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玥》一捧锦灰

11、山寺

　　任是美景如斯，三个心不在焉的人是欣赏不来的，气氛要多别扭有多别扭。玄彻为家族事悲情伤怀又要勉强不扫李留雅兴，李留则是一心逞能显才指点景色又因之夏无动于衷不由讪讪懊恼，之夏更如坐针毡却要强压厌恶草草应付。结果就是，茶寮诗会无人应、庙会戏园无人去、柳岸船舫不去，旷野草场不去、翠峰登临不去，车夫也要没了主意，摊手直说，“那就只有济云寺可走一遭了，不然出了扶风地界，远了天黑就回不去了！”

　　济云寺建在扶风城外，立于长干山脉西麓危崖之上，北临响龙支脉云笛川，恢弘奇险却又有慈和清宁之仪。自高僧济云禅师自寺中开宗明义，译经传禅又洞凿佛窟之后，香火信众不断。其后济云东渡讲学，归身圆寂于此，肉身不腐，当时的皇帝也是济云俗家弟子之一，便下旨意修白塔，建琉璃净台供奉真身，百姓万户仰拜受恩，济云寺自此便成了兰芷第一名刹。

　　下了马车，车夫饮马吃草去，才攀爬松间石阶几步，之夏却说：“柏哥，你们二人去参拜吧，我不去了，我去江汀沙洲放筝！”说着不等二人回答，转身岔开道路走了。

　　李留来不及挽留，心生一念，把玄彻追随的脚步一拦，笑说：“曲兄若不放心，这附近我却是来过的，由我去瞧瞧，把姑娘劝回来也好！”玄彻只能点点头，在原处立着等。

　　灌木丛杂乱崎岖，李留跌跌撞撞，边追赶之夏边喊。之夏却是置若罔闻，如履平地飞快走开。好不容易，李留大汗气喘追到了沙洲上，一股子怒气，心内暗骂：“贱皮子，仗着颜色引小爷图新鲜，看小爷我怎么治你？”那边厢，之夏已看好了地形，打开风筝，细细望风呢。李留忙把衣衫头冠整理干净，又从怀里摸出个锦袋来，攥在手里，朝之夏颠荡着摇扇过去，口内笑说：“妹妹好伶俐的身姿，美若蛟龙，蹁跹如虹，令我倾慕不已！”

　　之夏当做没听见，林子里步行穿梭，有个什么优美的，倾慕个鬼！满口孟浪，故作端庄，还自恃甚高，就是穿衣的大马猴，非要做个人样！

　　之夏捏着风筝，逆着风向跑起来，河谷上风劲很足，慢慢放线让风筝稳步升起来。然后边跑边停，返身拉线轻抖，让雨燕不断与风角力，越飞越高。有时又猛向前跑几步，再一拉一拉迅速放线，让风筝飘上一个风层，扬扬高起；有时风力转强便只停下，慢慢回拉，调整角度不偏不斜，防止雨燕倒栽下来。专注与风角力，感受雨燕受到的托举，把控着不让它偏挂在山崖的树梢。风筝越飞越高，只到线蜿蜒一条伸向天边，绷弹有力，之夏逐渐满意笑开。随风力的强弱，雨燕腹部的竹哨和风鼓奏响，好听极了。

　　偏这时，那李留不知趣地上前把住之夏握线轱辘的手，要挨过来逞能，口内说：“当心些，仔细风转了！”之夏把手一甩，果然，那风筝似要急掉下来一般。

　　李留口里欸欸几声，忙去补救，拉扯又收线，可那风好似再也不助力一般，风筝终究是软塌塌层层往下掉。之夏看着雨燕落在沙洲头，心中委屈又不舍，闷头跑去捡了起来。是啊，飞起来就自由了么，线栓着你，风高兴托一托，不高兴就把你兜头抛下云头，不摔散架就是大幸，这点自由不值得！

　　李留面上有愧，却厚颜越发挨蹭近，张臂堵着之夏，幽怨说：“之夏妹妹，从一见你我就把心留在了你身上，明言暗示那么多回，你也不搭理，我成了没头的苍蝇，日日相思入骨不得法。如今，念在曲兄我也帮他如愿了，你就允了我吧，定不会亏负你！”说着要去拉之夏的手，之夏避了，脸上冷得起了霜。

　　李留又去拉，把红豆作芯的玲珑骰子挂串塞给之夏，脸上起了腻一般好言笑道：“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是我亲手做的，礼轻可我情重，你知是不知？”

　　之夏扬手一把丢回李留怀里，退后数步躬身一礼，说：“李公子，请尊重些！你这份抬爱，之夏受不得！私物授予，言行亲密，本就不是对良家女恰当的对待。之夏虽平凡，也知自重自爱！因你与柏哥交友，又鼎力帮助，我便跟随感激而已，其他心思半点也无，请收回盛情！”

