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玥》一捧锦灰

10、节令

　　第十章 节令

　　扶风一冬少雪，温润晴朗多，寒风凛冽少，尤其这个冬天好像有气无力鼓不起劲来冷一冷。只有远方高山巅上积下点白帽子，证实确实过了一个冬天。有时候风起，还会送下几许雪沫子，落在脸上，不等发觉就化了。

　　惊蛰起雷，万物复苏，更有细雨悄悄，山暖水绿起来。柳条抽芽，塘中水鸭子大小一串，十分趣致。

　　春节前至正月，酒楼最是忙碌，除玄彻应考时之夏求得半日休息之外，已是天天在厨下连轴转了两月。生意兴隆，乐得大掌柜钱袋鼓囊，发的节钱比平时多了一倍不止。之夏拿家去，又喜得老妪眉眼俱开。老妪给玄彻置办了新衣裳，也给之夏扯布缝了件薄棉袄子，年节过得还不错。

　　街上红绸花灯、鼓乐鞭炮的喜庆气象渐淡。宵禁严启，街上忽又多了官兵日夜巡逻搜查，据说是为了半月后的春分祭祀行护卫戒备之事。

　　及至春分者，阴阳相半，昼夜均而寒暑平，又值春耕春种与酿造伊始。每隔一年，帝王都要在春分日率领百官出宫，向神坛祭祀太阳神。皇家仪仗要步行从皇宫出来，经东边瑞华道出赤阳门，皇帝再登舆车至城郊日坛祭拜。宫门至城门的这一段路，为昭显天恩威仪浩荡，路旁不设帷幕遮挡，仅重兵把守设障，沿途百姓尽可一路跟随瞻仰天姿，叩拜帝王仪仗。

　　春分这日寅时正，老百姓已是从四面八方早早地挤在了瑞华道两旁，之夏打眼一瞧，百尺宽的路两边都是密密匝匝的人头，摩肩接踵，却又静立悄声，肃穆异常。至卯正初刻日出之前，金钟鸣响，宫门大开，鼓乐声起，皇帝仪仗顺迎紫气，要出宫门向东迎日了。

　　卤簿队列中，两列行着甲兵，正中当先是披金挂玉的十头巨象，两两并列而出。象身背负金乌红日，寓意日神临象。大耳扇着，长鼻子卷垂着，牙齿犄出翘高，长长地哞叫。粗壮的象身像山墙，移动间厚实的脚掌却是轻巧落地，又重又稳。宝象一出，人群开始骚动，后方的不住往前挤，想更近些看清楚这些巨物。官兵执鞭驱策，呵斥不得过防。

　　其后是典仪的九十九个乐官，鸣号打锣行进在宝象后。再是五色雕金嵌玉的大辂车，承着供品祭馔列队行进。跟着又是九十九个乐舞官，或击磬吹筚篥演奏韶乐，或口中颂词边歌边舞。此时巨象已出城外，皇帝仪仗才出宫门。皇帝仪仗前是三列十二排执武器的禁兵列阵导引护驾，然后是金龙幡幢旌旗三四十杆，大伞宝盖等三四十顶陆续过去，又有御鼎焚香提炉的内监行进，然后才是护卫甲兵左右围了三重，帝王当先一人行在中轴红毡上，冕冠衮服，面容隆严威仪。帝王所到之处，路两旁的百姓无不跪地叩拜，山呼万岁，人群像波浪一样追随帝王脚步起伏。之后又是太子、后妃、亲王、公侯伯爵，又是朝廷命官按品级紧随其后，浩浩荡荡千人倾出。再又是数十羽扇旌旗，乐管笙鼓殿后，骑兵甲兵又在最后，仪仗才算收尾。

　　老百姓一心簇拥跟随着天子仪仗往神坛走，摩肩接踵呼呼嚷嚷。之夏一行人赶到日坛时，坛外方墙下已是跪拜了一地的老百姓。只听日坛大典韶乐奏响后，又钟鼓齐鸣，及至祭祀歌舞演毕，鸣静鞭响。少倾，赞引官声音洪亮传至坛外，“就位——跪——叩——兴！”内外百官万民老老小小也跟着引官呼声叩祭，又句句追随山呼：“礼崇明祀，祈福日神，福我苍生，陈馈捧酬，升歌清越，佑我兰芷，四海清晏，万世升平！”

　　之夏也在其中祭拜叩首，至此刻心内触动非常，山呼海啸，民意汤汤，怎不叫人动容？正如师父说的，天恩也好，威仪也罢，只要这万众百姓安康和乐，就是大德！

　　这日，除帝王祭祀之外，百姓家里最乐呵的事情就是吃炖春菜汤和“春分立蛋”了。嫩绿的野春菜，在肉汤里煮熟，鲜嫩好吃。还有春菜粥，软烂糯香，有些清甜。每吃一碗，老妪都要唱：“吃春菜，喝春汤，阖家团圆又健康。”然后又是拿生鸡蛋，比赛立在桌子上，谁竖得又快又好就能得彩头。之夏和尹伯赢了，老妪又唱：“立蛋立蛋，吉祥满堂！”看老妪执着认真的样子，之夏觉得温暖又好笑。

