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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美满发霉素(三) ...

  •   第二天醒来时已经九点,宿舍里面空无一人,周末的早上大家都有各自的事忙。这个点起床对原心来说是晚的。唐观的医药费解决令她松了一口气,但她心里又埋下了新的心事。
      整晚脑袋里都挥之不去陈枭昨晚所说的话和他难以揣测的眼神。他究竟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为什么是自己?她脑海中闪过一些念头,但又把那些猜想一一否定了,她从陈枭眼中看见的是某种好奇的寻找,不过不管那种寻找是什么,每一次和他待在一起都令原心浑身不自在,她就像他游戏的一部分。自己骨子里摊开的沉重正是自己最想逃离自己的地方,而游戏的表面下她能感觉到陈枭背负的比她的更沉。

      “然后我给他说你要小灯还是自然灯,他说谢谢,要不加芝麻的大杯,你能想象一个冥想的胖子在舞台上灵活自转的画面吗,那个画面就是一个大螃蟹带着一堆小螃蟹晒太阳……”
      原心听着姗姗说彩排的一些趣事,姗姗讲口中永远没有辛苦的事,只有苦中作乐的趣味。她的面前还有一本《外国新闻史导论》,最近为了上弦晚会平日课上难得见到姗姗,只有在周末他们可以以期中复习为藉口聚在学校的咖啡厅。这家咖啡厅是校内人气最旺的一家,尤其在周末,老板是本校生,睁只眼闭只眼默许了让不点餐的校内生也可以进来坐一个下午。原心每次来总会点一杯价格稍低的果汁。
      马虞崔抱着一摞书走进来,进来时在柜台和老板搭了几句话,撩一撩头发,向原心们走来。在这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原心觉得马虞崔的确优雅得有些过分了。
      “哟,哈喽原心。”
      马虞崔越过姗姗拉着凳子坐下,姗姗假装没有看到他。
      “原心宝贝,你昨天去哪了?为什么电话不接?”
      “在医院。”原心还没想好怎么向这两个朋友解释那家湘菜馆和陈枭。对她而言,提到医院永远是终结这两个朋友一连串问题的答案,对于无能为力的事,他们会默契的选择不追问,而不一次次消费虚情的关心,这让原心也很自在。
      马虞崔从包里取出一本黄色封页的《日语教程》,开始大谈日本风俗,只对着原心,刻意把姗姗忽略掉,姗姗也埋着头假装自己正沉浸于苏联《真理报》的发展历史,他俩这般孩子气会让被夹在中间的原心觉得可爱又好笑。
      原心努力装出很感兴趣的样子听马虞崔滔滔不绝,忽然发现姗姗注意力从手里的书转向了自己身后,时路正朝这边走来。
      他和每一个人礼貌打招呼,打完招呼没有就要离开的意思,和姗姗聊起了上弦晚会的事。从他们口中原心得知在晚会将要启动的节骨眼上筹集的资金上出了问题,一家赞助商临时撤回了赞助,这让姗姗十分头疼。马虞崔不再说工藤静香年轻时有多惊艳了,参与到他们的讨论中。
      “你和他很熟吗?”时路离开后,马虞崔终于和姗姗说话了。
      “比和你熟一点。”
      “哟,看来你又把人家追到手了。”
      “怎么,要表达遗憾吗?”
      “谢谢您嘞,放过了我。”
      “不谢我,还是要照着镜子感谢你自己。”
      “生了一张易遭妒的脸。”
      “是啊,治安那么乱的时候长了一张自带安全感的脸是挺让人嫉妒的。”
      “别人都在看你们呢。”原心被他俩再次逗乐了。
      “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姗姗把目光转回原心,“不过是挺奇怪的,平时没感觉他对上弦晚会那么关心。”
      “呵,难不成对晚会上的你关心?”
      “马头!我最后一次警告你!”

