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浮》靠靠

9、第 9 章

　　大年初一何天起了个大早，在房间里犹犹豫豫，最后深吸了口气下定决心，忐忑不安地下了楼。正在用早饭的萧老太太露出惊讶的表情，但很快收敛起来，声调平静地说：“坐下吃饭吧。”

　　何天是从不跟萧老太太一起吃饭的，但桌上却整整齐齐摆着第二副碗筷。何天有些触动，一声“新年好”就自然而然出了口。老太太的筷子在半空中停了停，过了一会才说：“坐下吧。”

　　早饭后，老太太把何天叫到房里去，给了他一块玉。何天缩着手不敢接，他知道玉是很贵重的东西，很多钱的。老太太瞥了他一眼，冷冷说：“叫你拿你就拿着。”何天只好接了过来，那玉果然是好玉，入手温润，纯粹的青，无一丝杂质。老太太看着他手里的玉，目光柔和了几分，说：“戴上吧，这是你爸爸的。”

　　何天一愣，随即明白她说的是萧易仁。老太太的眼神有几分落寞，何天想也许她想起了儿子了。整整齐齐一丝不乱的头发，挺直的背，冷淡的唇角，处处显示着一个女强人的痕迹，只有目光里不小心流露出的孤寂让人记起来这不过是个失去了儿子的母亲而已。

　　她毕竟是自己的奶奶呢，何天想，如果她好好地跟妈妈说，妈妈也能理解她的。这么大的房子，应该要一大家子住才热闹的。

　　“奶奶，”何天叫，他清楚地看到老太太的身体因为激动颤抖了起来，他又多叫了一声，“奶奶。”

　　“好，好，好。”老太太连连点头，“你总算认了我了，也算是成了萧家人。过几天就叫林律师来办手续，你就改叫萧何天吧。”

　　姓何还是姓萧对十三岁的天天来说都无所谓，两边都是他的亲人呀。他只关心一件事。趁着老太太高兴，何天赶紧问：

　　“奶奶，我可以写信回家吗？”

　　老太太变了脸色：“你说什么？”迟钝的何天还没发现老太太的异常，期待地问：“我可以写信回家吧？”

　　“哪个家？！”

　　老太太站了起来，盯着何天一字一字地问。何天吓得后退，不明白老太太怎么瞬间生气了。老太太逼问：“你再说一次，写信回哪个家？！”

　　何天哆嗦：“写信给、给妈妈……跟哥哥……”

　　老太太又变得冷冰冰的，连那几分孤寂都没了。“你记住了，你只有一个家，就是这里！你以为叫我一声奶奶，我就会心软吗？出去！”老太太指着门口说，她并不大声喊叫，却让何天从骨子里发抖。

　　“出去！”

　　何天连连后退，逃似的离开了老太太房间。

　　开学后第三个星期，何家收到了何天的信。密密麻麻，整整写满了五张纸，从何天刚到萧家写到他新的学校新的班级，徐行止的手都在抖。何天说他改了名字，叫萧何天，很像武侠小说里的大侠，但是他还是喜欢妈妈哥哥叫他天天；他说萧老太太——他现在叫她奶奶了——不许他写信回家，所以他只好偷偷地写，他没有零用钱，邮票跟信封是用钢笔跟同学换的钱；他又说奶奶很严肃很凶，逼着他读书写字，还给他请了家庭教师；他还说奶奶常常一个人待在小房间里对着过世的丈夫儿子儿媳孙子的牌位念经文，他进过那个小房间一次，一张长桌上四个牌位，触目惊心，奶奶就在前面打坐念经文，有时一念就是整整一下午；他说虽然他很想妈妈哥哥，真的很想很想，但是不能放着奶奶独自一人，她会念经文念到忘记吃饭，自己一人默默流眼泪，这是管家爷爷说的；最后的最后，他说，

　　哥哥把我床头的小哨子寄过来吧，我晚上都睡不着觉。还有，信要寄到我学校才行，一定一定不能寄到奶奶家。

　　徐行止的回信短得多，只有一张纸，大都是何文文叮嘱何天的一些小事以及叫他好好努力。关于自己，徐行止只写了一句一切如常，随信还附上了一点钱跟那个破旧的小哨子。

　　何天的第二封信来得很快，依然是事无巨细的厚厚一叠，问了徐行止许多问题，使得徐行止在回信的时候终于写满了两张纸。

　　这样的信件来往持续了几个月，在六月的时候突然断掉了，何天一直没有回信。直到十月何天的信才又出现在何家的信箱里。

　　“哥哥写来的信我偷偷地藏在小抽屉里，夹在笔记本中，但是还是被奶奶发现了。开家长会的时候，老师跟奶奶说我在上课的时候写信，又说我经常收到信。老师以为我在交笔友，影响了学习。妈妈哥哥，你们都知道我本来读书就不好的，不是因为我分心写信的原因。其实我成绩也没有很差吧？至少在以前的学校我还能排中等，可是这里的学生读书都好厉害啊，跟他们一比我当然就比较……嘿嘿……如果是哥哥的话，就不用怕啦。我跟同学说我有个第一名的哥哥，他们都不相信，说我成绩这么差。真可恶！”

　　“奶奶很生气，因为我把她给我的钢笔拿去跟同学换钱了，那钢笔是我爸爸的遗物。”在“我爸爸”的地方有许多划掉重写的痕迹，仔细看的话可以看出何天本来写的是“奶奶的儿子”，但这称呼有点不伦不类，他又写了“易仁先生”，又划掉，最后终于写了“我爸爸”三个字。

　　“我真的不知道那支钢笔是那么重要的东西，知道的话我就不会拿它换钱了，可是小雯就是要那支钢笔，其它的她都不要。我很想写信，所以才换的啊。我跟奶奶说我去跟小雯把钢笔要回来，可是奶奶说要回来也没用，我已经卖了它了。为什么拿回来没用呢？小雯没有把那支钢笔用坏啊。”

　　“暑假的时候我一直待在家里不能出门，只有奶奶带我出门的时候我才能出去，所以也没办法寄信。两个月都不能玩，都在读书跟练字！奶奶请了好多老师来教我，每科一个！每一天都好累好累啊，诶。”

　　“哥哥你不用给我回信了。奶奶说她已经叫老师以后把我的信通通收起来拿给她，所以我是收不到你的信了。但是我还是会给你们写信的，我多希望你们也能给我写啊。”

　　徐行止升了高三以后急剧地瘦削下来，脸上的轮廓越发深邃，鼻子更挺，眼窝更深，黑漆漆的眼睛看不透内心。他拿着信，反复地看，手背的指节突出。何文文喃喃地说：“怎么连写信也不让呢……”徐行止沉默。

　　徐行止跟何文文不知道的是萧老太太当时撕毁了所有回信，把何天关在房间里饿了两顿；他们不知道老太太一脚踩碎了那个小哨子，何天在被窝里偷偷哭了一晚上，他很想哥哥，很想妈妈；他们也不知道何天是帮同学抄写课文抄到凌晨两点才赚来寄信的钱。这一个夏天，何天变得苍白且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