　　门外还会来挨家挨户送春牛图的春官人，一开门他就敲着手锣唱起来：“春牛到，摸春牛；摸摸头，风调雨顺好耕耘；摸摸耳，薯粟豆麦结到耳；摸摸背，地平土肥人不累；摸摸尾，田庄谷仓吃不完；摸摸脚，五谷丰登愁不着！” 连唱三遍，就把自己用红纸画的春牛耕田图送上来，引主家乐呵呵数铜子儿，不拘多少春官人也欢喜，福声福语地收下。

　　春分后几日，之夏得空，又到“金雀衣”将平安信交给盛掌柜转寄明琛。因是来过几趟，金雀衣上下都熟悉了，一叠声地与之夏问好。之夏不由感慨，就这上下一心待客的殷勤周到劲，又独家经营着全兰芷最时兴的布料花样，金雀衣在兰芷简直是独树一帜，全无敌手。

　　不论店里如何盈门满客，盛掌柜都一定亲自见之夏，闲闲说说话，极有分寸，既不干涉又十足尊重。之夏也喜欢与他相处，听他讲讲经营之道，每每崇拜不已。闻得玄彻过了阁试，待选入部，盛掌柜便已猜到玄彻意图，皱眉叹息说：“这少年人，急于一时，若遭逢时运不济，恐会以卵击石全身覆灭呀！”又叹息说，事已至此，选调一事他或可出一份力气。

　　之夏忙摆手说：“恰逢玄彻结交一个同期考生，应承了帮忙。那考生名叫李留，其堂伯正是吏部李侍郎。告诉玄彻只需等待几日，便可达成心愿。” 盛掌柜闻言也说好，又问那人如何这般甘愿鼎力相帮，之夏瞬时有些难堪，忙强笑答：“也没什么，不过是二人学识相近，惺惺相惜引为知己而已。玄彻志向在严明法治，那人十分欣赏，满口答应，隔几日又将玄彻引荐给自家叔伯，听闻那侍郎对玄彻也赞许有加！”

　　那李留别有用心，考完隔日便上门邀玄彻吃茶听曲。也不知席上如何说动了玄彻，他一回来就一味恳求之夏帮他一回，只需要与李留吃顿饭，为文渊阁外失礼致歉一声，那李留就会允诺让堂伯通融。之夏想哪有如此简单，那人目光不善，可又不忍心扑灭玄彻的希望。勉强去了一回，席间似个木头人，食不知味，心内屈辱难堪到了极点。这算个什么事儿呀？

　　怕盛掌柜细问，之夏话锋一转说：“街面上风筝摊多了起来，有鸟兽虫鱼的、成串的蜈蚣多足的，成桶的花瓶宫灯、还有带呼哨风笛的，迎风有声，活灵活现。又是什么节日吗？”

　　“是清明踏青，祭扫祖先后，去郊外放风筝，逛庙会，草场蹴鞠等等不一而足。公子小姐们快等不及出游探春去，每年赶着到金雀衣来制新衣裳，郊游时呼朋引伴到处交际游玩。”看之夏一片向往喜色，盛掌柜便笑，一样的小姑娘性子，和当年自家小女儿闺中时一个模样。说着又将些兰芷风俗绘声绘色地说了，之夏听得向往不已，跃跃欲试。不免又交待些行事小心，有疑难尽可找他之类的话，之夏一一应了。

　　两三天之后，盛掌柜就叫人送了只软翅雨燕风筝给之夏。那风筝面是磨得薄透有韧性的皮子做的，翅膀又可拆卸折叠，拼起来比立着的人还大，之夏喜得数着日子等踏青。

　　平坦的日子结成一根绳，一个个节令就像在绳上打了一个一个结，在季节里轮转，淡水般的日子也有了起伏的甜苦韵味。

　　清明这日落雨，不多时又出了太阳，铺天盖地扑头兜脸地照下来。马车檐遮挡的一半身子清凉如水，晒着的一半身子灼热火辣。在天公的好意面前，之夏积攒的休假忽然变得索然无趣，因那李留又“凑巧”并厚颜刻意相邀，还自备了马车。玄彻亦是强作欢颜，今时今日家门不幸，祖先也受牵累，清明竟无墓可洒扫祭拜，只能与尹伯二老家中设供偷偷祭奠，泼天冤屈无处申诉，不由一家悲戚失声。三人勉强出来了，不顾玄彻李留二人劝阻，之夏不愿待在车厢内，遂爬到车辕边和车夫坐着。春风温煦拂面，之夏只想大吼一声，去去晦气！

　　一路上，马车哒哒都往城外奔，鲜衣怒马少年人，欢声飞歌女儿家，人们从平地去高山，从原野去森林，从山涧去河泉，自由欢畅。轱辘颠簸中，天边绵延的绿色草场从上顶高处铺展下来，温柔又辽阔，云彩慢悠悠在草地上幻影作画，日子快慢无人去计较。可惜眼前是美景如斯，心内却是油煎心摧，如何得安享清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