23、糖桂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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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好在，自那天后，谢旻却不似前几日天天见到。
他却又有其他法子，谢家还有几个庶女，和姨娘们住一块儿，没个使唤人，就亲娘照顾女儿，女儿长大了，大姐姐带小妹妹的过日子。
谢员外不过一个小地主，这年头也没计划生育，三任妻子几房妾室，留下孩子不少（当然夭折也不少），要个个都摆出少爷小姐派头，他庄子上这些产出每年付这些排场都来不及。在乡下也算可以了，这些人吃穿是有的，也不用下地劳作。
谢庄上这些边缘化人士的生活，最好的时期也就是谢旻他娘那会儿，到底是古董行的女儿，虽是商户之女也是使奴唤婢，她家世代在此，亲戚无数，说是地头蛇也可以。谢旻他娘深谙上位者折磨人的方法：用克扣明面上份例的方法，是最傻的，那是叫随便谁都能指着你鼻子骂。故而那时候，妾室们只要老实，衣食无忧。
更到了后面，谢旻他娘沉疴难治，自己也知道过一个月少一个月了，她恨啊！她没法照看儿子长大，回看她的一生，她也不是个仁慈的主人，她心狠手辣，对继子也不好，只是明面上她向来做得好看，让人说不出话。到要死了，她说句到家的话，她死了，死后怎么葬她反正死了也没不知道了，用她的话“要是没死后的事，怎么摆弄我，我也不知道了，给我烧多少纸钱我也不受用；要是有死后的，老娘早去投胎了，也不管这里的事了。”倒是个很放得开的人。
唯一放不下就是儿子，她做的事，不报她自己，却很可能报她儿子头上。
而且做女人的心理：活人永远不能和死人比，但是死人做下的案底却没法翻了。她的前任原配娘子是个呆木的官家小姐，她轻松完胜；可后任是什么人，她不知道，她自己还有案底（苛待继子之类的），万一后面来个水平比她还高的玲珑女子，全给她翻出来，踩着她的黑料去上位……她已经埋了无所谓，她儿子怎么办？隐隐的，大家都做这个位置，都希望往后说起来，历任这个位置里面，她做得是最好的。就譬如一个账房走了，他总希望往后人们说起这个岗位的时候，历数几任，“还是他在的时候最好”，也就开心了。
越是要离开了，越是有放不下的事，又想让后任难做——最蠢的方法是把这个摊子弄乱了，然后后任面对一个乱摊子。以为她接不上？不，世上会干活的人永远不会少，新妇接手这些事物再难也不需要半年。谢旻的娘用的方法，明面上看上去是个蠢货：越是要离开，她越是把一切打理的井井有条，疯狂地给人卖人情行方便，反正行方便的好记的是她，买单就是别人了。
她走的时候，谢庄内务真是井井有条，上下人等哭天抹泪，不知道的人光看她最后半年的表现还以为她为这个家鞠躬尽瘁，必要做到样样妥帖，真是个圣母一样的人。
她做这些也不是为了给老人们卖好，那没用，这位精于世故的女人知道人人都只关心自己的事，要想让人对你感恩戴德？做梦吧，只有戏文里的奴婢才会像没脑子一样的忠仆。她之所以把一切做到完美，不是为了生前被人夸好——到她死后，她的计策逐渐发挥了效用。之前庄子上所有的一切，乃至于收租的事都由主母过问，谢员外尽管放心可以到外面浪，发展业务。她一走，撑住一切的人没了，头几个月家里乱成一团，为了照顾家里，谢员外娶了富户家年长的女儿，想来年纪大了也会处事。杨氏一过来接手，完全懵逼，哪怕她好好做，老老实实地做，这摊子也不是她能撑起来的，她还要耍些个自己的小聪明惩治人……名声坏到极点了。
其中就有对妾室和庶出，份例不是克扣就是拖延。之前她叫一婆子发月钱，这婆子好赌，每每挪用去赌博，好一点的拖延一阵再发，再坏的干脆一月拖俩月，俩月合并发一个月的钱。后来事情被捅出来了，杨氏闹了个没脸，婆子也被赶跑了。
