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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一切过往皆序章 ...

  •   我问得不正经,他自然也未回答得认真,只道当时家中出了点状况,和他父亲闹了矛盾,挨了一顿家法被赶了出来。
      依他当出的性子,惹恼那位倒也不稀奇。只是,他当年的伤,可不是仅仅一顿家法可以简单带过的。
      我的容貌被一场大火毁了个彻底的那段日子,在空空谷过得甚是无聊。直到有一天,刘神医突然捡回来一个半死不活的人,说是伤情比一个月前的我有过之而无不及,极大地引起了她将那人医好的兴致。
      我当初容颜尽毁,并不想出门见人,索性只是知晓了隔壁来了个病友,从未打算前往探望。几日之后,刘神医却在一边往我脸上涂药膏时一边跟我抱怨,说她遭遇了医生之中的“滑铁卢”,隔壁的病人拒不配合医治,倔得跟头驴子一样。
      刘神医医术了得,总是能化腐朽为神奇,在谷中的这些时日,我躲在她看诊的帷幔后亲身见证了不少奇迹。虽然,她总是说一些奇奇怪怪的无人能听懂的话,就比如这个“滑铁卢”到底是什么炉我就不甚明白,但是我从不怀疑她的“业务能力”。哦,业务能力这个词,也是跟她学来的。
      所以,在听了刘神医的抱怨之后,我决定尽自己的微薄之力,帮她一帮,去会会那头倔驴子。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我第一次推开了隔壁病房的窗。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的情形。
      因为,那场景实在是有些好笑,每每回想起来,我都会不自觉地勾动唇角。
      所以我才会觉得老天真是会开玩笑,我那段灰暗人生中的唯一一点阳光,竟是和他有关。
      那日,我亲自摘了一朵看上去最红的同心花,插进了一个破破烂烂的小陶罐中,小心翼翼地摆在了他的窗台上。
      我当时整个脑袋被白纱缠成了一只超大号粽子,唯一露在外边的眼睛也肿成了一条缝,基本看不清人事物的具体样貌,只隐约瞧得见轮廓。
      许是发出了不小的声响。我隐约能看到他将原本背对着窗的身体转了过来。
      心想着他也许正在看我,我举了举那株红艳艳的花,朝他招了招手,咧嘴一笑道:“隔壁的病友,你好哇!”
      我是真没料到当时自己面貌的杀伤力会是那般见了鬼的巨大,只听“咚”地一声,隔壁的病友在我这一句热情友好地招呼下从榻上滚倒在地。
      “你没事吧?”捧着肚子暗戳戳地笑了好一阵,我才想起来此行的目的。
      好半天,仅一墙之隔的那人也没有回答。
      “你...是哑巴?”
      我撑着身子用那不大好的眼神隔着窗户拼命望里瞧,他好像点了点头。
      真是可怜呢!刘神医说,他被捡回来时浑身皮肉没有一处不是伤,没想到除此之外,他居然还不能开口说话。
      “你等着,我进去扶你起来!”
      接着,从他口中发出一阵急促的极难听的哼哼唧唧的声音,好一会我才明白,他是不想让我靠近。
      果真比驴子都倔!
      “那好吧。我不进去便是。你在地上,可留心别把自己给冻死了,最好把被子拽下来盖上。”
      一阵窸窸窣窣声从床边传来,他好像,真的听了我的话。
      我心中对他的不满稍微少了些,暗中猜想对方一定是个还未经世事的叛逆少年,平日里缺少家庭温暖才会形成了这副性子,难免生出了些母性的光辉来。
      “我听说,你不愿配合刘大夫的医治。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你小小年纪就失去了求生的欲望,可是我想对你说,活下去。活下去,才有希望。这世上,总有活得比你惨、比你失败的人。就比如我。没有亲人、没有牵挂、没有一切,失去到没有东西可以再失去。可我认为,正因如此,才要更努力地活着,正如我们现在,身处在这谷底,未来无论往何处去,都是向上的。我心中,始终有一个信念,它支撑着我,无论多苦多痛也要把伤养好,然后回到这山谷之外的人世间。如果,你暂时还没想好那个信念是什么,那么,就瞧瞧窗前这朵花吧,它虽生于多雨之地,却依然向阳而开。世间的人呐,谁又不是向死而活?”
