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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江城 ...

  •   之夏下水抓鱼,上山捡拾柴火,同时多方留下记号。明琛所幸受伤不重,隔日醒来已不疼痛,独留在滩上看火添柴。

      如此三日过后,原地等待的二人终于被其余众人找到。经先前的船老大认路,沿江上下游分头找寻才发现二人踪迹。几人中除柒七脚不慎摔伤,崔衡、书沅和常刚外皮擦破之外,其余人幸免无事。皆倾心看顾同伴,险况只略略相互交待,重逢不免慨叹一番。明琛受伤众人忧心,要找集镇大夫仔细看诊;对之夏的救护是谢了又谢,自此众人对她少了些疏离,多有亲厚之意。

      船家领着众人落脚一处江边小城,居所依山面河而建,沿江密密匝匝一座座吊脚楼。舟筏搁浅,多有水手甩着湿漉漉的裤腿三五成群上岸,油亮亮的腱子肉,敞亮的歌喉唱着不知名的小调,呼唤相熟的人。偶尔能听到楼里传来歌声,羞答答却直剌剌,就有汉子吆喝应答着,弃了同伴奔将而去。呼唤应答间,水鸟扑腾下水捕猎,山旷水阔,这江边民俗一下子就鲜活了起来。

      碾房水车吱呀呀哗啦啦,石板路齐整又崎岖仄狭。有几间食肆门口素站着些女子,顶上翘翅似的装饰,身着繁复绣染的五彩花衣,神态有招揽邀约之意,落落大方的艳丽中别有异乡情调。

      之夏一行人只觉新奇,船家解说道,“方圆几十里只有这里了,跑船的有个头痛脑热就找城头赤脚大夫。近便还有渡口能过江。这里都是些水上讨生活的,朝廷驻地说远也不远,江匪不来打秋风的时候还算安生。”

      “这一带还有江匪?朝廷不管吗?”之夏忍不住问。

      “在金瑶和承越地界的中间,就是响龙江上,是两下管不到的。江匪人员复杂,此地流民刑民多,异族村寨多。加之水运泅渡靠漕帮,漕帮山头纷争多,多股势力搅和,朝廷虽常年驻兵亦难清肃。另则响龙边贸已衰微,倭寇侵扰和海运司税才是重头,两国朝廷均无心翻搅此处,□□即可。”明琛低声告知她,方才他觉察几个水手身上有刻意“洗刷”变淡的囚犯印记,而且有些楼里有人盯梢入口,精壮男子多,只怕此地不太平。

      闻言众人神情警惕起来,催促船老大赶快带路找大夫。说话间,赤脚大夫的窝棚就到了,船老大和他打着哈哈说明情况。大夫伸出黑瘦的手,搭一搭明琛手腕,细细摸了脑侧,端详气色,迭口道,“不碍寺(事),不碍寺(事),歇歇就好!”又帮柒七糊上粘稠草药泥包扎好腿脚,崔衡付了十个钱,大夫撩起眼皮看了看,念叨:“金瑶钱好,十钱一斤酒,越钱(承越钱币)只七两半,好好……”

      嘱咐船老大就近找了个不打眼的食肆,胡乱对付了餐食。上桌多是野物水产蒸炒烹制,口味鲜辣不敢多尝,倒是米饭香糯狠扒了几碗。船老大却是惯例,叼着铜锅旱烟袋,沽酒三两,不辣不欢。

      食肆楼上有客房,椿木地板不大平整,踩动即咯吱作响,房间挨挤,陈设简陋板床和单薄被褥。婉拒食肆主家娇客陪床的热荐,船老大却是笑这些少年腼腆,自个儿跑到对街找相好的去了。

      明琛一行计划不日渡江,先在此将就一晚。除主家一房外,仅有三间可居的,又将楼下火塘边搭了铺盖才够。还是两两同卧照应,因有江边独处,余人自觉把之夏剩给了明琛,遂二人同屋。

      检查门窗之后,之夏就地取材做了一个简易带箭矢机括设在了门旁。明琛并不意外,菡菡居士能耐不可测,这点机窍独门弟子当是手到擒来。

      两人同龄,之夏自觉还是小孩子,并不觉得不妥,明琛却是有些不自在。家中规矩森严,自牙牙学语便严禁与母同席,何况与外人的男女之别。之夏丢了个白眼给他,在外粗简饮食起居尚不在意,对虚浮假礼倒是矫情,自己顾着滚到里边哈欠连天的睡了。明琛侧眉,微光中望了望她放松的睡脸,这般没有防备,真是傻气。只是他不自知,他看她有一会儿,一样傻气。

      其实自舆图完成之后,其他人已隐有轻松之意,归心渐浓。此番走响龙水路,意在亲身巡查边地境况,以此地为重中之重。此地江城虽偏远贫瘠,却是金瑶面承越守国土的一处敞口,历来形势复杂。本地多股势力扭缠,江匪勾连搅扰,城中情形难查,军力更施展不开,历年朝廷颇受掣肘。先入城看看,若境况不畅就加快行程回建阳都城,交办学卷。只是沿江形势可能与朝中文书所禀有异,超乎众人预计。又侧头看了看之夏,些许烦躁,她是一个不能掌控的人,不能收服利用,更不甘惜才放任。父亲说过,不能为己所用的人,只能毁了,毁了她吗?明琛,头一遭有了不确定。

