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湘西那些年》风月掌柜

32、从前

　　从花屠的吊脚楼中出来，居然遇上山中下雪，仔细算算，我们自寒露时节入湘西，如今竟也有月余了，山中气候寒冷，在立冬过后就一直是阴霾天气，今日竟开始下雪了，一时间天地一片缟素。

　　今日出门走得急，也忘记了多加一件斗篷，此刻天上零零碎碎竟有越下越大的趋势，不禁暗自叫苦。

　　一边抱着花屠给的人偶，没忍住将它拿到眼前仔细端详，这人偶，实在是长得丑，按说厉星儿长得也算好看，为何以她为子蛊的人偶竟这样圆润？

　　人偶一路上十分乖觉，一动也不动。仿佛睡着了一般。

　　这时，天上的雪仿佛停了，我抬眼去看，是一把伞，朱红油漆的伞柄，素白的伞面。

　　我转头，刚刚太过于注意手中的人偶，竟没发现身边站了一个人。熟悉的漆黑的发，亮的吓人的桃花眼。

　　我不禁微笑，也不知自何时起，我竟也对他的出现，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熨帖，像是自己的手脚一般自然。

　　我看着他漆黑的发上落了几粒碎雪，没忍住，用手将它摘了下来。

　　初雪总是比较小而脆弱，到我手中时已经化成一滴水渍，不一会儿就消散了。

　　他也没在意，道：“怎么不用轻功飞回来。”

　　我道：“伤才好，不宜随意用功。”

　　他道：“……也不披件斗篷。”

　　我耸耸肩，说：“出来的急，忘了。”

　　他不自觉的皱了皱眉，没有说话，这才注意到我手中的人偶，道：“这是什么？”

　　我看了看那丑到不行的人偶，笑了笑，道：“解药。”

　　他不解的望着我。

　　我摇摇头，说：“天机不可泄露啊少年。”

　　他也不再追问，只是继续撑伞走在我身边。我突然间意识到，我和他，两人共用一把伞，我怀中抱着一个小孩模样的人偶。而我此刻，还是男子打扮，不知旁人看了，会作何感想。

　　想到此节，不禁暗自发笑。

　　他见我笑了，用眼神无声向我询问。

　　我正色道：“小云枫，下回你也试试扮女装吧，这样，咱们这样走着，会更和谐一点。”

　　女装似乎是他心头大忌，他一听这话，脸上一黑，将头转了过去。不再说话了。

　　我不禁偷笑，关于他女装这件事，一开始还是师娘搞出来的。

　　师娘闺名冯素素，是江南名门的小姐，被那江南柔和的风骨和温软的语调滋养着长大的女子。

　　当年冯家小姐，也是曾经在江湖上的好儿郎的梦中隐秘的出现过，一个带着江南烟雨的美好影子。

　　可是后来冯家家败，我师娘只有流落江湖。再后来就与我师傅这个猥琐大叔在一起了，两人半隐居的住在这座摩罗山上。

　　据说是因为当年冯家家败的时候师傅曾救过奄奄一息的冯老爹。当然师傅更愿意说是因为师娘后来流落江湖辗转遇到师傅，两人情投意合郎才女貌豺狼虎豹，于是就狼狈为奸从此神仙眷侣了。

　　当年师娘在江湖上最擅长的，是易容和轻功。

　　师娘娘家因为是官宦世家，并不赞同家眷学习，但是师娘家败后有奇遇，拜在一位高人门下，习得一手出神入化的易容手法和踏雪无痕的俊俏轻功。

　　可是自从嫁给了我师傅之后，就变成了一个安静呆在窗边绣花的恬静女子。娴静如花的面容渐渐被岁月吞噬风貌，而且因为常年服药，羸弱不堪越来越像一树扶风的弱柳。

　　我从小就皮，从不肯老老实实跟着师娘学习轻功和易容术。

　　可是从小宠着我的师娘在这件事情上始终没有让步。

　　师娘说，别的功夫就算了，轻功必须从小学习，一些步法和身姿，必须经过长年累月的练习才能真正炉火纯青。

　　学习易容，其实是让我学会从小去观察别人，一些小的习惯，常常会暴露一个人的家世背景，因为这些行为永远是环境影响的结果。

　　师娘说：女子在这世上生存总不能依靠外物，只有一技傍身，才能真正自由。

　　我说：所以师娘你才把我打扮成一个小子？

　　师娘说：不，因为男生打扮比较好上树。

　　我挣扎无果，只有踏踏实实学了。

　　后来我也渐渐从两件事情上觉出好处。

　　学习轻功，完全是因为从小斗鸡走狗万人嫌，跑起路来要快很多，即使打不过，还能保住一条小命。

　　而学习易容，是为了作恶多端的时候，不让别人知道我是谁。

　　——毫无悬念的没有用在正道上。

　　老头为我作奸犯科的问题打过无数次，篾条都不知道打断了几根。

　　可是师娘对此只有一句话：“遥儿，人的行为总有万种解读之法，万事不过求一个问心无愧。”