      日头渐升,太阳金灿灿的光辉正好洒落在那片窗台之上,柔软的光芒抚摸着那朵迎风轻摆的红色小花。一茎花开二瓣,上下交叠着,是为同心。
      我和屋内的小哑巴隔着一堵墙席地而坐,同时望着窗台上小陶罐中的花朵,思考着各自的人生,沉默不语。
      直至晌午,我拍拍屁股起身,朝窗内说:“我要回去吃午饭了。至于要不要继续摔掉刘大夫派人给你送的餐食,由你自己决定。”
      房内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我扒窗好奇地往里张望,发现他吃力地扶着床边的小凳,试图站起来,在接连推翻了两三把凳子后,他终于借力够到了墙边的拐杖,一瘸一拐地在桌前坐下,找了张纸,颇为吃力地在上面写了点什么,而后将带着字迹的纸颤颤巍巍地抓在手里,再一瘸一拐地向窗子边蹭过来。
      “给我的?”我看着他递过来的东西有一点意外,没想到他废了那么大力气,折腾了那么久,居然只是为了跟我“说”句话。
      我捧着手里皱皱巴巴的纸,用那双长了基本等于没长的眼睛将上面的字使劲看了又看,“你...什么?哎呀,我眼睛被熏坏了,看东西一团一团的,太细的瞧不清楚。等我晚些见了刘神医,让她把你写的东西念给我听。我要走了,明天见!”
      晚上的时候,我才知道,这上边的字呀,根本就没必要特意找人念给我听了。
      因为,刘神医告诉我,那上面写着——你明天还会再来吗?
      这个问题,我早在离开的时候就回答过了,不是吗?
      可是那天夜里,我换好药后,还是多此一举地又去敲了小哑巴的窗户,将其推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对着屋里重复着我们二人早已知晓了的答案:“明天我还会再来看你的!”
      闻到从他屋内飘来的那缕淡淡的膏药味,我心中有些欣慰,就好像自己拯救了一个失足落水的孩子。其实这个比喻也不尽然,后来我再回忆那段时光时,觉得倒不如说是独自漂浮在大海中的我突然发现了一个同样溺水的同伴,我们互相鼓励扶持着,一起度过了上岸前最难熬的日子。
      此后,我会在每日清晨为他带去一朵小小的同心花,希望他能够同我一起,找到活下去的信念。
      我们常背靠背隔着一堵墙交谈,哦,不对,是他单方面地听我碎碎念。他只是临了在我快要离开的时候,从窗边向我递来一张纸。
      他的话不多,往往只回给我几个字,据刘神医说,还写得七扭八扭的。
      我籍此断定,他不是为人天生性情高冷,而是识的字少。
      如今看来,读书少、心犯蠢的那个该是我,堂堂一国储君,神他娘的识字少!
      字体扭曲、话语不多,根本就是那只狡诈的狐狸为防他人寻着蛛丝马迹认出他的身份故意而为之。
      还有还有,见鬼去的口不能言、羞于见人!明明就是怕万一有有心人记住他的声音和样貌,以这段不堪的过往作为日后要挟。为了隐藏自己,他倒是当真受得了苦、做得了戏,亏我当初还替他掉过那么几滴同情泪。
      只可惜,那年的我傻傻未能识破。
      山中无岁月,日子一天天过去。某一天晚饭后,刘神医告诉我,我的眼睛马上就能看清楚东西了,虽然我面上动了刀子的疤还未恢复,见不得人,但是,我依旧激动得睡不着觉。
      我随意地塌了双鞋子,借着月色飞奔着到隔壁窗前,欢快地敲了敲。
      颇为兴奋地想同我的病友分享我彼时的喜悦。
      多亏刘神医医术高超,他那个时候,身上的伤也愈合得七七八八,很快就走到窗边推开了窗子。
      “小哑巴,小哑巴!你知道吗?我马上就能看清你的样貌了!刘大夫和我说,如果不出意外,事成就在这一两天!”
      “咦?你怎么不说话呀!哈哈哈哈!瞧我这人,一高兴竟忘了你是个小哑巴了!诶,你别生气啊!我,我没有嘲笑你的意思!”我一边胡言乱语地解释着,一边试图蹦起来隔着窗给他一个拥抱安抚一下,谁知他却转身避开了。
      “什么嘛,这人!瞧这小气劲,还真生气了?”
