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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故人 ...

  •   至此种种,玄彻心内愈发自惭形秽,又有旧人事牵肠,油煎肝摧一般,可怜见的心思更加重了。

      刚入春,朝中就出了大案,说有阳平侯舅甥霸占田产逼死庄户的命案,牵藤带泥地供出来一串人等,竟牵涉到水利舞弊、蝗灾疫情瞒报乃至结党构陷等惊天乱事上,核心首犯直指宗室红人,引得当今大怒朝野震动,御命三司会审。大理寺中,一概相关衙门审理的笔录供词乃至人物证据都要重新梳理复核,由主簿大人指派抽调书吏,行翻检录报并誊抄之事,以备三司堂上参阅。因案发密集牵连广泛,人手不够,所以从新入的书吏里抽调了数人,玄彻并李留均有在列。

      李留自济云寺独自归城之后,既惊之夏功夫卓绝,又恨被戏耍利用许久还半点腥香没尝到,又恼自己痴守被辜负,遂把一腔怒火都发作在了玄彻头上。仗着自家伯父是大理寺长官,私下便行些戏职弄权勾当,这段时日常常挑拨、推搪、诬告玄彻,命众依附于他的同僚踩压针对。玄彻自是苦不堪言,恶恨心焦却无办法,只能徒劳忍耐。

      临近下值,一个小门子抱进一大摞卷宗,只说:“明日就要的,叫你理出来呢!”玄彻瞧向已走到院门要下值的李留,心内咒毒这腌臜鬼,却直朝门子点点头说:“知道了。”拿起门子递来的一份单子核对一遍,签字按下手模,将其中一页揭下还给门子,自己手里存下一份。

      又是熬灯耗油地辛苦到戌正二刻才完,熄灯锁门之后,与门房和值守又闲话几句,才出门往家去。正走到巷口,瞧见一辆青帷马车鬼鬼祟祟躲在暗处,玄彻脚步放慢,那边车帘便立时掀起了一角。帘边一截素手柔荑,一双凝愁妙目,盈盈望来,期盼忐忑的模样。玄彻心下一痛,脚步千斤便挪不动了。

      又避到一处无人地,车内秦秋溪目光缱绻,不舍移开,泪水无声滑在腮上,才嗫嚅着说:“彻哥哥,是你,骗不了我!”说着又哭:“我从不信你已被处刑了,狱里没了的我去看过,问我十遍千遍我也肯定不是你!济云寺那日,你不认,素枝劝我你定有中情难言,我信!时至今日,仅有你我二人,你还不愿意认我吗?”

      玄彻讷讷无言,木愣愣看着车顶,心内发苦,物是人非如何相认?秦秋溪却不甘,情急抱了玄彻左手,捋起他衣袖,那臂膀处有鲜红的梅花印记,又把自己右臂也掀开,相近的地方也是一处相仿印记,终是凄楚笑了,“彻哥哥,这是当初你护我,反连累自己也被烫伤的,我们一同刻了花印,这你可抵赖不了!”

      “彻哥哥,纵然你遭了大罪,换了名姓,不要不认我?”秦秋溪依靠过来,不想玄彻却是凌厉一把推开她,目光如刀怒笑道:“何止我遭了大罪,我祖父爹娘、兄弟宗亲全都枉死了,血海冤仇苍天不悯!既然再世为人偷得一条贱命,这世上再也没有尹玄彻,只有曲峘柏!你的好父亲,在我家门遭诬陷入冤狱的时候,人在哪里?如今你又来这般假意惺惺,可笑恶心之极!哈哈,恶心之极!”

      “你是单纯还是愚蠢!”玄彻又骂道。

      秦秋溪忙又扑上前拖住他,哭求道:“彻哥哥,案发之后,我父亲不信尹伯父会做下这等祸事,全力查证,在大殿上为尹家辩冤据理力争,后被驸马一党倒打一耙攀诬上。陛下遂厌弃了爹爹,当庭罚他受鞭一百,戴枷告罪示众,爹爹硬挺一口气不倒。后得知你们被草草收监问斩,当时就一病不起,缠绵病榻半年才好,如今须发全白已似槁木残年。我爹爹没有忘记与尹伯的情谊,自始至终都坚信尹伯的人品操行,我们都没有忘记尹氏一门的血海冤仇!”

