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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易子而食 ...

  •   正午的阳光向西斜去的时候,周寡妇上门了。周寡妇本是一个白皙丰润的女人,生过四女一男五个孩子都不怎么显老。自从六年前丈夫不慎被马踏死之后,她就像一朵被掐断的白玫瑰,很快萎蔫下去了。那张白里透红的脸迅速抽去血色,变枯,拉长,再也没有笑过。周家妇此刻带着悲凄的神色,拉住李氏的衣袖号哭道:“大妹子,我那四丫头刚刚走了……她在我这里投胎一场,十四年来从没享过什么福,连衣服都没有一件整齐的,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走了……”最后拖着老长的哭腔唱道,“我的儿啊……你就这么狠心丢下为娘去了……”
      李氏也觉心中难过,那四丫头自幼不仅身子单薄,性子也孱弱,平素见到生人都躲得远远的,比老鼠见到猫还怕。家里大的小的都没少欺负过她,她却只有挨打的份儿,打得青了肿了,甚至出血了,都一声不吱。穿的衣服也最破,新老大,旧老二,破破烂烂是老三。轮到她这个老四,就只有补丁连补丁了。她就像地里最不起眼的一根稻草,冷暖病痛从无人关心。可惜自家又没有余粮可以接济她,只有暗中怜惜几声罢了。生在这样的家庭,也许还是早死早超生的好——这个小女孩儿的死,或许是她唯一引起全家关注乃至流泪的一次。
      李氏也掉了几串眼泪,劝慰道:“姐姐还请节哀为是!在这样天灾人祸不断的乱世里,人活得连狗都不如,或许还是像四丫头那样早一点去的好呢!人终归有一死,百年之后你我也都逃不脱这宿命。逝者长已矣,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总得还要继续过日子。不为你自己着想,也得想想大哥好不容易留下的这点骨血。”
      “说的正是呢,一大家子老的老,小的小,一个人都张嘴望着我,我一个妇道人家又有多大能耐?若不是为了继祧这孩子,我早就撒手去了。”周寡妇用衣角拭了拭眼泪,变得吞吞吐吐起来,“我今儿来,是想跟大妹子商量一件事儿的。”
      李氏道:“莫不是找不到人帮忙挖坑下葬么?我这就去叫我公公和天德,多一个人总归多一分力气。”李氏转身就要去寻。
      “不不不,”周寡妇忙拉住李氏的衣袖,“我今儿来此别有缘故,妹子方才说得对,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总得还要继续过日子。”她又变得犹犹豫豫的,李氏催促再三,方才说道,“这大荒的时节,即使拿着白花花的银子,都不一定能买得到粮食,也不知会延续到什么时候。我思量着……四丫头反正是去了,倒不如把她送过来,给妹子家也可充几天饥。其实她是我的亲生骨肉,我自己是怎么也狠不下心的……”
      李氏不相信似地指指周寡妇,又指指自己的鼻子,问道:“你是说,让我家里人吃掉四丫头吗?”泪水已在周寡妇脸上纵横流淌,她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将头往下一低,也不知是恰好低头拭泪还是还是表示同意。
      李氏生性胆小,平素极少吃荤腥,连一只鸡都没杀过,吃人肉——这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她吓得猛一个激灵,倒退数步,急忙拿衣袖捂住胸口,仿佛生怕沾惹上瘟疫一般:“不,我宁可饿死也不会吃的。我知道这村里已有好几户人家饿得不行,已开始暗中吃人肉,那我管不着。”李氏岂有不知,周寡妇决不会白白将四丫头抬过来的,她是在示意,等自家什么时候死了人,也送过去跟她交换。公公的身体越来越差了,也许她等的就是公公咽气,甚至希望自己家里其他人早死呢!一部分人活下来就得以吃掉另一部分人为代价,这个世道变得越来越像兽类了。
      周寡妇倒未曾想到李氏竟如此干脆地拒绝了交换食物,此刻话也摊开了,再也用不着遮遮掩掩,她止住哭声,冷笑道:“我也是被逼无奈,并非天生就比妹妹残忍些。我素知妹妹温柔娴淑,从不杀生,但妹妹纵然不顾惜自家性命,也该为天德想一想。这孩子脸都饿青了,眼圈越来越大,照这样下去,未必能撑到秋收呢!”