      我正低声抱怨着,身侧吱呀一声,他那边的房门居然被人推开了。他从房内走了出来,比划着让我进屋。
      !!!
      我心底的惊讶不亚于得知将要重获光明的刹那,要知道,除了刘神医,这个比驴犟的小哑巴从不肯让任何人踏进他的房门半步。
      被激动冲昏头脑的我,哪管得了那么多,惊讶过后便进屋飞身抱住他,原地蹦了三蹦。
      他先是有些不知所措,而后,缓缓伸出手将我揽入怀里。
      当理智渐渐回归大脑的时候,我才反应迟钝地发现,屋内的气氛,着实有些意味不明的暧昧。
      我将他往外推了推,装作若无其事地咳了两声。
      他却拉着我的手在桌边坐下,没有松开,静静地端详着我,真不知道我当时那张粽子脸看久了会不会开出花来!
      饶是一个再不开窍的姑娘,被一个异性一动不动地拉着看了这许久,也会大致猜出对方的几分意思来,于是,我硬着头皮开口道:“我曾经,有一个爱慕过的男子。他家和我家是世交,我们在年纪不大的时候,便由双方的家长互许了婚约。打小自见他第一面起,我就知道,自己将来长大后,是要嫁给他的。他生得好看,懂得又多,对我也很是照顾,我一度以为,自己会嫁个称心如意的好郎君。谁知,等他到了开始明白了什么是情爱的年纪,便逐渐疏远我,后来我才得知,他喜欢的,是另一个同我们一起长大的女孩。不过他父亲并不同意与我退婚,于是,他对我的感情,从照顾到无视,继而转为厌恶,他觉得,是我破坏了他的好姻缘。可是,我还是痴心妄想地盼望着他能回心转意。后来,他终于背叛了我,做出了一件让我无法原谅的事。早知他会做到那一步,我当初就该答应了他退婚的请求才是。小哑巴,那个混蛋耗尽了我毕生的感情,此生,我不会再爱上任何人了。”
      一番话听罢,他牵着我的手轻轻地颤动着,将我越抓越紧,半晌过后才松开。
      他转而提笔在案前写了一封很长的信。当然,此处的“长”是相对他平日里的几个字几个字地往外蹦而言的。
      第二日,当我拿着那封足足有五行的长信找到刘神医的时候,却被后者告知小哑巴已经被家里人连夜接走了。
      “得知卿将痊愈,吾心中甚是欣喜。
      吾之身体业已无大碍,家中来信,不日将归。
      况已当面道别,无憾。
      若有来日,定当结草衔环,报再生之恩。
      望卿多加保重,勿念。”
      当我的眼睛再次视物清晰与常人无异时,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那紧握于手中的宣纸之上的五行字。
      原来是道别的拥抱么?亏我还误会了人家,讲了段大撒狗血的情史。
      我扔掉了每日放在他窗前的小陶罐,将他的告别信撕得粉碎,看着纸屑如雪花般纷飞,纷纷扬扬、随风飘散。
      从此,小哑巴便成了我人生中的一个不知样貌、不知姓名、不知来历的过客。
      ——十年前左右,空空谷,小哑巴。姑娘可是想起来了?
      这一句话,穿越了十年的光阴,将我记忆中那个面容始终模糊不清的小哑巴与烙在心头、就算化成灰也认得的脸重合在了一起。
      最不可能的可能,最不像真相的真相。
      老天爷再次玩笑般地给我的人生上了生动的一课——人上在世,一切皆有可能。
      不知他听粽子姑娘讲情史的时候,可否有过片刻忆起儿时的无忧妹妹?
      可否对自己当初的所作所为有过半分后悔?
      可否为我这个童年玩伴的惨死流过一滴眼泪?
      又可否猜得出,支撑那个所谓对他恩同再造的姑娘活下去的唯一信念——便是杀他而后快?
      “十年前谷中匆匆一别... ...”
      被他的话语从遥远的回忆中唤醒,我将思绪拉回现实。
      我看见,他伸手用食指抹了抹我涂在他唇上的唇脂,望着指腹上沾着的点点红晕,轻轻吹了吹,复抬眸望向我。
      “还未来得及将姓名告知。今日有缘再见,不如重新来过。在下玉怀忧,敢问...姑娘芳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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