　　李留闻言却是讥笑道：“你们又不是真兄妹，还糊弄我这一套兄友妹恭，谁知道暗地里有没有做下些私情？就别跟我这装清高了！他不过是一个芝麻大的书吏儿，谁也说不准三两日上峰一个不顺眼就给贬黜了。我也不计较你与他的前尘，识相的就来跟着我，保管你富贵不尽！”

　　之夏怒极而笑，忍了忍却说道：“李公子终究是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听闻，李氏家族盛大，莫说族中对李公子定是寄予厚望，何况宅院内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你哪里是倾慕民女，其实你是瞧不上我，只因柏哥才华夺目，有些不服生了好胜心而已。如今你与他都进了大理寺，说不准你们相携辅助，柏哥也有用武之地，也能助你更得上峰青眼呢！何必为了我这点无畏的意气错过大好前程，你说是也不是？”

　　李留听她这般留一线，圆回他的失态场面，便不好再进逼，便讪讪点头不作声，作势把那把相思子摔在了水里，意思说看，爷确实不稀罕你！逗弄玩玩罢了！

　　之夏也笑笑，把风筝好好收弄起来，背在身后，沿着河岸找路。远处玄彻关切地看向这边，之夏便手指前方，让他也顺着石阶向上爬。又往前走一里地，前方有巨大一面陡峭山崖，嶙峋怪石绿苔密布，隐隐有石刻的经书大字轮廓，崖坡两侧才有松林生长斜出。崖上正是济云寺的所在，又观察崖侧林间有条小路，可攀援上崖，倒比原先的山道石阶路近些。

　　李留看之夏要从那垂陡的小路爬，便忙要赶上前阻挡。之夏脚步加快，根本不理。行走拉扯间，忽然听得山崖上一声肝胆撕裂的凄厉叫声：“我的儿！”又有几声疾喊。

　　之夏忙循声仰头看，见那山崖上往下坠来一个东西。来不及细想，忙提气运力，飞上青松，踩踏枝干层层往上，又借怪石翘角，斜纵一跃，堪堪在半中把那东西接在怀里。将风筝一展，减轻落力，左腾又跃，借树攀石，稳稳当当落在了崖下。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山崖上的人哭都没哭出来。惊魂甫定，只忙趴在崖山往下仔细看，崖下的李留眼睛下巴都要掉了出来。之夏落地忙瞧怀中的东西，原是个小孩子，四五岁年纪，滚胖虎头一般。落地了才有些惊吓后怕，望望之夏，小嘴一瘪，哭声洪亮，震荡山野。孩子任由之夏捏他头脸手脚，之夏问他一句他摇头应答，又要委屈哭一声，娇气顽皮的样子。

　　看孩子没有不适，山崖上的人又担心地叫喊起来。之夏又把孩子一抱，孩子本能地八爪鱼一般把之夏脖子腰杆捆了个实在，之夏一口气差点上不来，这孩子也忒重了些！也不管李留，之夏又腾跃跳起，顺着层层的松丛密林，直接飞登到了崖顶。

　　一落脚，崖上的人忙呼天抢地扑围了过来，其中一个女子急急一把抱过孩子“儿啊”，“宝啊”地哭个不住，又揉弄抚摸确认孩子周周全全的，又后怕得忍不住狠打他几下屁股，骂他“叫你顽，叫你顽！”打着打着，孩子笑嘻嘻搂着母亲，当娘的却又是恸哭起来。旁边乌压压跪了好几十个人，迭声叩头请罪不止。那孩子却挣躲着女子，扒扭半个身子向外，找之夏，伸手说：“要飞飞！”之夏瞪他一眼，嘟嘴扬眉笑他：“小皮猴！”

　　正笑着，旁边过来一个男子，白衣胜雪，清朗萧引，似是谪仙临来，却又眉目含笑，温润若玉，之夏不禁看得入神。这入画风姿的人，对着之夏躬身行礼，感激道：“多谢姑娘及时出手，救下我家孩儿！素日太宠溺，今日险些伤了性命，是我们看护太不小心，让姑娘也冒了大险！对不住了！”

　　之夏忙摆手，脸上火烫一般，“哪里哪里，孩子没有伤到就好！”心中暗叫，天呐，声音也好听得紧，完了完了！

　　那女子也平复了些，抱着孩子过来，也对着之夏千恩万谢。之夏方又看她，面目与“画中谪仙”男子有几分相似，年纪更长些，娇美的脸上宜嗔宜喜，衣饰因参佛素净但却不凡，客气中尚有倨傲，想是常年高位之人。她款款解释说，本是带出来踏青礼佛，孩子调皮到处跑，一个错眼的工夫，侍女没看住，孩子就掉了下去，她吓得要死，得亏之夏出手。阿弥陀佛，哪里来的小姑娘，身手如此了得云云。

