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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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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旧历年底,何家也没收到有关何天的任何消息。一个人竟能就那样离去,什么都不带走,什么都不留下。
何天的离去似乎并没为这个家带来什么变化。徐行止不再说改姓的事,该读书读书,该回家回家,一如既往的沉默,期末虽然有点小退步,但依然是年级第四的好成绩;何文文又回了剧团,更加清闲,整天跟老朋友们在家里喝酒聊天打麻将,闹闹哄哄,无比热闹。
大年三十何文文起了个早,里里外外把家里又收拾了一遍,中午随便煮了个面吃了,挽起袖子开始收拾年夜饭。十多斤的大草鱼在砧板上活蹦乱跳,滑不溜湫的,抓都抓不住。何文文扭头叫在水池边上择菜的徐行止:
“行止,过来,抓着这鱼。”
徐行止说了句我来吧,一手接过何文文手里的菜刀,一手五指张开牢牢抓着鱼,几刀下去,利落干净。他低头默默刮着鱼鳞、挑出内脏,何文文转身洗菜去了。冬日的冷风在窗外呼呼吹着,厨房里只有刀落在砧板上的咚咚声跟水流的哗哗声。
忙了一下午,又蒸又煮又炸的,一大桌东西。何文文摆好碗筷,两人坐下吃饭,这就围炉了。何文文不常做饭,这下午手忙脚乱,不大得心应手,坐下就问徐行止这个菜煮得怎么样那个肉是不是燜得太烂了。徐行止尝了几口,只说还好便缄口不言。
外面鞭炮声此起彼落,像浪潮一样忽近忽远,将淡淡的新年气息送进这沉默的房子里。
何文文笑了笑,低声说:“要不是这鞭炮声,我还真没有今天过年的感觉。”
徐行止舀了一勺汤,喝了口,凉了。
何文文喃喃说道:“要是天天在……”
搪瓷勺子落在碗里,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我饱了。”
徐行止起身,收拾了碗筷就进了房间。
旧年过去,新年到来。母子俩这天没再开口说一句话。
落地座钟当当当响了起来,一下接着一下的金属声穿过长长的走廊,沉闷而又坚定地撞击着何天的耳膜。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最终坐了起来,双手抱着膝盖数钟声。
“三、四、五……”
已经过年了,为什么哥哥还没来找他……
洁白的雪花一片片落下,无声无息。
这里会下雪呢,是不是离上明街很远很远啊……
往年的除夕夜何天都要守岁,十二点的时候跟哥哥一起给妈妈拜年,说吉祥话要红包,然后拉着哥哥欢天喜地地下楼到街上买鞭炮烟花。
这时的上明街热闹非凡,小孩子们成群聚在街上,围着空地放各种鞭炮烟花。噼里啪啦,缤纷闪烁,看得何天心痒痒,掏出红包钱就奔进小店里。徐行止跟在他身后,不许他买二踢脚,不许他买钻天猴。何天可怜兮兮地望着徐行止,徐行止递给他一把仙女棒。何天失望地接过,仍然留恋不已地盯着柜台里的钻天猴。
“哥哥,哥哥,这种炮点了会‘咻——’地冲上天,很好玩很好玩的!”小眼神忽闪忽闪着期待的光芒,希望哥哥回心转意。
但徐行止再一次无情地、坚定地、不可动摇地回答:
“不行,太危险了!”
小何天攥着仙女棒跟在哥哥的后面,羡慕地看着远处的小孩子们围成一个圈,随着“咻——”的一声爆发出热烈的欢笑声。
臭哥哥,臭哥哥……
一向敬爱哥哥的小孩忍不住腹诽,在哥哥的身后做了个鬼脸。
烟花在头顶上绽放开来,绚烂美丽。
臭哥哥,臭哥哥……
一滴泪砸在手臂上。
还不来接我……
“当……”
最后一下钟声悠悠地传来,在这幢大房子的各个角落碰撞反射,最后渐渐消散于空气中。旧年过去,新年到来。何天抱着膝盖,缩着身子,只觉得自己悲惨无比。一个人冷冷清清过年,没有妈妈哥哥,没有红包,连仙女棒都没有了,一口年夜饭也没吃……
傍晚时候老管家上楼来,说老太太叫他下楼一起吃年夜饭。何天这一个月以来一直坚持不与老太太同桌吃饭,就是除夕也不能停止斗争,怎么都不肯下楼。老管家离去的时候欲言又止,摇摇头,叹了口气。过了一会有人送来热气腾腾的饭菜,何天怒气冲冲扔出房外,反锁了门,任凭门外的人怎么劝说都不开。
默默掉了几滴泪,何天揉揉肚子,轻手轻脚下了床,熬到这会儿已经是他的极限。再说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他还要与那个老太太斗争下去呢。
蹑手蹑脚摸下楼,一进客厅就被喊住了。
“小少爷,饿了吧?”