现在月钱是不拖欠了，但庶出子女们的待遇也就那样了，饿不死，也不知道前途在哪儿。
谢旻找到他几个庶妹，大娘二娘六娘分别是十六、十四、五岁，当中缺的那些个排行是殇了，这年头卫生条件本不好，她们又都是放养，除了先前养大的，当中的折损率地主家和长工家也差不多了。
那个小院里，大娘正拿一碗糊糊在喂小六娘，小六娘头上扎一根彩绳，两只眼睛扑闪扑闪，二娘在东南角洗衣服，要说长相，谢家女儿竟然都挺不错：都遗传了桃花眼，未语先笑，大女儿长得有些高瘦，配上她长姐的脾性，很有些爽利，美中不足她生的薄唇显得刻薄；长相最好的还是二娘，清秀水灵，胸脯饱满，腰肢纤细，却是有些个木木呆呆，不得父母宠，又有能干的大姐顶在上面，这个小乖乖老实得让谢大娘想哭。
谢大娘穿一件灰扑扑的家常粗布衣，看到谢旻来了，眉尾上扬，露出个笑来，叫了声二哥。谢二娘在角落里洗衣服，抬起头瞧见人，细细轻轻叫了人又低下了头。
连谢旻看了都叹气，这两姐妹的容貌换一换，谢大娘早就能把自己嫁给县令当老婆。
这谢家大娘眼神灵动，便逗小六娘叫谢旻，“看看谁来了？快叫人。”
谢旻也过去逗她，“小六娘，还记不记得我？”
就凭他来看这些庶出姐妹的次数，能记得才是这小孩聪明异常了。
小六娘认了认，大概是觉得自己叫不出，不好意思地把头埋姐姐怀里，又偷眼回去看谢旻会不会生气，一瞧他也看过来，小女孩露出个酒窝，格格地笑。
“这是二哥，你还记不记得？”大娘露了谜底，给当面开后门。又摇着她，“快叫二哥。”
小女孩只将身子背着，头埋在姐姐怀里，众人只当她是羞赧，后来才发现她格格地笑得开心。
谢旻便问她笑什么。
小六娘也不怯场，笑嘻嘻和他说，“我叫你声二哥，你可要给我吃糖粥。”
“这孩子，学会提条件了。”大娘戳戳她额头，又去瞥嫡兄，谢旻不但不见生气，似乎还挺喜欢这气氛。不由松了一口气，小六娘还是挺会来事的。
略逗妹妹一会儿，谢旻被扒走了一套花篮形的银五事，小六娘得了一件小玩意儿开开心心去玩了，这孩子也有分寸。
谢大娘知道谢旻必是有事来找她的，果然等小孩走了，略说两句，谢旻就问，“你知道家里来客人了？那位贺小娘子，同你年纪相仿，你可有见过？”
“哪会儿见过，这事我们都听说了，她是家里没落的官家小娘子，怎么会和我们相交呢？”论理，见一见也没什么，都是女眷。但通常是家里主母见客，女儿们作陪，年岁相近便互相算认识了。杨氏不来虐她们几个就很好了。
谢大娘却眼珠一转，她也不笨，笑呵呵便道，“我当是我的好二哥想起我们几个妹子，原来是为了别人来的。真是无事就不来，有事才当我们好妹妹。”
“这话可冤我，难道不叫我平日对你们不好吗？”
“好也是好，这庄子上也就二哥还记得我们这几个透明人，”谢大娘也是这么一说，带几分幽怨，也是拿捏着分寸说的，说完又笑，“二哥这是要叫我们几个去结交那小娘子了？你要我们传什么话呢。”
谢旻一挑眉，“这你是冤枉我了，”小声道，“我保准你们和她结交不会是桩亏本买卖。”
“这就不用我们传话了？”谢大娘故意逗他。
谢旻也笑，“传什么话，人都是处出来的，一上前就说些个交浅言深的话，不是这个道理。”
谢大娘也会意，却还要说，“那我与她做朋友又有什么？她是阔人，我们是穷苦人，我还不知要怎么登她的门。除非……我是为了谁跑腿，对吧？”
“谁又需要你跑腿，小女孩家家的，过得开心点才好。”谢旻也不多待，指指主院方向，“那位既然病了，你们也过些宽泛的日子，拘在院子里，再好的人也傻了。”
谢大娘也送到他门前。
觉得他这话也有几分道理，便不是为了卖谢旻几分好，要是投了这阔姐儿的缘，她手里漏几个子，也让她们姐仨日子能好过一阵。
因此谢大娘真动了脑筋，使了钱买通管她们这小院的婆子，说是下人，就像是看管庶子庶女的牢头，过得比他们这些个所谓的“主人”还要体面。
