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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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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岩究竟去了何处呢?
说来也不过是一件小事,他素来就不爱在医院里呆着,甭管是什么中医馆还是西医院,对他来说,都一样,闻不惯中药的药味,也受不管那西医院的消毒水味,所以等不到医院跟他说什么时候才能出院,他自己个儿就跑去把账单结了,办了出院手续。
出医院门的那天,章岩跟久困牢笼初放风的囚徒似的,出院瞧见什么都觉得新鲜,一双手抄在身后,弓着个身子慢悠悠的在街上晃着,漫无目的的想着这个点儿自己应该是去找陈公铎还是回自己的住处。
陈公铎本家原是北平城里的内城人家,庚子年的时候,他家全家都迁去了津门,北平城里还有些旧宅产业,可愿意回来打理的也没几个,因着他原在族中排行不甚靠前,那族中的产业名份也不由他来继承,所以自他留洋回来后,便依着本家的安排,到了北平城常住,至而今算来也有十数载了。
初识陈公铎的时候,章岩正当红,不管他去哪个戏园子唱戏,那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的,都是前来为他捧场叫好的。
时年,北平城里捧角儿的不无外乎就是那几种,有钱的打听哪天有戏便是连着包座看,送花篮,选悬彩,再甚着便是真金白金的砸上去,新的行头,宅子送上去连眼睛都不带眨一下,这有闲的又有点文墨的便是要突出自己的本事来,登报写剧评,或是撰诗出册,可是这有钱的或有闲的毕竟是少数,那大多数人戏迷票友的做的也不过就是赶着去戏园子看上一出戏,给自己喜欢的角儿叫上一声好罢了。
然而,陈公铎却是不属于上面那三种的任何一种。
章岩是个老饕客,就好稀罕点吃的,尤爱广聚园背后那家灌肠儿,每逢戏园子散场之后,他便是喜欢凑那儿去弄吃的,可是也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倒是把他这一爱好给传了出去,弄得他每次去那铺上吃东西都引来好一阵子人的围观,于是倒是把他搞得有些不太好意思去哪儿了。
吃不了自己最爱的那一口灌肠儿,章岩是挠心挠肺的难受,那日里正犹豫要不去戏散场之后冒着被人围观的风险去吃一碗,没想到敢换了衣服还没出戏园子的后门,就瞧见陈公铎端着一碗灌肠儿站在那后门侯着他。
于是,从那个时候章岩和陈公铎变得逐渐熟稔起来,也自那之后,两个人就常常在戏园子里的人都散了干净之后,再相约去戏园子附近的小食摊一边吃东西一边聊着今天的戏如何如何。
直到后来,有一天,章岩的师弟秦云楼,找到章岩说,这个人不是一般人,章岩才知道对方原来就是北平城赫赫有名的陈公子。
章岩见过那许多的富贵子弟,宅门公子,陈公铎是最特别的一个。
陈公铎没有北平城里那些纨绔子弟的坏毛病,相反的是他是相当的律己,不逛窑子,不赌钱,也不仗势欺人,就连喜好京剧这事儿,似乎也全是因为拗不过朋友来了戏院子瞧了章岩的老生戏才渐渐的有了兴趣。
而他粉章岩却不是那样没头没脑的扔缠头,砸钱,而是像一个普通人那样在戏园子里看着他的戏,也像一个普通人一样打听着他爱吃些什么,然后亲自买了给送到后台等着。
而章岩把陈公铎当朋友,亦不是因为他陈公铎是什么样的人,只不过他是陈公铎,他是那个后台端着吃食等自己的陈公铎。
还真是很久远的事情了呢?
章岩想着,眯着眼,动了动鼻子,他闻见了一股熟悉的味道,那是炸灌肠的味道。住了几天医院,虽是林参月弄得些好吃的菜来哄他开心,可是还是觉得差了点什么,直到闻到这个熟悉味道,他想起那口感脆爽的灌肠,再蘸上新鲜的蒜汁,啧啧啧,真真儿的是把那肚子里的馋虫都给勾了出来。
于是便也管不了那许多,章岩抹了抹快从嘴角流下来的口水,一溜烟儿的就冲着那熟悉的味道奔了去。
这卖灌肠儿的就是随地支的小摊儿,章岩凑过去的时候,已经有好些人围在那老板跟前。章岩叫了两份儿灌肠,就着那蒜汁儿,一连吃了好几块,那觉得那肚子里的馋虫稍微消停了点,便是开始细嚼慢咽起来。
“哎,今天隔壁戏园子里上演什么戏来着?”靠着章岩站着的一中年男子一边吧唧着嘴一边问着身边跟他年岁相当的另一人。
“这个我倒是没有注意,不过好像连着这几天都是集瑞班的戏。”被问话的那人回道。
“哟,那我今天可得去瞧瞧,那集瑞班里的那个林老板可真真儿的是个角色。”那中年男子话说着,脸上浮现出略带了些猥琐的笑意,“你不知道,兹要他往那台上一站啊,拿那眼睛往台下那么一瞟,哎哟喂,我的亲娘哎,我就觉得我浑身上下骨头都酥了。”
“你还说呢?”旁边那人打趣儿的笑道,“你家里那个母老虎不是不让你出来瞧戏吗?你还敢出来?”