　　之夏一面与女子应答，一面又看随后过来的两个女子。一名女子轻装箭袖打扮，容貌绝美，正是文渊阁阴差阳错后院奉过茶的那位。这女子虽也在端详之夏，但眼风忍不住去瞧“谪仙”男子，隐隐欢喜闪烁着眉眼，嘴边虽说着万幸和感佩之语，却是无暇辨认一面之缘的之夏。另一名女子，娴静姿容鹅蛋脸面，削肩细挑身材，眉间似蹙带愁，柔婉温顺的模样，倒是过来也说了几句应景好话。

　　之夏应付了几句就要告辞，那孩子却揪着之夏的辫子不让走，一心要扑过来。之夏少不得又推了推他，那孩子执意不肯，泪珠儿又包满了。正是不可开交，那边玄彻紧赶慢赶跑了上来，急喊之夏名字。话音未落，娴静的那个女子端柔的面孔似是龟裂一般，见鬼似的厉呼：“是你么？玄彻！”说着又哭又笑失了态。

　　之夏一急才要打断，玄彻却是凝住了脚步，冷了眉眼，躬身说：“姑娘认错人了，小生名为曲峘柏，并不曾与叫玄彻的人相熟！”那女子犹如霜打的茄子，黯然失魂落泪，痴痴望着玄彻道：“认错了么……”瞧她痴得不成个样子，年长的女子便招手让得用的仆从上来，把女子搀了下去，口内又叹息不已，说：“好不容易劝出来散散心，这又是何苦？”

　　玄彻却过来拉她，执手关切询问。之夏看他只是强装的平静，心绪却已是乱了，猜想这二人想是有些来历文章，只是此刻也不是追问的时候便暂压下。

　　此时，庙门大开，住持迎了出来，听闻得适才的惊险故事，捋须微笑，“阿弥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又于佛门之地，小世子得遇贵人相救，实是因果法缘，可贵可贵！”

　　一面说，一面就要迎贵客入内。那孩子，知道了名字叫一涵，紧紧窝在之夏怀里不放，之夏只能和玄彻一道入了庙门。入内才知，今日济云寺清散俗客，专是为了迎接这一男三女连同一个孩子的贵胄驾临，安排了素斋茶饭，讲经论佛以及参拜解签等诸事。随后庙门一关，那迟来的李留是进不来了，之夏便如云散霁月一般开怀起来。

　　随后得知那男子名叫珉旭，之夏忍不住在口内念了好几遍，真是青云出岫，旭日濯升一般的好名字，人如其名，声如其名，妙得很！

　　箭袖貌美女子自称君弥，显得有些神秘，时而扫来的目光又有些锐利机敏；娴静柔婉认识玄彻的女子叫秦秋溪，就像秋天的溪谷，流水潺潺，深流婉转，多愁善感。

　　小孩子粘着之夏，虽然孩子娘不见得喜欢与之夏玄彻两个不相干的人同行，但也无法。让得用的侍女跟着，之夏便带着一涵到处玩耍。珉旭是最温柔体贴不过的了，温言邀玄彻听禅讲经，不使他独自尴尬。于是一行人在济云寺消磨了好几个时辰，至落日西坠才打道回转。

　　那李留不到庙门，就有人迎来告知情况，便暗骂一句，转回城里醉生梦死去了。

　　珉旭少不得又把之夏和玄彻拉上同坐马车回去，不知是怎么一个安排，珉旭、玄彻、之夏并胖“牛皮糖”一涵同车，另外二女一辆车，那君弥如来时一般独自骑马。君弥金冠白衣，身骑白马，明眸媚目英姿潇洒，翩翩少年容色绝世。之夏不由赞叹，这女子太不一般，雌雄莫辨，一眼叫人过目难忘。

　　车厢内高枕软垫，有不会倒的火炉和不会泼的茶壶，还有可口的点心果子，品茶说话十分惬意。珉旭天生就有让人舒坦放松的能耐，说话如沐春风，笑颜风光霁月，之夏完全没办法管住自己，太喜欢了。

　　执意把之夏玄彻送到坊内，马车进不去了，才放二人下来。小胖子依依不舍，靠着珉旭舅舅执拗说：“之夏，我定要来找你顽的！”之夏摆摆手，还是噘嘴笑他，不当一回事儿。又看了看珉旭，珉旭也笑看着她，之夏又忍不住脸红了。

　　玄彻回转之后便心事重重，之夏有心问又怕惹他伤怀，便又压下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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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金冠白衣，白马美人，君弥的形象我能想到最好的就是倚天屠龙电影版的动态张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