婆子得了钱，原本要昧良心，要她怎么去递话？反正问起来，她就说在想办法，吞了人的钱她本来不准备办事。谢大娘却是知道这个贪得无厌的婆子，无非威逼利诱，最后婆子去递了话，到贺明珠面前说，“我们家几个小娘子也想见见您小娘子，都是年岁差不多的，许你们有话说，也作小娘子的一点陪伴。”
贺明珠也没反对，实在是……她太无聊了。她知道自己这样的人必要和人群在一起才好，长久脱离了人群，别说八面玲珑了，再聪明也要因为没人说话最后木得跟呆子似的。
都是年轻姑娘，又都是受过生活磋磨的人，两边搭了几句话，谢大娘就心知，这贺家小娘子绝不是个好拿捏的主，便知这牵线的活只能旁敲侧击。
贺明珠也是惊讶，这个谢二娘真是貌若春花，要说她自己也是个美人，城里教坊看过的各式美人也不少，像谢二娘这样肤若白玉无瑕，唇红如花瓣，粉面桃腮，目若点漆……她深以为这百年里那些以貌出名的花蕊夫人之类的美人，大概也就如此了。
她毫不吝啬地夸了一番，羞得谢二娘躲姐姐身后不说话，或许是她这个庶女生平少见这样友好的态度，此后她就格外当贺明珠是个好人。贺明珠也看出来了，心想，一句好话就能收买人心，这个谢二娘，可惜了这张俏脸。
谢大娘也笑道，“可不是，要说我姐妹里就属二娘长得最好。”毫无同龄人之间的嫉妒，不仅仅是长姐心态，反而是操碎心，有貌却无相应的心性，这女孩将来愁煞人。
贺明珠微笑，真是个奇货可居，男人哪里在乎女子品性？图好看罢了，说其他都是假的。谢员外竟然没把女儿拿去讨好达官贵人，莫非真等着奇货可居了。至于嫁出去，到别人家过得好不好，女儿的性格撑不撑得住，男人们利益达成，谁管女人会过得好不好。
两人聊得不错，实在是乡间生活太过无聊。要说了解情况，从谢大娘口中能知道的，也比从下人哪儿拐弯抹角打听到的好。
这天谢大娘又过来。
闻到那院子里熬着药，进来一看，那叫秋霞的丫头在炉边扇扇子，还当是贺明珠病了，进去一看，她凭几读书，见有人来了，笑着招呼她们。
谢大娘先看她脸色，不见病态，便问，“我看秋霞在熬药，还以为你病了。”
贺明珠笑道：“常年到这时节都犯的，家里平素都会用这个方子罢了。”也没说病没病，不过富贵人家的女眷身娇体弱，没事磕点药丸子之类的太常见了。
谢大娘还是觉得奇怪，贺明珠可不像是突然矫情要磕个药装柔弱的人。
贺明珠笑而不语，拉着她手到里面坐下。
这时秋霞来上了茶，便说了经过：“今早娘子叫人来说要见我们小娘子，娘子怀着身子，听说就是胎不稳在安胎的。我们小娘子身上又戴孝，便觉着不好，言说身子不好，不好把病气过给娘子。”
主人有不方便说的话，就是要有其他人代说的。
谢大娘恍然大悟，心说这小娘子绝了，到现在也没说过什么表示态度的话，日后翻旧账也说不出她对谁不满。又想，平日无交情，也不见这继母对新来的小娘子有什么热络，突然叫过去……想了想近来家里，怕就是为了谢旻的事。
谢家又不是内务管得很严的地方，谢旻盯着人家姑娘一盯就一个多月的，他平时连家都不怎么回，再看不出的就瞎子了。传这继母耳朵里，她本就看谢旻不顺眼要找麻烦的，谢旻往日不但没被她找到麻烦还顺手再给她添点麻烦，杨氏也有些怵。这块硬骨头不好啃，想着柿子捡软的捏，看来看去，贺明珠一个小女子又孤身一人没个撑腰的，再说这种事通常女子心理负担会比男的重，便想叫她过去心理施压。
贺明珠心想，这个继母是傻逼吗？她们又无冤无仇，乃至无利益冲突，叫她过去，以杨氏的水平无非说两句难听话——半毛钱好处都没得到，难道靠为难她，杨氏的儿子是能继承家产了还怎么？损人不利己还要去做的，傻逼。付出了成本，还空饶上一个仇家。
杨氏蠢，她却不蠢。虽说无非是些碎嘴的话，但毕竟她一个孝女，大环境松泛归松，没人说就过去了，有人说嘴总归也不好听。贺明珠之前在底层糊口可以不管，现在毕竟上台阶了就要脸了。
阴私之事，没有人管是非对错，只要被人说道了就是有板有眼。贺明珠一个守孝女子过去被说两句，哪怕事后她伶牙俐齿顶回去了，事情发生了，她也就沾上议论了。所以干脆不去，杨氏要说什么屁话，恕她不奉陪。
