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玥》一捧锦灰

8、音信

　　第八章 音信

　　当许知恩拿到红樱信时，捏起信纸间一朵干制的红樱花，又瞧纸上画有三笔青山一线高瀑，乐得要蹦将起来。隔日天刚亮就忙更衣戴冠，配玉系坠，命小厮鞍马伺候，哒哒得往城外金泉寺去了。登揽金泉山，晨雾渺渺，在半隐绿林间的望山亭中烧炉烹茶，巴巴等着邀约之人。

　　临近午时，望穿秋水，那窈窕身姿方爬上山阶来，许知恩急过去托住助力。啪一下，来人将他手打开，凤眼冷瞧他一眼。许知恩便又是痴了，佳人擦身而过，香汗薄沁粉脸，吟喘微微，娇矜矜媚盈盈，顿觉脸红心热。

　　许知恩追过去，沏茶捧杯，陪笑说：“每回信来都是此处，不若改到城中茶楼也清净，免得你如此苦爬？”

　　凤目一厉，正是虞莲，斜眼冷笑道，“你也知道清净呢？我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私会外男，被人晓得还做不做人！”边喘息边伸手命他拿出来，许知恩只得不情愿地把红樱信件从怀里掏出递过去，虞莲一把手夺了就撕，往炉子里扔去烧了。许知恩又难过又舍不得，敢怒不敢言，可又看那粉脸妙目，立时又化作久别幽情，恨不能即刻倾诉思念。

　　“莲姐儿——莲姐姐”见虞莲眼色，不敢瞎喊，许知恩忙改了口，又说，“我们出去了半年，我日夜都想着——” 许知恩几乎是情难自已，虞莲却冷声把他打断。

　　“因你最是知趣，我惯把你当知己，你素日亦是知我心意的，那等轻狂话切莫再说！”虞莲见许知恩神色委屈，又软了口气说，“你替我寻的紫胭脂不慎毁了，那成色极好又细又匀，你所思所费我也想着念着，万难报答。”

　　许知恩抬头又看了看她，埋怨着说：“你总这般打发我，真念着我，我的心意你却弃若敝履……我自小便倾慕你，从第一回见你……”

　　虞莲几乎是不耐烦地再次打断他，冷冷道：“若你再如此胡搅蛮缠，你我便不见了罢！”说着就要起身。

　　“好，好，枉我如此待你，你竟每每这般厌我！”许知恩气急而笑，丢手把一柄乌木折扇并套子摔在桌上，又笑，“你巴心挠肝地凑着送去的，别人瞧也不瞧，可怜我还巴巴地讨了来，爱得不得了！”

　　虞莲认出是自己前不久刚送出去的私房绣扇套儿，又羞又臊目眦欲裂，拿来就要撕，又要往火里丢，又气急把手戳到了火炉子上，烫得抱着手直蹦眼泪。许知恩忙扑过来，趁乱搂着心疼，又吹又哄，一时乱糟糟不成个体统。

　　二人哄劝之间俱有些缱绻，虞莲将许知恩捶了又锤，许知恩小意迎劝，心中各有算计。许知恩趁机将衷情遍诉，顺着虞莲的心思把与明琛外出的一应行程所见人等俱数说了一遍，又探得虞莲捏着帕子想要知道的明琛态度变化原由，趁势把之夏的形貌举止和明琛的欢喜顾念添油加醋说了，说得虞莲满心满眼酸恨直泛。

　　许知恩如此这般讨得虞莲别有用心的亲近，想到明琛将扇套给他时劝他的话：“我知你一贯内秀卑怯，若是拿出写师长称赞你锦绣文章的一半心思，也不愁这些年未讨得真意了。而都中贵女自小金玉里养大，都生得富贵心眼，一叶障目也是有的。你不去拨开她的眼，让她看看自己的心，你就这么枯等着么？”明琛又撺掇他这般那般，又说宫里那位贵妃那里已是打点好了的，便有了今日这一场。那人向来如此，年岁最小，却最是剔透，他们几人无不臣服感佩的。

