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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故交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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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之间,龙门山下一条深及两丈、宽约四尺的沟渠中段被神秘地堵塞了,那堵塞之处两旁的堤坝全被推倒,堆起一座十馀丈见方的大土丘,丘上全是新泥,显得触目惊心,令人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同时,谣言像瘟疫一样蔓延开来,乡里百姓奔走相告,盛传官府接到某人密报,连夜派大兵围剿白莲教馀孽之事。其后每到阴雨之夜,一团团荧荧幽光便在那土丘边上游走,于是有人说,那是白莲教阴魂不散,恃机噬人。
三日之后。大清早,徐达便来到龙门山打探消息,却见寺庙里僧人散尽,一片狼籍,佛像前、廊柱间、蒲团上均印有深深浅浅的紫色血痕,无声地诉说着这里曾发生的一幕幕血腥惨案。徐达曾将皇觉寺妖道之事禀告师父,师父捋须微笑:“这妖僧在江西揭竿起义之事及素日所为,老夫早有所闻。此人虽身为佛门中人,却素性放荡,且胸无大志,不过是打着白莲教的晃子招摇撞骗,必不能成就大气!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你身怀安邦定之才,岂可明珠暗投,屈身侍奉妖僧!况且方今天下大乱之势,群雄遍起之时,蒙古鞑子不过是苟延残喘,何愁世无明君,英雄无用武之地!”徐达听得热血奔涌,豪气冲天,简直想立即揭竿而起,风风火火地干一番伟业。
此刻,若愚大师的那根紫金龙头拐杖就在脚下,只是龙头已被拧下,被甩在观音的菩萨神龛边。若愚大师那对滑稽的斜眼又闪现在脑海里,就是这对眼睛,使那张脸显得不是那么道貌岸然,徐达不禁感到有几分可笑。徐达又想起与他一见如故的小沙弥,惜乎当时彼此都来去匆匆,如今再也没有彼此的消息,不知他如今流落何方?
徐达正黯然沉思间,一只有力的大手忽拍向他的肩头。他蓦然回首,却是一个身高九尺的魁伟汉子,颧骨高耸,下巴突出,双目精警而灵动;虽是一身破旧的灰布衣,仍掩不住几分英武之气。汉子身后跟着四五人,其中一个俨然是施粥那天闹事的一人。
徐达暗觉这汉子眼熟,一时却记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汉子目中绽放出激动的光:“一别三年,贤弟可好?愚兄可是在旁悄悄打量了老半天,才敢相认的。”徐达怔怔地望着对方,半晌,突然惊呼道:“哦,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位——”
汉子低下头:“是的,我就是当年皇觉寺中的那个小沙弥。你看我这身装扮,便知我还俗了。我已更名为元璋,不叫五四了。”只一瞬,汉子却又故作豪爽地笑道,“你也变了许多,我都差点认不出来了!我刚才还在一旁寻思,这位长身伟貌,刚毅英武的弟兄是谁呢。对了,三日前妖僧施粥时你来过这里吧?”
徐达讶然道:“莫非你也来过?若愚大师想拉我入白莲教,我没有骤然答应,与他约定三日之期。没想到仅仅三日,这里竟发生如许巨变!世事沧桑,白云苍狗,确是难以预料!”
三日前,朱元璋的确来过这里,与那刀疤脸是拜把子的兄弟。刀疤脸本名刘化吉,也是钟离人氏,与若愚大师有夺妻之恨。那若愚大师俗名彭莹玉,披着一身袈裟招摇撞骗,满口的救苦救难,满心的男盗女娼。数年前,他在江西宜春宣的化成寺宣读佛经,蛊惑了不少善男信女,包括在宜春经商的刘化吉。刘化吉把家里的米粮钱物捐出去一大半,送给他们去打鞑子。
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把那娇美的妻子也拉到寺里来听佛法,结果她一进去就再也没有出来,刘化吉带人几乎把化成寺周围的地皮都翻了个个儿,依然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半月之后,听得彭莹玉的俗家弟子周子旺叛乱,于辛巳日带领五千人起兵,因机事不密被乱刀砍死。刘化吉待平叛后来到寺中,却被留下善后的官兵误伤了右脸。就在寺中的密室里,他找到了发妻的尸首……他才明白,他那可怜的发妻一进庙中就被那群妖僧藏起来霸占,暴乱事发,又被当作贼首的家眷给杀害了。
