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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古寺相会 ...

  •   元皇帝妥懽帖睦尔初期受制于文宗后卜答失里和燕帖木儿家族势力,随后又为权相伯颜所掣肘,朝廷要员均忙于争权夺势,哪管百姓的死活。至正四年以后,黄河便年年决堤,水患将无数的百姓卷入滔滔洪流。是时岁饥民贫,天下盗贼蜂起,各地匪首纷纷占山为王,地方官已无力节制。从元统二年(1334)起,北方的益都(今山东益都)、真定(今河北正定)就爆发了起义。
      祖父徐守信的病一日比一日沉重,已渐渐说不出话来,请镇上的郎中开了一帖中药,也不顶什么事,每日仅仅喝几口野菜粥,以苟延残喘。李氏对徐达道:“天德,赶明儿你去皇觉寺上香吧,求佛祖保佑你爷爷病体早日康复。你已经十六岁了,也须独立到外边走走。家里还有一大桶衣服等着娘浆洗呢,娘就不陪你去了。如今天下不太平,路上千万小心些!”徐达点头称是。
      小小的皇觉寺位于钟离城西门外约八里地开外的龙门山上,每有小灾小病,整个钟离县及其附近的百姓便来此寺中求福禳灾。只是大部分百姓生活贫苦,总是祈求得多,布施得少,是故那庙里的佛像连金身都塑不起,一个个灰头土脸,住在寺中的和尚们脸色也不太好看。
      天空如丢棉扯絮一般覆盖着大片大片的浓云,为这个盛夏的清晨平添了几分沉闷;千百只知了不知疲倦地在耳边聒噪,就像一根铁针在钢锅上来回刮,令人烦躁无比。徐达上得山来,沿途的参天大树已被附近的百姓伐去了不少,连寺前供善男信女们进香的大鼎都缺了个口,大约是被谁敲去卖了废铜烂铁;寺前木门的朱漆也被蛀虫啃噬掉,露出丑陋的土灰色。徐达在如来佛祖那斑驳的镀金像前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心中默念道:“佛祖,求你老人家保我祖父病体早日康复,佑我全家无病无灾,福寿永康!”那佛祖依然毫不动容,只是木然地看着人间的一切悲苦。
      徐达从衣兜里掏出一捧铜板,正要投进功德箱中,忽听佛像后有人大声呵斥道:“你这发瘟的,每日好吃懒做,睡得比死猪还沉,连蜡烛被老鼠咬了都不知道!几时把你抬出去卖了数钱,恐怕你都还在做春秋大梦呢!”接着是一连串沉闷的呼呼之声,大约是拿什么棍棒之类的打人了。
      “哎哟,哎哟!长老饶命,寺院城的老鼠原本就特别多,实在令人防不胜防……”一个小沙弥以手护住脑袋从佛像后的厢房内蹿出来,他身后一个壮年和尚拿着一把扫帚,不辨轻重地刷向他的脖子、身上和腿上。“施主快救我!”那小沙弥看见徐达,忙往这边躲来。徐达拦住那壮年和尚,劝道:“大师还请手下留情!出家人以慈悲为怀,我观这位小法师本是无心之过,决不是故意让老鼠咬蜡烛的。”
      壮年和尚停下脚步,馀怒未消,冷冷道:“国有国法,寺有寺规。这些蜡烛都是敝寺省吃俭用抠下的钱买来的,如今由于他的不经心,损失了许多。敝寺本是清寒之地,纳捐之数甚少,已无力购置蜡烛,长夜寂寂,连佛经也看不成了!施主既是为他求情,莫不是想为他赔偿敝寺的损失?”徐达未料到这出家人竟也锱铢必较,听对方的口气,自己若是不拿几枚铜板的蜡烛钱,他还是要为难这小沙弥了。当下将准备投往功德箱的数十枚铜板悉数递与壮年和尚。壮年和尚立刻眉开眼笑,悉数揣进衣袖,连一把粗短的络腮胡子都颤抖起来,看这情形是想据为己有了,他带着几分讨好地说道:“贫僧法号高彬,现为皇觉寺住持。请问小施主贵姓高名,仙乡何处,来此所求何事?若有足够的诚意,敝寺愿意为小施主做一场法事,保佑小施主全家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徐达心中厌恶这方丈的势利,不愿多搭理他,只淡淡笑道:“多谢大师抬举了!区区贱名何足入大师之耳,还是免谈罢。至于晚生所求之事,已尽数告知佛祖,佛祖自有安排。”
      高彬方丈碰了个软钉子,勃然变色道:“哼,小施主好不识抬举,小心佛祖怪罪下来,叫你吃不了兜着走!”说罢拂袖而去。徐达一笑置之,这种人,空披了一身袈裟,也不知佛祖是怎么收留下的。
      那小沙弥见高彬方丈回到厢房,忙过来施礼一福,谢道:“多谢小施主方才相救之恩!”徐达见那小沙弥身形魁梧,颧骨高耸,下巴突出,只是因缺少肉食而显得面容黑瘦,一双原本机警灵动的双目,也被这艰难的时世折磨得有几分疲倦。这小沙弥也是一条半大的汉子了,却由于这么点蝇头微利被当众骂得狗血喷头,颜面丢光,徐达心中不禁一叹!