　　此时，虞莲却是记起前日汝妃委婉与她说圣上惧怕类大皇子因情坏事，命不许人再提明琛姻缘，可自己已及笈怕是等不起了，这许多年的经营全一场空，便忽觉一切全没了意思。

　　又瞧许知恩捧着那烧坏的扇套子要往怀里揣的痴样子，虞莲羞急得跺脚扯掉，又丢进了火里，骂道：“烧坏了的烂东西也值当你当个宝贝！我明儿独给你做一个罢了，你还不得供着？”

　　许知恩乐得应和，“那是自然，不拘什么，你给我个针头线脑顶箍儿我也稀罕！”说得二人相对红了脸。

　　这边厢一双人喜把衷情诉，那边厢有人幽咽难言自踟躇。

　　一封浅青色画碧塘小荷的笺纸摊在桌上，只隐约见落款“君弥”二字。明琛神色凝重，端详近旁那一方祥云瑞芝的龙尾歙砚，坚润肌腻。他想这就是君弥所提到的那人挚爱之物，当年因紧急仓促未能带来，如今他二人相见了，便将此遗物赠予明琛以慰久思。明琛摩挲许久，久到忽有泪水滴在砚上，才如梦方醒。

　　此时，近身侍从自房外轻询：“主人，又有西边来的信？”

　　明琛让进，侍从拱手送上信，退了下去。是之夏从兰芷的来信，笺纸极为普通，不及适才碧塘轻荷的精致，却也在信下描了一朵不知名的夏花，明琛方笑叱道，“尚算有心！”便细细阅看起来，信中无非说些兰芷风物气候，又说些安顿事宜，明琛几可想见他们是如何光景。

　　兰芷气候宜人，虽说入冬了，也每日暖阳普照，早晚加衣午间单衣即可。扶风不愧是兰芷都城，延绵几十里地，依山傍水紫气隐隐。城有八门十二坊，紧紧包裹皇宫，有货市、马市、药市、丝坊、银市、花鸟市、瓷器口、酒肆茶楼、乐坊、寺塔、民宅等等，尤以书馆书院和学子最多，人来人往热闹异常，叫人目不暇接。之夏说自己描摹不出来扶风画卷，总之市井之气与书文之气交汇融通，热闹又雅致更奇妙！

　　玄彻自江城启程，虽情却也高兴起来，可是一入兰芷境内，神色一天天沉郁，到达扶风之时，之夏甚至担心他心里已经疯掉了。之夏面上不敢说不敢劝，只能想尽办法让他开怀。

　　玄彻用的是新名字和户籍通关，明琛在江城时已帮他们备下，玄彻拿到时诧异忘言，明琛却忍不住叮嘱他：“我观你新取的‘曲峘柏’之名大有深意，恐你急行冒进不利自身，若有任何疑难，务请与我旧亲盛青良相商而定，他定能助你！你们入城只可去找！”玄彻方默应了。

　　之夏与明琛从丝坊问过去，最大的一家楼面，榜书“金雀衣”的，就是那盛掌柜的产业。又被接引入内，双方厮见了，落座奉茶。那盛掌柜年纪四十上下，一派儒雅气度，待人和善，将之夏拿出的玉牌与自己一对，点头道：“公子来信将二位所需俱交待于在下，鄙所当协以全力！”

　　说毕又将备好的籍册拿了出来，直递给玄彻，当他细阅时盛掌柜又说与二人：“这是尹氏一门庭审证供的刑部案籍抄本，因当时宫中贵人身怀六甲却急病薨逝，圣上当即下旨将一干宫人全数杖杀了，宫内口供并不齐全；仅太医署存的脉案和尹医士的药方子一应齐全，这方子是原物借带出来的。”说毕，玄彻又惊看了盛掌柜一眼，开口道：“方子上笔迹是乃父的，可是多了一味乌头，莫说父亲医术精湛，这样毒药是万不会如此用的！公堂上父亲也驳斥药案明显不符，可是太医署的涉事官员俱咬死了事实，致使父亲被定罪，家族被株连判斩监侯！”