      上弦晚会进入紧锣密鼓的排演阶段,原心到现场帮忙频率越来越高,和时路也越来越熟识,他身上有让人无法抗拒的魅力,一来二去,时路已经被原心、姗姗、马虞崔之间的小团体所接受。
      周六原心依然会去时光晶体唱歌,陈枭固定坐在二楼位置,之后他们去吃饭。从四川菜到人均一千的居酒屋,这位先生似乎没有固定的口味,他也从不过问原心想吃什么,就算他问了原心也给不出答案。
      无论多么精美的食物陈枭似乎都没有多大兴趣,却能毫无表情的喝下一瓶墨绿色液体,他吃得少,但他常常吃得很慢,因此晚餐时间在原心看来就变得漫长难熬。不过幸好每一次的晚餐都是三个人,陈枭和老深会间断谈论工作,原心告诉自己只要专注食物本身就好。大多数盘的美味都被浪费了,它们只是遵循本职进入她的胃里,却没有被她的味蕾享受。偶尔陈枭会和原心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他问一个问题,原心回答一个,大部分是关于学校的只言片语。比起她的学业,陈枭对她在学校参与的各项活动倒是很有兴趣,因为他对上弦晚会的兴趣原心也就给他说了更多活动细节。他像长辈鼓励原心减少兼职,多参与学校的活动,或是在功课上下功夫。他的原话是要原心“尽情玩”。他们的话与话之间通常不需要联系上下文,像一场随机的交易,你给出一句话,我还你一句话。
      巧合的是在原心提到上弦晚会资金周转问题后的第二周,姗姗兴奋地来告诉她上弦晚会突然收到一笔可观的赞助,对于是谁那么关心一所学校学生间自娱自乐的活动,原心没有多问。
      
      “来,按照我说的来,把所有力气集中在你的舌尖上”。
      唐观感觉这位护士的脸近到几乎要贴到自己鼻尖,她鼻孔吐出的温热气体抚摸自己的皮肤,在自己的嘴唇上方液化。以前自己有洁癖,通常会和靠近自己的女孩子礼貌保持距离。初二那年,自己领的球队在省比赛中获得冠军,代表省参加全国赛,虽然在第二轮中输了,但回学校时亦然风光,学校在周一早上升旗仪式上举办了隆重的表彰仪式。
      彩旗、气球、飘扬的红旗、掌声、从上面往下看全都相似的脸。他站在正中间对这一切表现得无动于衷,反而博得更多好感。他并非故作姿态,只是忽然想起上一场比赛中投空的一个球。校长和他们一一握手,拍拍他的肩膀,将一块铜质圆牌挂在他头上。教养告诉他这时候必须礼貌微笑,所以他让自己努力嘴角上扬,显得兴奋的样子。之后拉拉队的女孩们登台送花,她们比校长更兴奋。送花给自己的那个女孩长着一张婴儿肥的瓷白脸蛋,深栗色的马尾灵动甩在耳后,她比自己矮两个头,大大的眼睛从下而上望着自己,脸蛋绯红,嘴角抑制不住快乐地笑,可爱至极。突然,她踮起脚尖伸出手要拥抱唐观,这个举动引得台下一片起哄。初发育的女孩微涨的胸部贴近自己,唐观潜意识的第一反应是用拿着花的双手轻推女孩的腰,那束花正隔在他们之间。台下哗然还没停止,这个细小的回应动作只有他俩知道。女孩的表情从兴奋变成尴尬,他们隔着一束花拥抱了十秒。他最近常常在灵魂四处飘荡的旅行中回想起女孩当时的眼神。
      “再来一次,很好,你做得太棒了。”
      她在撒谎。
      “看着我,就这样……”
      舌尖根本没有移动,自己没有使上任何力气,动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太辛苦了。
      护士的脸贴自己更近了,她的舌头在自己鼻尖前晃动,唐观能感受到她舌尖潮湿的温度,不过她只把自己当做病人,而不是那场比赛中拿了23分的1米8少年。
      “对,对的,像我这样,看我的舌尖,顶着上颚。”
      这太不公了,她却可以在自己面前伸出自己的舌尖。
      唐观越看着她挑动的舌尖就越气氛。他把全身所有沉睡的力气唤醒,它们散布在身体里各个角落,全是受伤的残兵老兵,背着破口的篮球,向口腔爬来。他再一次使力,但舌头依旧一动不动,像是被千斤沉石压住,就像是被仍在房间角落的沉睡的老狗,不会听自己的使唤。这种感觉就像用尽全力射出的箭却打偏了方向,唐观想起了那个投空的球,他不甘心,又一次呼唤全身老兵。这条沉睡的卧象抖了一下它的尾巴,舌尖碰到了上齿。