      徐达双目一扫,四周并无闲人,带着几分怜悯的语气低声问道:“区区小事,不必介怀。那位高彬方丈对小师父也太苛刻,连我这个旁人都看不过去。我观小师父容貌奇特,体格英武,决非久居池中之人,何苦在这方寸之间受此鸟气?”
      “施主且随我来,小僧有一言相告!”徐达随小沙弥走出皇觉寺,又行十馀丈,来到一棵枝叶极为茂密的古松下。
      天上的乌云越积越多,不知何时汇聚在头顶上,似乎随时都会欺身扑下,择人而噬。苍天犹如一个锅盖,将渺小的人严严实实地盖在蒸笼里,不透一丝风,任凭人在其间挣扎跳跃。知了鸣得更尖锐更激烈,仿佛预知大祸临头一般。幸而这几株古松将乌云顶起,树下却凉风习习。
      小沙弥茫然地望着山下如波浪般翻滚的松涛,低沉地说道:“小僧才到皇觉寺做了五十馀天行童,尚未取法号,连念经、做法事都还没有学会,寺里的存粮眼看一日比一日少,方丈便鸡蛋里挑骨头,找碴儿把我们赶走。三日前,贫僧的师兄守拙就是因为挑水时不慎跌了一跤,将水桶摔坏了,当即被他打发了。小僧在寺里也未必能存身了。连佛门都不能容我,世界虽大,我却又能到哪里去?”神色颇为凄凉。
      徐达也感慨万端,默然片刻,方劝慰道:“小师父何必寄希望于这泥胎木偶,佛祖也未必能解救社稷苍生。倘若佛祖有眼,为什么眼睁睁地看着这么多饥饿、瘟疫、杀戮、死亡?”
      这短短数语,竟吐出了小沙弥平生之郁气,他半是惊讶半是疑虑:“施主若是不信佛祖,又为何到寺里来拜佛?”
      徐达面色有些黯然:“家祖父病重卧床已半月馀,只是不忍违背家慈的意愿,我自己又哪里肯信了。”又道,“小师父,脱下袈裟又是一个凡人,即便在自家挨饿,也强似在这里看人的脸色。”
      小沙弥闻言,呆立半晌,两道浓浓的剑眉深深皱起,褶痕中装满了灾难磨砺的沧桑,远远超出了他还二十岁不到的年龄,他的喉头“咕”地哽动了一下,似是吞下一口极难下咽的黄连汤:“都死光了……家早就回不去了……”瘦硬坚毅的脸上已淌下一大滴泪——
      爹娘和弟三个弟妹们都已饿得两颊深凹,嗓音嘶哑,四肢冰凉,只有自己和二哥年轻力壮,稍稍强一些。“小五四,今日只有这半个馒头了,你先拿去吧。可别一口吃了,一次揪下一小片,就可以多管一阵子了。”朱五四放牛出门时,娘亲叮嘱道。
      “娘,那你呢?还有弟弟妹妹们呢?”攥着娘亲悄悄塞给他的大半个馒头,朱五四有些不安地问道。“你还要出去放牛,花力气;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得多吃一点才行。你不用管我们,娘自有办法。”
      这时只听才一岁的小妹奶声奶声地喊道:“娘亲,我饿,要吃馍馍!”娘亲道:“乖囡囡,娘做杨叶鲜汤给你喝。”又将朱五四直往外推:“还不快去放牛!”
      小妹呜呜哭道:“我不吃杨叶汤……杨叶汤苦,不好喝,要吃大白馍馍……”
      “乖囡囡别吵,今日吃完杨叶汤,赶明儿就有大白馍馍了。”娘亲耐心地哄道。小妹却不依不饶:“我不管,我不管,就要吃大白馍馍,你昨儿说吃完杨叶汤就有馍馍了,又骗人!”