　　盛掌柜闻言叹道：“举凡涉宫中，便几无清白案子！鄙人又命人暗中查找涉案人等，太医署众人及至审理的官员全部都被换掉了，那些人不是不明死了就是凭空消失了，事后对证也竟是不能了！”

　　之夏一听便急了，“这不就是坏人心虚，销赃灭迹么！真是冤枉好人，贼人逍遥法外，可恨！”

　　玄彻面如死灰，且不死心问道：“难道，真是翻案无望了吗？”盛掌柜艰难摇头，停了停劝道：“尹公子，恕鄙人无能，当下翻案证冤没有可行的路子了！”又说：“可否听鄙人一句！既然老天护佑，公子安然留得尹门一脉，这才是长久之计！”

　　玄彻便冷笑道：“父亲母亲那般挣扎逃命，就是为了保全我！如果不能还父母及尹氏清白，怎么对得起亲族祖宗？”起身朝盛掌柜深深一鞠，道：“盛掌柜，我知道您手眼通天，可已尽力了，这份大恩玄彻没齿不忘！”

　　盛掌柜拦住不忍道：“小公子，你未及弱冠，就听我一言吧！父母冤仇固然天大，自己现世扎根生存才能长久，用新户籍身份，你还有大好的出息，忍一时，日后定有机可谋！”

　　玄彻却已听不进去，只坚定说：“盛掌柜，我会暂用好这个清白之身，以还家门清白，以慰泉下父母，迟早有一天我还要尹氏干干净净立在天底下！要那仇人死跪在尹氏祖坟前赎罪！”

　　之夏望着玄彻冷硬的脸，心内惊惧，那是恨绝泛着死志的。盛掌柜亦是苦言无果，玄彻一径拉着之夏走了。

　　出了金雀衣，玄彻带着之夏穿过了正阳大街，从东南到西北跨大半个城，到了一处遍布逼仄民房的坊内，深巷之中敲响了一间低矮院门。

　　几下过后又等了片刻，里边才应了，淅淅索索过来开门。老妪把门挤开一缝，花眼瞧了几瞧，不敢相信，吓得直哆嗦，“彻哥儿，是你么？”又哭将起来，“怎么会？怎么会是？”

　　里边又来一个老者，看老妪哭得蹊跷，也把门打开看过来，立时愣住，眼也湿了。玄彻哽咽喊：“尹伯！”老者一听反而惊醒，开门探头左右看看无人，忙把老妪拉进，又让玄彻和之夏赶紧进去，又利索把门扣上了。

　　夫妇二人把玄彻看了又看，哭个不住。又问玄彻父母，听得奔逃途中相继病死了，老妪哭得坐地扑打，老者忙止她不许闹腾害了彻哥儿，她方捂着嘴大颗大颗的泪珠子砸到地上，玄彻之夏也忍不住眼睛又红了。听得玄彻换了个名字户籍，逃犯身份暂且无碍，便不住念好好好。

　　这老夫妇原是玄彻爷爷那一辈得用的人，年纪大了放到了庄子上颐养天年，尹家遭难之时，二老得信就往家门里来，却只赶上了一族抄家问斩。老两口想办法花钱托人无法，后又把一辈子挣的银钱全给了玄彻及父母逃命，心中存了点念想，便在扶风城中潦草留了下来。这等忠仆胜似家人，之夏闻之也感动不止。

　　之夏随了玄彻叫老者伯伯，叫老妪阿嬷，老妪脸上挂泪又笑：“丫头好，好！俏生生，我瞧着喜欢！”于是，巴掌大的小院子，搭着个厨房便不剩什么空地，仅三间矮房便是如今之夏玄彻的栖身之所了。

　　明琛读信复想，翻案不能，那至少他们可以安生些了。已命盛青良细细照应，这时又有人事要禀来，便暂且放一边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