      “太棒了!奇迹,这是奇迹!你做到了,我听见了,我看见它在动,你感受到了吗?你的舌头在动。”医生兴奋地告诉他。
      他感觉到了上齿的粘稠。
      “今天有很大的进步,就到这里,慢慢来,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医生微笑着移开身体时,唐观才看见在门旁等候已久的原心。他情绪很少有波澜,当他带领的球队过关斩六将,站在台上领奖时他并不在乎任何人的任何掌声,而现在,他希望原心为他骄傲,为他刚才动了一下舌尖。
      作为奖励原心用一把蓝色齿梳缓缓为他梳头,这是他愿意让灵魂回到此时此刻的舒服时刻之一,护士这样做只是例行公事,只有原心照料他的感受。
      “她说离婚是自己提出来的,后来他还回应说自己还是爱他,但他们还是离婚了,和她唱过的那些歌很像,相由心生,唱给别人听的歌唱着唱着唱成了自己。”
      那是因为一开始就是为自己而唱的。
      原心会在梳头时给他讲一些新闻,通常是娱乐、社会新闻,她有时会在每段新闻后加上几句自言自语的评论,这是唐观最喜爱的部分。虽然没有体育这让唐观觉得有些小遗憾。但他最近没有给原心太多回应,他在等待原心主动回答他的问题。
      “在这间里面住得习惯吗?”
      梳子停下来了,原心转到唐观前面,弯下双膝,眼神诚实地和他对视。这是他们之间交流的方式,在他们都健康的那些时候他们找不到一个可以沟通的方式,现在却有了。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有人帮我们,不要问他是谁,我给他借了一些钱,他愿意借给我,我有能力还给他,不要思考其他问题,那些是我要想的,我们各自有自己要做好的部分。”
      唐观望着原心的眼睛,千言万语,卡在动不了的舌头无法涌出。
      “相信我,就像我相信你。好吗?”

      一言不发的唐观于原心而言像是一种虔诚的宗教,不对他坦诚总会令原心愧疚。不过她得转换情绪,去参加“上弦晚会”。
      之前让姗姗头痛的赞助问题因为一个匿名赞助人得到解决,这是一笔十分充裕的资金,大家猜测或许是某位校友,虽不明来头,但这笔充裕的资金的确让今年的上弦晚会大放异彩。
      身处这种忙碌当中能使原心重拾自己该有的年纪,她忙活得不知辛苦,甚至乐在其中。夜的静谧蓝侵染三分之一夕阳橙,服务的工作接近尾声原心打算找一个安静角落躲过宴会最后的高潮。她正逐渐隐色于欢乐的人群中,但时路却突然找到了她,邀请她一同游园。
      他们漫步在狂欢人群的外围,被由年轻聚集的喜悦吸引,不打算加入。
      “真好。”原心情不自禁地说。
      “好在哪儿?”
      “无忧无虑的。”
      “子非鱼。”
      “嗯?”
      “可能他们觉得旁边的人很臭呢,你看最里面的人,表情都挤到变形了。”
      “你一定在这个时候发现这个吗?”
      “跟我来。”
      按往年惯例会设立一个供校园组合演出的舞台,通常他们的演出到六点结束,第一年有一个学生在演出结束后自己背着吉他上台唱了一首歌,从此六点半后的自由演唱就成了一个传统。
      “原心上去唱一首吧。”
      “不,我不会唱歌。”
      “不,你会唱歌。”时路笃定地对原心说,听起来像一句命令,而他又是那么温柔。
      上一个人演唱结束,在人群的喧闹声中没等原心反应过来她已经被时路推上了舞台。
      “我没有吉他。”
      “你的声音就是乐器。”
      “我唱什么。”
      在上舞台前原心最后看见站在台下的时路用唇语告诉她:
      “Loving Strangers.”