谢大娘也一想就明白，这是惹不了谢旻，挑软柿子捏，哪知人家根本就不用买账。贺明珠本来就是客人，杨氏又不是她什么长辈，只是这样不免杨氏那样肚量的要气死，她那样的人总有个王八理论：似乎她想好去欺负谁，那人就要乖乖站着让她打。
不由也笑，她笑中犹带着解气，“我们那位娘子定是又要有几日不舒服了。”
贺明珠瞥瞥她，心说错了错了，我可没说我对她有意见。你们家的事，我一做客人的才不想掺和，不是她自己傻逼冲上来，谁管你们家怎样。
谢大娘因而想拉她说几桩过去杨氏怎么犯傻最后落得不好的事，比如叫两个继子跪着捧《孝经》之类的，大郎虽觉不甘却也照做，二郎明着不说，等人一走马上敲锣打鼓到处说他继母叫他兄弟长跪，他大哥身子弱，大太阳下头昏倒了，小继母要弄死前头两个儿子好谋夺家产……
这些话听着有趣，贺明珠本来连听都不想听，哪怕解闷时最来精神，一起听庶女将继母不好，她才不要沾是非，往后说起来是她们一起在说杨氏不好，没人会管一人说一人听。可也或许是因为也有过继母的经历，贺明珠听到最后谢旻连书都没法读了，便问道，“他后来真的不读书了？”
谢大娘心一提，想起来本就是谢旻拜托她来敲边鼓的，说他不读书，这官小姐可不会喜欢不学无术。便挑了好话说，“读了几年私塾，再后来就要去拜先生了。您也知道，要拜个好先生，也是要通路子的。咱家又不是名门世家，也不住在城里，阿爹的官现在也没了，哪里容易拜老师。”
又说，“家里这样，拜师要花钱，继母吹个枕边风，阿爹看两个儿子也都不像能靠读书吃饭的样子，便不让读了。”
实情是，这年头“学而优”也“仕”不了，“仕而优”也用不着“学”，读书和做官是两件事，做官靠的是门路和背景。谢员外觉得，他家没什么门路，现在拜师几千两出去，往后到分配工作，说是老师包分配，包分配里面也有好位置又要花钱，刚毕业本科生就是去做科员的，前期投资后期就得到一个基层公务员位置。还不如两人继续做富二代，帮老爹打理家族企业来得钱快。
然后老大没书读，南下讨生活去了。老二呢？继续做无业游民富二代。
谢大娘像是看出贺明珠的想法，她极力要维护谢旻的形象，又说，“你可别看我二哥那样，他惯会讨人喜欢。他可不穷呢，我大伯夫妇真是喜欢他，听说还要帮他到城里置产。”
谢大伯的事贺明珠没听说过，只想谢员外投机成功，怎么他亲戚也是富人。
“我大伯是做木材生意发家，后来也想买田置产了，世道安定下来，这田产也上涨，便晚了一步。别看他田地不多，手上钱也不少。”
贺明珠便疑惑，“他自己没儿子吗？”再怎么喜欢侄子，也不见得给侄子置产，他亲儿子没意见吗？
谢大娘使了个隐晦的眼神，“我大伯他夫妇无子多年。”
贺明珠恍然大悟，这是准备讨一个侄子过继过去。她见过三郎，虽没见过大郎，但嫡长子继承家业是当然，三郎那个样子除了亲娘也没人会喜欢了，谢旻卖相又好人又机灵，哄哄一对无子的夫妇，这也很顺理成章了。
谢大娘趁势更多说她大伯家如何阔气有钱，却丝毫不见贺明珠有什么动摇的表情，心下便明白，人家怕是看不上她二哥。
也是了，人家小娘子出身是官家，又有钱，上头还有靠山。自家看二哥是千好万好，人家又哪里看得上。
谢旻也不是拎不清这意思，待得桂花的季节都过了，他也没处折花了，心想明月就是明月，不管是照沟渠还是照楼台，全是人之所见，其实明月冷情，又哪会在意曾落在哪处水面做了冰轮。
哪知道在金桂落去的时节，他收到了一坛糖桂花。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糖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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