何天涨红脸,辩解:“我是……我是来找厕所的!”
老管家面带微笑,也不点破他房间里就有厕所,说:“我去叫他们把菜热一热,你先坐一下。”
何天羞惭,嚷道:“我不吃!”他本来打算偷偷溜进厨房找点吃的,没想到却被抓个正着。饿了一个晚上的反抗,此时前功尽弃,实在让人恼怒。
老管家拉住他,劝说:“大年三十,好歹吃一口饺子。”
老管家今年五十多,头发胡子都白了,一脸慈祥。何天不是会乱发脾气甩开老人的孩子,只好由他拉着走到饭桌旁。
桌子上摆着几道没动过的冷盘跟一副碗筷。
“老太太吩咐的,怕你饿着了。菜都在厨房热着呢,马上给你下碗饺子去。”
老管家去了厨房一趟,很快各种热菜热汤就摆了上来,热乎乎的,香味扑鼻。何天饿坏了,这时也管不得面子里子,狼吞虎咽吃了起来。老管家在一旁看着他吃,开口说:“小少爷,你就不要跟老太太怄气了。”
何天用沉默来回避不愉快的话题。
“我在萧家呆的这四十年,老太太至少有三十五年是自己一个人吃的饭。”老管家看着何天一脸惊讶的表情,接着说,“丈夫儿子全都忙着工作,等易仁先生——也就是你的父亲结婚了,又因为儿媳妇不喜欢跟老人住在一起搬了出去,一整年只有过年时候带着孙子回来吃顿饭。老太太嘴上没说,可我看得出来全家聚在一起吃饭是老太太一年里最开心的时候。却不料今年六月易仁先生一家出了车祸,都……”
老管家停了停,一脸悲伤:“我是一个外人,本来不应该说这么多的。可这些事我不说的话,少爷你就不知道。老太太心再硬也不过一个凡人而已,要不是她这世上的亲人只剩你一个,又怎么会硬是把你从你妈妈那里要回来呢?你妈妈再伤心好歹还有另外一个儿子,可老太太就只有你了。”
“可、可是——”
“易仁先生一过世,萧家的责任全落到老太太头上。生意上的事我是不懂,不过我也看得出来外面的人全都盯着萧家的产业,如果少爷你不回萧家,那么老先生拼下的这些东西全都会落到别人手里,老太太现在是难难难啊。”
“少爷你还小,生意上的事情说多了你也不明白。我们就不说远的了,单说近的,就说今天。除夕大年夜,老太太七十高龄,孤单单一人围着一张大桌子吃年夜饭,看着实在叫人难过。你妈妈伤心,还有你哥哥陪着。老太太是你的亲奶奶……”
何天低了头,放下筷子。他心肠最软,本来对老太太的怒气在听了老管家的话后减少了不少,还多了些同情跟内疚。冷酷无情的萧老夫人也不过是一个孤独的老太太而已。
“我、我想我妈妈跟哥哥……我不想离他们那么远……”
老管家摸摸何天的头:“那也不是永远分开了啊,跟老太太说一说,也许以后暑假寒假都可以回去看看。”
何天忽地抬起头:“真的可以回去吗?”
“如果少爷你愿意留在萧家,老太太高兴了,说不定会答应的。毕竟两家又不是仇人,干吗不相往来呢?”
何天隐隐约约明白自己不留在萧家是不行的了,但是至少还能回去,不是永远见不到妈妈哥哥。何天有些高兴起来,想到自己今天赌气没跟老太太一起围炉又感到内疚。老管家摸摸他的头说:“明早去跟老太太拜个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