　　说白了，师娘果然是是史上最了解我的人。

　　师娘叫我遥儿，我很喜欢这个称呼，因为听叶岚说，山下镇上的普通人家，都把自己最小最疼爱的孩子唤作幺儿。

　　幺儿。遥儿。

　　好像我就是那个集万千宠爱的幺儿。

　　老头那些年对师娘好的没有边，两人从我有记忆开始就一直腻腻歪歪，好得蜜里调油，可是俩人却没有孩子，这么些年，连个蛋都没孵出来。

　　我无比阴暗的认为是老头能力不行。老头虽说是老头，其实也不过四十出头，标准的面如冠玉，也算是一表人才，我曾经无比惋惜老头原来是个绣花枕头。

　　关于师傅师娘没有子嗣这个问题，我有一次想起来问过。

　　老头说师娘的身子一直有病，用着药，并不适合生育。

　　至于什么病，他一直不愿意说。

　　可是师娘说：凡事都讲一个缘字，她命中没有那个孩子，她也不愿勉强。

　　当时我极有眼色的说了一句：“师娘放心，到时我给您养老送终。”

　　结果旁边的师傅一个眼刀过来：“什么送不送终，再认不完《本草纲目》，我先送你上路。”

　　我就嘿嘿的笑：“师傅您忙，我先走一步。”

　　背过身就极其猥琐的想：一把年纪了还只知道腻在师娘身边，真是腐败啊。

　　这两人没羞没臊的过着小日子，我就只好另外寻找折磨对象。

　　于是我捡到了二黄，在把它培养成恶犬之后跟着我一起横行乡里。

　　再后来，又有了萧云枫。

　　萧云枫虽说是闷了点，毕竟是个大活人，会打会闹会说话。

　　师傅说，萧云枫因为经脉极为通常，药物在他体内代谢要比常人快许多倍，再加上他身上有毒而又有内力护体，普通毒物是弄不死他的。

　　简直是一个绝佳的试药容器。

　　从此我就开始乐此不疲的拿萧云枫来试药。

　　“小云枫，你来尝尝师娘刚做的桂花糕，热乎的，小岚子求了我半晌我没给他呢，快趁热吃罢。”

　　结果他在茅房拉了一下午。

　　“小云枫，这是师傅给你开的新方子煎的药，你喝来试试。”

　　结果他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

　　“小云枫……你别走啊，这是今年新采摘的茶，你尝尝味道……哎，你别跑啊”

　　结果我把药放在了他藏的两个馒头里，让他三天半边身子不能动，跟偏瘫了一样，说话也只能动一边的脸。

　　叶岚这小子对此的评价是：丧心病狂。

　　——说得好像他没借我的手在萧云枫身上试用硝石散一样。

　　师娘对于萧云枫住下来的这件事表示：“这山上总是太寂寥了，多一个人热闹点也好。”

　　我啃着刚做好的糕点，点头如捣蒜：“师娘您太睿智了。”

　　师娘像是想到了什么，停下手里的活计：“遥儿，你为什么想要他留下来呢？”

　　“臭小子太臭屁了，不收拾不行，正好二黄我也玩腻了。”

　　“那为什么又想好好学习医术呢？”

　　“可以让那个小鬼对我俯首帖耳啊。”

　　师娘叹口气，招招手让我过去。

　　我过去坐她身边，把头靠在师娘身上。师娘的身上常年有淡淡的药味和荷花香气，这些植物的味道使师娘闻起来像夏天的山风一样温和。

　　这气味很独特，我不知道母亲闻起来应该是什么味道，但是我觉得绝对不会比师娘更好闻。

　　师娘摸摸我的头：“遥儿，世间万事都有它的法则，如果命来了，也只好从命。”

　　我似懂非懂：“意思是萧云枫如果真要死就让他死么？”