      “你们逃去哪儿了,我们找得好苦!尹家的仆人杂役我们都背地里安置了,爹爹还在调查要为尹家平反,就想等你们回来,冤情昭雪的时候热热闹闹地上下俱全。”

      玄彻半信半疑,转过身来,秦秋溪祈求道:“彻哥哥,你我红尘相携,永不变心!这誓言你还记不记得?”扯着玄彻的衣袖跪在地上,娇弱不堪。让玄彻想起昔日这集万千宠爱在一身的女子倾心于他,浑然不觉自己也烫伤了却只为他着急心疼,那时花泥也如今日这般污了她的衣裙,她跪在风里瑟瑟发抖,全心关切依赖。旧日重现身影重叠,叫玄彻心间酸软不已。

      玄彻终于动容,洒下清泪,把人抱在怀里。二人相思委屈诉不尽,只能痴痴相拥。既然余情复燃,都有些百倍胶黏蜜甜的意味,少不得打算筹谋絮叨起来。夜凉风起,陋巷人静,至月上中天,二人方才依依惜别。

      不几日,便有花帖递到家门来,秦秋溪邀之夏并玄彻隔日至相府品茗玩耍。之夏瞧玄彻这几日仿佛冰雪消融,眼神精神都焕发生机一般,欢喜自不必说。这时,老妪听了首尾,又瞧玄彻,便私下与之夏说草药晾晒要帮手,前日绣花配的线也散着没理,自个儿眼神又不济,央之夏留家里。

      第二日一早,秦府就差人来接,玄彻独自一人去的。相府位于扶风城中东南端,占地十亩,厅廊楼阁轩峻琳琅,又有大片杏桃梅林,值春夏便有云绮霞堆的美景,历年是城中花会诗社举办的胜地。每逢秦府郦园盛会,闺阁女子不必屈于绣楼深院,诗文画词,香茶棋琴,擢比才艺博取名次,最后由宫中女官授衔扬名,自此风头无两百家求娶。但自去岁秦相被圣上申斥处罚之后,秦府再也不举办此等艺社,空留满园粉蒸云霞荼蘼。

      玄彻拜见秦相,对秦秋溪之言是深信不疑了。秦相当玄彻依旧是当初瞩意的世家后生,双双别叙当年事情,难免慨叹惆怅伤情一回。玄彻得知秦相因被诬陷,线索断了,与自己案卷所知几无出入,一时目瞪心呆没了头绪,幸得秦秋溪一直在旁宽慰。两人独处之时,又将曾经给玄彻做的四时衣裳玩物拿出,玄彻竟是猛长了个头穿不进了。秦秋溪眼睛又红,转身垂泪。玄彻只觉她情深如厮,再不应当被辜负的,感激怜爱不已。二人赌咒发誓,至晚竟是难舍难分。

      却说之夏在家翻晒草药,听得门响,不待人过去应,吱呀乱摇的破门板竟被人推了开来。老妪踩在门廊上出来瞧,见是李留,便挤出个笑来一面招呼,一面又叫之夏去烧水沏茶。之夏到厨间,不巧柴火要熄了,茶壶不烫,便佝偻在灶下添柴加火煮水。并未听得老妪如何与李留搭话,想来玄彻不在,这人应当不会留置太久。

      刚笼起大火,转身被吓了一跳。低矮的灶门旁堵了一个人,不作声呆杵着,脸上阴恻恻的。之夏气得啐了他一口:“干站在这里要死哩!”正说着,院里老妪却说:“你们说说话,我绣花的线配错了去铺子里找人讨换讨换!之夏,别怠慢了李家大公子!”说着竟是不等之夏说话,已是搭门走了。之夏只觉气不打一处来,可恨!

      厨下狭窄,之夏照看灶火,只对李留说:“李大公子,厨下灰大尘厚,还是到上房自便稍坐吧!不巧栢哥出门去了,有事我可代为传话或者转物。”

      那李留却是不答话也不走,半晌阴阳怪气地说道:“那日沙洲上,三言两语就打发我,今日我再来,想必你仗着身手高绝,定是要把我打杀出门的!”