      李氏无言以对,丈夫经年不归,生死不明,她在家中守活寡,其实比周寡妇强不了多少,只不过多了个盼头,名声上好听些罢了。他们徐家就这一根独苗,天德自幼就比别家的孩子懂事些,即使饿再厉害也很少偷嘴,或向她要东要西。唯其如此,她才更加心疼这孩子,虽然她表面对他疾言厉色,他哪怕犯了个极小的错误都会受到严厉的呵责,可自古棍棒底下出孝子,那全是为他能成才啊!
      决不能让他在饥荒中活活饿死!李氏心中突然下定一个决心,要用自己的一条命来换取这祖孙两人的命,同时也可以缓解周寡妇一家六口。在这一家三口之中,另两个都是男人,只有她一介女流,是最多馀、最该死的人,她又何惜一死,来换取祖孙两人的生存呢!
      李氏略一略掉在前额的一绺鬓发,脸上闪现出一丝凄美的笑意:“大姐说得很有道理,且先回去容小妹想一想,晚上再来吧。”
      周寡妇惊讶地望着李氏,不明白她为何以如此迅速地转变态度,然而还是点了一下头,道了声“妹子保重”,便哭一声唱一句地走了。
      李氏简略地写下一张字条,用一方砚盘压在书桌上:
      天德我儿:
      如今天降灾祸,为娘只好先行一步了。为娘去后,宜速将为娘的遗体与邻家周四丫头相交换,两家各任凭蒸煮,互不相欠。如此你祖孙二人或能熬过这场灾难,为娘在九泉之下亦可瞑目矣!
      娘亲绝笔
      李氏想起自己从十六岁嫁到徐家来,上敬公爹,下育儿子,对丈夫也从不敢违拗,到头来还是不免最先拿自己开刀。——每到灾难降临的时候,首先遭殃的一定是女子。眼泪不知不觉地淌下,这个世界再怎么令人绝望,然而毕竟还有一丝丝的眷恋,如今就要无声无息地走了,连尸骨都不能保存,叫她怎么不悲伤呢?其实她已想得很开了,前村的黄聋子,早在前年冬天一次小饥荒的时候断了炊,便逼迫他媳妇自尽,随后将她剁成块,撒上盐,晒成了肉干,只将脑袋下葬了。那阵子,黄聋子脸色红润了许多,大约都是得益于他那可怜老婆的肉干罢。女子,岂非永远只是男子的附庸?
      李氏将多年来一直舍不得用的嫁妆从箱笼里找出来,细细地将头梳好,插上一枝并蒂莲花,带上连珠玛瑙坠,再涂口红……最后换上一身郑重的大红嫁衣,就像刚出阁那样一丝不苟。打扮停当,一个略带悲色的美丽女子便出现在菱花镜里。丈夫已离家出走两三年了,公爹也甚觉过意不去,曾试探着认她作干女儿,劝她再嫁。其实凭她的姿色,再嫁个大户人家是不成问题的,乡里有名的富户已请周寡妇来探过几次口风,想娶她回去做小,只是没有答应。其实即便嫁到大户家里,也不过锦衣玉食多活几十年而已,最终还是难逃一死。
      李氏将一根素练搭在房梁上,绾成一个结,又搬来一把高脚竹椅,在那将要索去自己性命的结面前站立良久。突然,她像是下定决心似的,爬上竹椅,闭着眼将脑袋往结里钻……
      外面忽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接着便听徐达的声音:“娘,娘,你在哪里?”