“这两天她回娘家去了,我自然是……嘿嘿嘿……”
这中年男子话说着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把那为吃完的灌肠往地方上放,扭头就跑了起来,另一人追在他后面道:“你干嘛去!?”
“我去买戏票去!要是再晚去一会儿,这票没了,我可就亏大发了!”
那男子说完话,便是像风一样连影儿都不见了。章岩在一旁听着,慢悠悠的嚼着手里那碗脆到恰恰好的灌肠,若有所思的瞧着那人的方向。等到那碗灌肠吃得差不多了,章岩才擦了擦手,把钱数给了摊主,然后也跟着往那男子跑远的方向去了。
虽然刘福为着林参月的事上门求过多少次,章岩也拒绝了不少次,可是认真说起来,他还真没瞧过那个林参月的戏。方才在那小食摊儿上,他听见那两人的说话,倒是想起来那个徐沛官是在集瑞班里演武生的,所以他觉得不如就趁着去瞧瞧那林参月的戏的同时,顺带瞧瞧那个小武生吧?
不知道为何,一想起那个徐沛官,章岩那心情便是愉悦得有些莫名其妙,连着那嘴角也不由自主的跟着微微翘了起来,脚下的步子也变得轻盈了许多。
饶是这集瑞班的戏正火着,章岩根本买不着票,好说歹说,晒了不少钱给那看门管事儿的,章岩溜着缝儿进了那戏园子。
章岩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长时间没有进这戏园子了,大概就是从他离开广聚楼开始?仔细算来似乎是有差不多十年的时间了,这十年的时间算不得长,确也算不得短,北平城里的那些个人儿都换了个七七八八,可着这戏园子里却还是老样子,唱得是粉墨春秋,舞的是天下太平,哪管你那世外洪水滔天。
今天这乘集瑞班的戏园子比起章岩当年唱的广聚楼来说,算得上是小的了,不过这麻雀虽小,五脏倒还是俱全的。见方两丈的四方形砖台,高三尺,三面可见,园中四面全是楼,近戏台两次,有官座。
眼下早轴子还到上场时候,戏园子里的人也只三三两两坐了些人儿。临进戏园子的时候,章岩顺手拿了一张戏单,头牌的名字自然是林参月,今日他倒是唱的压轴戏是《游龙戏凤》,旦角儿自然是他上,只是那老生则是另外请的一位,后面还跟着一个大轴戏《挑滑车》,章岩瞧便了那名单上的名字,确是没有徐沛官的名字,心里倒是有些犯嘀咕,难不成这徐沛官已经不在这集瑞班了?
正犹豫间,在厢里,台上文物场面的九龙口已经坐定了敲鼓人,只听得一阵锣鼓响来,戏园子里霎时间开始变得热闹起来。随着开锣吉庆戏的出演,这戏园子里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台下池子里拱手作揖,请安问好的自是不说,却还有早来的等着晚来的,未见面就只听得呼朋唤友的,偏偏配着那些卖茶的,买杂拌的,卖酪的,卖水果酸梅汤的,卖水烟的,还有那打手巾把儿的,真真儿是热闹极了。
章岩捡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那里虽然位置算不得上,确实离出将处离得不远,每场戏上来什么角儿,什么人儿他都能够瞧得清清楚楚的。
开锣早轴戏既已演毕,这跟着来的就是中轴三散戏,此时的戏园子已经坐了满满当当的人,已经没了早时候的那股咋呼劲儿,众人皆安静的瞧着戏,偶尔只能听见几声咳嗽,可见等的就是那压轴的林参月,待到那《游龙戏凤》开场调一出来,林参月穿着一身翠色的袄儿,忖着粉边儿黑金的兜儿,簪着满头珠翠,手里攥着块大红的手绢,一手叉着小腰走上台来,伴着那一溜小碎步,自有一股难掩的风流情态流露。待到他到了台中站定,只是那双凤目斜斜的一挑,那台下便是如雷一般的轰动着。
曾几何时,他章岩也是这样站在台上,台下的看客们仿佛是有着比眼下更疯狂的举动,那些哭着的笑着的,仿佛就在眼根儿前儿,却又瞬间没了影儿,那台上站着的还是林参月,而不是他章岩。
林参月的扮相自然是没得挑的,那举手投足之间流露出来的风流情态,也绝对不是一般儿的小旦角儿能比得上的,所以章岩倒是瞧得出他眼下这般红火,绝非偶然。扮相佳,做工也不差,确是生生败在了那副嗓子上,说脆不脆,说媚不媚,还有那操琴的也是,虽是合着板眼,却怎么听着都觉得像是你拉你的,我唱我的,也难怪当初集瑞班的刘福会三番五次的找自己,再过几年,这色相差了,身段老了,要是在这唱上再没个起色,怕是就要关门歇菜一折了。
章岩瞧着林参月唱完了《游龙戏凤》,却还是没见着徐沛官,想着这刘福有些忒不地道,不是说好了就要把人叫来伺候自己么?怎么就把这人给踢出戏班了呢?这人一离了戏班?他若是要想要去寻,怕是也无从下手,早知如此,他还真不该跟公铎提那一嘴。
章岩心里叹着气,想着既是瞧不见徐沛官了,也懒得去瞧那后面的大轴《挑滑车》,就打算跟着那些瞧完压轴戏就三三两两离开的人一起离开,却没曾想到,那空了一半的池子里突然生了些是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