当初彭莹玉与周子旺师徒在宜春叛乱,二人密议约齐两万馀人,于寅年(至元四年)寅月寅日起兵,只因机密已泄,官兵提前三日突袭了起义的据点,已经集合的一万七千多人被官兵绞杀了十之八九,幸而还有三千敢死队风闻大营有变,稍作准备便急速驰援,彭莹玉与周子旺才得以在贴身亲随的护送下冒死突围。那次变故死伤惨重,师徒二人又紧锣密鼓地招兵买马,足足调整了三个月,才聚集了五千人,得以正式起义。谁知官兵及时调集大十万大军,将这才燃起的星星之火如沸水浇雪般的一举歼灭,周子旺被生擒。彭莹玉见机得快,砍翻一个鞑子,剥下他的盔甲趁乱逃出。从此隐姓埋名,将原来的法号空闻改为若愚,小心地收买人心,恃机东山再起。
刘化吉想找白莲教复仇,可当时白莲教已是丧家之犬,各各寻找生路去了。他后来效命于孙大帅的麾下,因与朱元璋义气相投,二人结为兄弟。这次二人回乡招募壮丁,刘化吉打探到白莲教又在此行骗,而当年的彭莹玉已摇身一变而为若愚大师,便忍不住联结几个以前关系要好的兄弟,想当众戳穿他的鬼把戏。朱元璋深知妖僧老谋深算,此举毫无胜算,苦劝不住,只得躲在人群中静观其变。那日他见到徐达有些面善,却因有要务在身,不敢前来相认。后见刘化吉一众失手被擒,遂飞马密告鞑子知县拉克申,借官府之力将白莲教一举歼灭。据说彭莹玉向来敛财有方,寺内也不知藏了多少金银珠宝,朱元璋便带着几个士兵前来搜索,刘化吉因被妖僧们打成重伤,在一个隐秘之处歇息,并未前来。
“你一定受了不少苦吧?这些年都到哪儿去了?”徐达关切地问道。
“自那次别过之后,我便托钵流浪,四海飘零,走过的地方已数不清了,你看——”他依旧坐在当年古松下的那块石头上,将一只草鞋脱下,翘起,徐达便见到脚底板磨起约半寸厚的茧,上面的疮痕层层叠叠,令人不忍卒睹。朱元璋却不以为意,只是深沉的双目仰望着悠远的天空:“看过那么多地方我才发现,其实它们跟我们钟离县相差无几,饥饿和瘟疫就像影子一样令人摆脱不掉,而佛祖是不管的,他只舒舒服服地高坐在莲花台上,终年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丰盛的燔祭!”他紧握住徐达的手,“还是你当初说得对,佛祖不能救人,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
徐达讶然地望着眼前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人,他真的是脱胎换骨了,这四年苦难游方的生涯不但没有打倒他,反而将他磨砺得更坚毅了。“那你今后有何打算?”
“这正是我急于同你商量的!天赐良缘,教我与你在此会合!你知道么,鞑子的江山很快就要完蛋了,中原各地早已狼烟四起,袁州周子旺,罗田徐寿辉,寿州张士诚,台州方国珍,颍州刘福通……这些人跟你我一样出自草莽,而且素无大志,不过聚众多占了几个州县,就自命为真命天子,过起皇帝瘾来了。就凭这些泥腿子都能干得有声有色,你我正当青春盛年,何不趁此时高举义旗,轰轰烈烈干它一场?也不枉在人世走一遭!”朱元璋神采飞扬。
“我正有此意,只是苦于势单力薄,难成大业。”徐达还有些犹豫。
“实不相瞒,早在数月前,我已投于孙德崖麾下。他手下统共只有几万乡勇,当初起义也是临时招募来的,朝廷的苛捐杂税早已令天下百姓不堪重负,只要登高一呼,必然应者云集!我此次来,正是奉孙大帅之令前来招募乡勇的!当初你我约定‘苟富贵,勿相忘’,一直牢记在心,这次若不是途经皇觉寺碰到你,也还是第一个去徐家庄找你的。”
徐达少年的热血也奔涌起来,只是他素性沉静,喜怒不形于色。沉吟片刻,他又问道:“我得先向师父禀报一声,若经他同意,我可以随你一起投奔孙大帅,并告知其他几位师兄,他们虽与我不相上下,却各有一技之长,说不定能成为你的左膀右臂呢!但有一点必须讲明,我不清楚孙大帅品性如何,只肯效命于你的麾下,倘若日后孙大帅不能容人,设法排挤你我,便得另起炉灶——无论他的势力有多大。”
“那是自然!”二人几乎同时举起一只手,“啪”地对击了一下,相视一笑,恍惚又回到四年前。朱元璋又道:“我还有个远房表弟,他与我是同年,已多年未通音信,只四五岁时见过一面,这次我想去找找他,拉他一同入伙。”
“此人姓甚名谁,何方人氏?”徐达问道。
“他姓汤名和,字鼎臣,也是钟离人氏。他爹古道热肠,是个难得的好人。听我娘亲讲,我有一次患了病,形如枯骨,却又没有银子医治,我娘亲连后事都准备了,是他爹将卖牛的钱及时拿来,救了我一命。那郎中说,若是晚来片刻,只怕扁鹊重生都没有回天之力了!这么多年过去,银子一直无力偿还,不知他老人家可安在否?”
徐达抚掌大笑:“原来是汤师兄啊!我与他再熟悉不过了,我们同门求学,我这就带你去见他!”朱元璋惊喜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