      合衣靠在床头墙壁上,明琛最后困顿睡着了。他似乎忽略了险境之时,他执着的是自己去看顾,而不是其他。

      秋初清晨,阳光熹微,鸡鸣声渐渐高昂,远处犬吠三两声,石板路上隐有人声动静。水上轻雾浮罩,推开窗有水汽氤氲,江城被薄纱笼罩,潮湿又清凉。江边跑船的、打渔的都早早忙碌着,新的一天开始热闹起来。

      之夏懒懒下楼的时候,主家盘在火塘边用小瓦罐煮着酽茶,香味浓重,时不时吧嗒吧嗒地抽两口烟袋锅子。之夏同他坐了坐,问他可知与自己同行的那些儿郎去哪里了。老头黑瘦的手指指外头,口音较重,“出客了,说客水边转转,喊了妇人给你煮米粉,下锅就得,你坐哈!”

      浓白的鱼汤头,细滑米粉配着爽脆腌菜,好看又好吃,吸溜几口,之夏就鼻尖沁汗,身上暖呼呼的。之夏不住称赞主家手艺好,味道好,主家爽朗地乐哈哈,遂与之夏闲聊起来。

      “老伯,进城之时我看见翘翅头的俚族人,船上下来的听口音多是南人,瞧您家人打扮又不与俚族人相似,故想问问您又是哪族人呢?”之夏听船家说过本地异族人概称兰芷、金瑶、承越人为南人,故入乡随俗,好奇地询问食肆主家。

      那花白胡子的老伯嘬一口烟嘴,才悠悠道:“我这一家子都是凉族人,唉,家里遭了灾才从江北逃到了这处寨子,走不动啦,攒了这处小楼糊口罢了。”

      “老伯,一家团圆度日,安泰快活便是极好的!日子往前看,可莫伤怀过去了。您看江北江南一线天水而已,江南安稳,江北的老家人一样替你们欢喜。”瞧他说着神色怅惘,之夏小心安慰。

      “是,是,虽说来往音信艰难了些,多使几个大钱还是带得过去几句平安话的。年前捎来消息,老家的兄弟姊妹也过得平顺!”老人想起亲人又有些开怀。

      之夏转个话题,又问:“听江城江城地叫,怎地老伯叫的是寨子?”

      老人家平素好谱个闲篇,闻言来了兴致,把江城的情形俱与之夏念叨起来,“多大的地方,统共才几里地,又没有统领掌管的老爷,更没个官府辖衙,像这江水条条汇总一样四面来人,天生天长聚成了这处寨子。似我们这般同族的,围拢着举个族长,便能占些势力。”

      闻言,之夏微微皱眉,听老伯言此地散漫,仅是协商共荣的多族势力吗?可为何心下有些不安。

      “论人头,南人多,可南人各自过活无族无靠,又无根无本,逃到此地的时候多半比我们一家老小当初逃难还不如。私底下,我们也叫他们散民。那些散民有个纠纷争执,要么蛮力斗武论输赢,要么送钱粮依附他族族长出面给个调解。可南人骨头硬,宁可斗死非是逼不得已才愿依附他族。听说,这些南人大多是有案底的罪民,躲到这三不管的地界,苟且偷生。我见好些个人,悄悄来找对家的药郎中洗刷烙刑瘢痕,啧啧,那可比刑罚再加身一遍还要疼痛难耐呀!”老人越说声音越低,到后头似心有戚戚。

      师父曾经说过,四国刑律虽严苛程度不同,但共同的是流徙和死刑犯人均要施以黥刑,瘢痕一生难消。其中承越刑狱最严,一律刀锯钻凿,墨窒创孔,流徙额上刻囚字,死刑额上刻罪字。金瑶兰芷则通用火烙肩脖,毒抹创口不愈,成青黑杂驳印记。不同的是金瑶流徙刻走字,死刑刻诛字;兰芷流徙为囚字,死刑刻亡字。这些重刑犯人一旦下狱定罪,均是官府重重看管,流徙有重兵隔离驱赶,死囚定时验身施刑,竟然还有那么些逃网之鱼,可见诸国吏治都有些黑洞洞啊!

      亡命之人,异乡底层求生,依附不得恒产无着,背负罪印耻辱,也算是给予他们逃过刑责苟活的惩罚了。非到万不得已,针刺炙烤的皱拧皮肉要削刮,长进肉里的青墨黥汁要“洗”掉,是多强的再生意愿才能熬过那么大的痛苦!

      没想到,半日之后之夏亲眼见到了这样的人。一个少年,为母剜尸,为己削印,刻骨仇恨!

      大概只因初见的惊骇和怜惜,无论其后多少恩仇翻覆,始终难有怨怼。

  • 作者有话要说:  么么哒,修改了一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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