      “天德,我的儿啊……”这个世间,她最放不下的就是天德这孩子,听到儿子那焦急的呼声,她的心仿佛被揉碎的浮萍,双腿一软,摔倒在地上。
      那房门本是关着的,徐达听得屋中“哐当”一声响,忙跑近前去,却见门已被上拴,心中更加惊慌,一种不祥的预感向心头袭来。他用手使劲地捶着门,大声呼道:“娘,你在房里吗?快开门啊!”门内没有回音,只传来一阵嘤嘤的啜泣声。
      徐达无暇多虑,猛地一脚踹开房门,便见李氏倒在地下,房梁上赫然悬着一幅白绫!徐达又惊又急,将娘扶起,问道:“娘,你为何如此想不开啊?”李氏只是默默淌着泪,并不发一言。
      徐达解下白绫,一瞟砚台下的遗言,顿时明白了李氏的用意,心痛如绞,慌忙跪地叩头,泪下如雨:“娘,孩儿不孝,累娘受苦了。也是老天有眼,孩儿若是晚来一步,便沦为千古罪人!孩儿兜里有几个馒头,是特地揣来给娘充饥的。从今往后,孩儿再也不能让娘忍饥挨饿了!”他一把撕烂了字条,沉痛地说,“就算没有任何食物吃了,也应该首先吃孩儿的肉!何况,如今还远没有到山穷水尽之时。”
      徐守信本已羸弱之极,每日仍是勉强力支撑到地里干活。晚间回来,见儿媳和孙子哭成一团,听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也淌下数行老泪:“你们都别自责了,最该死的还是我这把老骨头。我已经快七十岁,要死也死得过了。”娘俩又反过来劝爷爷。
      “这都是周大婶害的!”徐达忽然怒上心头,转身冲到周寡妇家破败的大门口,怒声斥责道:“周大婶,我敬你是一个长辈才叫你一声大婶,你自家遭了不幸我本不想多言,但请你不要逼迫别人家也出人命,甚至背地里巴不得人早死!老实告诉你,我娘若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只拿你抵命!”
      周家的四丫头还搁在门板上,连衣服都找不出一件新的换在身上,或许周寡妇原本就不打给她下葬,只等晚间徐家一阵哭闹声,事情想必就成了个八九分。到时把四丫头抬过来,再换个人回来,就能缓解这次饥荒了。到了晚间,一家子哭得声也嘶哑了,虚掩的门里只剩下一片死寂。方才听得徐家吵得那样厉害,想必这家人中的一个已经咽气了吧!周寡妇心中不禁一阵窃喜。其实她最希望的还是李氏自尽,这个女人几乎跟她同样是守寡,可脸色永远都是那么端庄贞静,波澜不惊,即便穿一件最普通的补丁衣,都有一种令人心醉神迷的风韵。满以为她年纪青青,会耐不住寂寞找个相好的,哪知她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大半年以前,村里的赵驼子与跟周寡妇勾搭上了,其实周寡妇本是看不上他的,可是当赵驼子许诺送给她一升豆子时,周寡妇终于动心了。某夜,李氏拉肚子出来上茅房,正碰上二人事毕,周寡妇送赵驼子出来。大门翕开一缝,正照着赵驼子那张难舍难分的红黑脸上。李氏心一慌,摔倒在地,被周寡妇瞧见。从此周寡妇表面对李氏热情了许多,暗地里又深怀戒心,惟恐她兜出自己的老底,只盼她早死,好将这个秘密永远带到棺材里去。
      半月前,鞑子将军查干巴日调戏李氏,她在一边早已瞧了个一清二楚,只是怕累及自己才偷偷溜走,她至今仍不知道那鞑子是如何死去的。后来贴墙虎指认,她本想站出去指证,却又忌惮徐达的一张厉嘴;况且她一个妇道人家,也不便跟官府交涉,想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装袭作哑了。
      听得徐达在外面叫骂,周寡妇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开门出来,口中一迭子的喊冤:“哎哟,天德,这是哪儿的话呀!你自家人不想活了,反怪到我一个可怜的女人头上来了,真正吃柿子拣软的捏!我们家的四丫头去了,我还悲伤都来不及呢……”哭得上劲了,她一屁股坐在地上,一面用手脚拍打着地上的灰尘,“我的亲闺女儿啊,你刚走就有人欺到你娘头上来了,娘还不如跟着你去呢,也少在这世上受些苦……”她那几个半大的孩子也跟着呜呜地哭起来。
      李氏忙呵斥徐达道:“不关周大婶的事,是娘自己一时想不开。还不快回去!”徐达饱读诗书,而且向来词锋犀利,但在这个寻死觅活的泼妇面前也只能哑口无言;况且她的家境也很是凄凉,便见风转舵回去了。
      李氏又伸手去拉周寡妇:“大姐,天德不懂事,就不要跟他计较了。大家都是苦命人,日子总得要往后瞧呢!”周寡妇却故意撒泼,哭闹了半天,方才被李氏劝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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