      之夏忙说:“李公子想多了,民女不敢!”手下不停干脆把火堆捅散,这种人就是找麻烦来的,煮什么茶?

      李留这下不依不饶了,上前两步把之夏堵在了灶塘口。之夏气得吹眉瞪眼,“李大公子这是要胁迫我?别怪我不客气!”

      “好之夏,你就是打死我,我也甘愿!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让爷好好爱怜爱怜……”李留忽地谄笑道,越说越下作。之夏羞愤难当,闻他脂粉酒气浓重,醉眼迷蒙。李留边说边要过来扭手搂腰,之夏咬牙踢脚踹他个趔趄扑地。不防用力大了些,李留跌出好几趴,滚到了院子里,碰倒了药架子,灰泥带水的躺在地上唉唉叫唤。

      之夏看了看,他不过是小腿,手掌擦破了皮,并无其他要害伤处。李留却又怄上了酒劲,嗷嗷吐了起来,又呜呜咽咽难受哭了,哭着吐着竟醉睡了。之夏又把人拽到上房堂屋椅子上,将院里打扫收拾干净。正收拢簸箕里的草药,门又响了,也是不等应,这回进来个矮胖墩。

      矮胖墩挤进来,叉着手就叫:“之夏,小爷来也!快出来顽!”

      之夏一瞧是一涵,忍不住笑了,叫他小名:“小五儿,你来啦?”起身擦擦手,忙过去牵他。见他穿着箭袖小马靴,挎把小弓,头发束到头顶心结根辫子,辫稍绑着铃铛,一动叮铃作响。又问他:“这里可不好找,就你自己找来么?”

      一涵把眉头一皱,指指身后说:“还有几个跟着小爷来的,亏小爷一路问到这处呢!你这小院委实偏僻得很了!”说罢探头探脑到处看。

      之夏摸摸他小手,到门口看确实有两个嬷嬷,四个男仆在外,其中一个济云寺见过一面的嬷嬷忙上前苦着脸小声对之夏说:“本是娘娘命我们送小世子去太子府上,不想小世子逼着我们半道拐出来,娘娘要是晓得了,我们几个都是要掉脑袋的!烦请姑娘劝小世子出来,千万别说出去呀!”之夏认真点点头,把门完全开了自己才转进去。

      一涵这里看看,那里摸摸,药草拿起来闻一闻,纺车看着稀奇摇几摇,水缸也要伸手搅合搅合,见屋里躺着个四仰八叉的醉鬼就捉弄人把头发绑到桌腿上,醉鬼叽里咕噜说着醉话,他又上去踹踩几脚。又绕到院子里,把一朵小黄花掐了。之夏看他捣蛋,好笑不得,忙又过去把他牵住:“不是要找我顽的,怎么自己独玩耍起来?显见得不够仗义的!”

      又去厨下看了看火塘确实已熄了,便拉着一涵朝院门走,说:“走,带我去你舅舅家,上回他说要我也去逛逛的!”一涵一听这个,高兴得跳着拍手,“好说,好说!”眼珠子一转,一把搂住之夏腰,“要飞飞!”缠着不走了。

      之夏也笑,赏他个脑瓜儿,把人往肩膀一溜,倒扛着跑出了门,一涵倒挂着大叫又笑又扭,扑扑拍打之夏后背,二人闹作一团。仆从忙上来要劝,之夏便笑着止住他们,转身把门带上,对其中一个托他至某某街坊某某绣楼找老妪如何如何传话等事,然后才把一涵放了下来,小胖墩满脸通红,眼睛亮闪闪意犹未尽的样子。

      然后之夏牵着一涵,晃着闹着出了巷口,登车往太子府去了。那日偶知,一涵的娘亲竟是独受宠爱的皇女,尚了驸马别开府邸,一涵舅舅就是兰芷储君太子殿下。那等月白风清的人物,竟然毫无一丝皇家娇矜之气,和熙如三春暖阳,比之明琛玄彻这等半大小子又添了些成熟姿容,每每出宫都是全城欢呼掷果盈车的瞩目之人。之夏不由捧着脸想,可惜佳人已娶,唉!

  • 作者有话要说:  公子王孙满地跑,俗!
    又想想,不在小说里满地跑,生活里也没有啊!便释怀了些……嘎嘎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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