　　师娘笑笑，再给了我一块糕点：“时机到了，你就会知道。我们不必着急。”

　　我说：“师娘你这也太玄妙了。”

　　师娘不再讨论这个话题，把手里绣品拿给我：“你看我给你师傅绣的荷包怎么样。”

　　我看了之后很好奇的问师娘：“您干嘛给师傅绣烧鹅呢，怕师傅平时吃不饱么？”

　　师娘收回了手里的绣品，淡淡的说了一句：“今天晚上吃小葱拌豆腐吧，最近的菜太荤腥了，小孩子还是吃点蔬菜好。”

　　“……师娘我错了，这小黄鸡绣得特别好，真的。”

　　“小葱拌豆腐这道菜挺不错的，看样子吃三天都不会腻。”

　　“……师娘，您绣什么就是什么，真的，简直美的要从布上走下来一样。”

　　——所以说，我伟大的师娘才是摩罗山的老大。

　　因为师娘对此没有持反对意见，师傅也就只好半推半就。

　　萧云枫住下来几天后老头就甩给他一沓武功秘籍：“既然决定保住武功，就好好修炼吧。这是那些我医过的武林人士作为报酬送我的，我拿来没用，自己看看那些用得上吧。”

　　老头的怪脾气是一年比一年长进，最近也不知道在捣鼓什么东西，天天呆在药圃不见人，也就每天
　　定时把萧云枫的药端出来。

　　叶岚那小子对此只说：“儿大不由娘，你就随他去吧。”

　　我说：“你说这话小心他削你。”

　　叶岚笑得十分欠揍：“他敢削我我就去找师娘。”

　　我说：“行啊你长本事了，也学会钻师娘的石榴裙了。”

　　叶岚摸摸下巴笑得跟个狐狸一样：“就兴你一个人钻？师娘那叫有容乃大。”

　　我说：“下流，还奶大。”

　　叶岚摇摇头：“孺子不可教啊不可教。”

　　然后叶岚就不说话了，自己取了药篓子去山上采药了。

　　我百无聊奈，只好折磨二黄和萧云枫。又是一下午鸡飞狗跳，萧云枫忍无可忍对我拔剑相向，我成功用云梯步逃出升天。

　　这招是师娘用半个月的桂花糕把我给吊着学会的，从此以后作奸犯科例无虚发，萧云枫毕竟大病初愈，哪里能追得上我。

　　我不敢揍萧云枫，因为我打不过他，毕竟身上有着三十年的功力，他轻飘飘的一掌能把大理石拍断，我可不敢跟他正面冲突。

　　可是我还是有几次差点落在他手上。

　　不过我还有药，毒药炸药泻药。十八般武艺使上来萧云枫再厉害也扛不住。

　　结果俩人合力把后院刚培育出来的曼陀罗给炸了。

　　对，没错，就是炸了。

　　叶岚和我研发的小型火药弹，本来是准备用来炸蛇窝的，结果加上萧云枫的掌力。那半亩柔柔弱弱的曼陀罗花骨朵就这样随风飘逝，化成风中尘埃，爆炸产生的气流差点把茅房也给掀了。

　　结果这事儿被师娘知道了，师娘再好脾气也只有不断叹气：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老头子气得头发都快掉了，拿着竹篾追了我半个山头，最后被师娘拦下来了，我以为这事儿就完了。

　　然而事实证明我实在太过天真，被拎回家之后老头喂了我一种药。

　　这药对身体没有任何影响，除了会改变我的味觉，降低食欲。

　　据说是为了一些因为过度肥胖而得病的病人专门配的一种药。

　　结果那半个月师娘变着花样做好吃的，而我吃什么都像在吃屎，越吃越恶心。最后看到吃的都犯酸水，跟害了喜一样。半个月下来整个人瘦了一圈，面黄肌瘦得就像难民一样。

　　更可气的是叶岚那个臭小子天天捧着一盘糕点在我面前晃悠，有一次我实在忍无可忍在他茶水里下了泻药。

　　你看我多仁慈，都没在糕点里下。

　　而萧云枫则被逼着穿了一个月的女装，被师娘打扮的像个大家闺秀一样。

　　据说这些提议都是师娘提出来的。而执行者是叶岚。

　　于是女装成了萧云枫幼年最为深切的敌人，勉强屈居我之下。

　　而我实在没想通，我那温柔似水的师娘，到底是如何想出这令人拍案叫绝的整人招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