      “死丫头,不听话,这年月哪有大白馍馍给你吃!”娘亲百般哄骗无效,在一旁的爹爹早就窝了一肚子火,顺手两巴掌拍向屁股的声音,小丫头便哇地大哭起来。
      朱五四还站在门口,心中如被针扎似的难受,几乎想转身将怀中那半块馍馍塞进小妹手中,见到娘亲严厉阻止的目光,只得狠心逃也似地走了。
      谁能料到他这一去竟是生离死别呢?傍晚,小五四回到家来的时候,爹爹、娘亲、大哥和三个弟妹不知是饥饿还是瘟疫所致,一个个全躺在地上,面容扭曲,浑身冰凉,早已没有了气息……
      回忆至此,小沙弥哀戚的面容上已满是泪痕。
      徐达也心下恻然,正想安慰几句,忽听一个声音叫道:“好哇,方丈正四处差人找你,原来你竟躲到这儿偷懒来了,我看你这次还怎么抵赖!”一个头上有九颗斑点的中年和尚从斜刺里跳出来,抓住小沙弥,不分青红皂白便是两巴掌。
      小沙弥的双颊立即现出两道青紫的印痕,他用衣袖猛一拭泪,忽而扬起手,狠狠地向那和尚反击过去。那和尚怔忡了半天,万万没有想到对方敢于还击,左手捂着发烫的脸,右手指指小沙弥,又指指自己的脸,似乎不相信地问:“是你刚才打我?”
      小沙弥在寺中资历最浅,平日里忍气吞生,被人欺负惯了,连阿猫阿狗都敢踩他两脚,如今明知自己已无法在寺中存身,便再无顾忌,索性撕开了脸皮。此刻祸已闯下,但在寺院的积威之下,依然有些心虚,只是壮着胆子道:“是又怎样?你能打我,我又为什么不能打你?”
      那和尚终于回过神,顿时跳将起来,戳着他的鼻子骂道:“你个目无尊长的臭沙弥,修行没两天就敢骑到你师叔头上拉屎,还真出息了,小心佛祖爷爷罚你下十八层阿鼻狱!我这就拉你到方丈面前评理,让方丈罚你面壁思过一个月!”随即上前拉小沙弥。
      小沙弥一甩手,跑得远远的骂道:“不颠贼秃驴,小爷才不耐烦跟你去方丈面前评理呢!哼,方丈处处都袒护你,上次明明是你偷吃了他的桂花糕,你却嫁祸于我,结果我被罚挑水十日,以为我不知道啊!我今日就离开寺庙,哪怕饿死也总比由你们摆布强!”
      不颠和尚气得浑身乱颤,硕大的脑袋直点:“反了反了,你有种!我这就去禀告方丈,到时有你好果子吃的!”言罢,大踏步而去。
      徐达在一旁见状也无计可施,对小沙弥劝道:“小师父性子太躁,这回高彬方丈若追究起来,可不是那么好相与的。忍一时之气,免百步之忧。莫若小师父这就回去,向令师叔赔礼道歉,事情或许还有转机。”
      小沙弥决绝地摇摇头:“我到皇觉寺来,本不是为了修行打坐,只是暂且混口饭吃而已。如今寺中米粮既已罄尽,方丈又不能容人,我留在此处还有什么意思。小兄弟,你我就此别过,他日有缘再会!”说罢抱拳深深一揖,转身便走。
      徐达爽然若失,从后面喊道:“你要到哪里去?”小沙弥回过头来,眼中也满是留恋之色,他家境寒微,极少有义气相投的朋友,在寺中更是受尽欺凌,此刻与徐达一见如故,也舍不得就此离去,只是迫于形势,不能作过多逗留,他抓住徐达的手道:“云游四海,托钵流浪,行到哪里算哪里!”这时,平地一阵狂风卷起阵阵松涛,他望着枝叶乱拂的林海,突然咬牙切齿地道,“鞑子害得我家亡人散,连爹娘的葬身之地都没有……总有一天,我定要将他们斩尽杀绝,掘墓鞭尸!不然,教我有如这根树枝。”他猛地扯下一根儿臂粗的松枝,折为两段。
      徐达一时之间也胸中激荡,豪气冲天:“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理当建功立业,博得生前身后名!他年若各有一番建树,苟富贵,勿相忘!”二人击掌为誓,相视大笑。
      蓦地一道金龙探出重重乌云,游走于云端,一个炸雷将死沉沉的黑幕劈成数块,豆大的雨滴便噼噼啪啪砸在人身上。一个樵夫挑着满满一担柴往山下直冲,口中没命地喊道:“变天了!快逃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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