      这是原心常常会在时光晶体唱的歌。她从来没有在那么多人面前唱过歌,时光晶体人最多也不过二三十人,并且他们的注意力通常不在她身上。而现在躁动的人群有一些微醺,上一个人唱的是一首十分火辣的歌曲,气氛被哄抬上了一个高点,人们期待大脑吸收更多的酒精,但舞台上是一个穿着普通白T,头发随意披散,还挂着工作牌的女孩。
      “唱什么!”有学生在下面带头起哄,引来一阵欢呼。
      躁动的人群使原心一瞬间感到巨大的自卑,她甚至没有时间责怪时路为什么把她推上来,她什么也没做,也没有开口唱歌,只是等待人群稍微安静下来。
      “嘘。”她向渐渐停息的人群示意,“只需要安静听。”
      大家没料到平时低调的原心在舞台上会如此有吸引力。虽然是清唱,她的嗓音如有娓娓道来的韵味,给一整天疲软无力的狂欢一个拥抱,猖狂渐弱,喧哗被她的安宁歌神感染。一曲结束,没有一个人鼓掌,不是因为大家觉得唱得不好,而是没有人意识到一曲结束了。

      无论如何,随着上弦晚会的结束她觉得自己终究是了结了一项任务,又欣慰又失落,一件事的开始令人期待,结束亦然。
      晚会结束后原心也被邀参加凌晨的庆功会。唐观所处的医院与原心现在的聚会,全然是两段不同的人生。
      桌上凌乱地堆积着食物、喝了一半的啤酒,还有大家手工包的水饺,各种笨拙的模样,已经凉了呆在盘子里等着明天被倒掉。一群女孩围着一个正在烤肉的男孩,传出一阵阵笑声,他憨厚笑着递出一串烤肠,接过的女孩像郑重收下了一朵玫瑰,微醉的青年和自己擦肩而过。喧闹才是常态,原心突然想到此刻在寂静漆黑的病房里闭着眼睛,而其实并没有睡着的唐观。
      她在人群中看到了姗姗,她在和一堆人热闹的聊天,他们同时大笑,有姗姗在的地方总是充斥快乐。姗姗也看见了原心,向她蹦蹦跳跳走来,像一只吃饱了萝卜的兔子。
      “亲爱的,你终于来了。吃饭了没,我给你拿饺子,是我自己包的哟。”
      “马虞崔呢?”
      “别管他,那家伙说他要在宿舍读《大英帝国史》。”
      原心看着端着手中包得像太阳花一样的饺子,故意不放心地问:
      “这个真的可以吃吗。”
      “这碗是我专门为你留着的,别人想吃我都不给”。
      另外一边有人在呼唤姗姗,姗姗回应他们,她邀原心一起过去。
      “你先过去,我想虔诚吃完这盘专属饺子。”
      “得吧,吃不饱我继续包,你想吃多少我包多少。”
      像兔子似得,原心看着姗姗蹦跳向呼唤她的人过去。
      原心真的想安静些,她穿过大厅,独自站在阳台,她的背影和背景的喧闹显得违和,想起唐观的近况,这样的快乐对她来说是一种罪恶。
      袭来一阵城市走失的口气混杂着薄荷味的晚风,原心手里端着一盘饺子。姗姗没有撒谎,她是真的不会包饺子。
      “还有饺子吗?”
      原心寻着声音回头,这个嗓音低婉很适合现在的天气,它幸运的主人是时路。在厦门没有秋天,夏天会在一夜间过度到冬。脱下工作服,他换了一件T恤,外身随意披着灰色针织,由于身形高大,T恤印刻出了他的线条,站在大厅与阳台的中介,光与暗的交织点,背对着,为原心挡住所有妄想照进阳台的灯光。而原心嘴里还没有忘记嚼饺子。
      印象中这天的时路像极了一名运动员,因为接下来他将会跑步,他们将会跑步。
      “为什么不在里面里?”
      “里面太热,出来透透风。”
      “和你的饺子?”
      “姗姗为我做的。”
      “我刚看见过姗姗,她今天心情很好。”
      “她没有心情不好的时候,这次上弦晚会她很辛苦,现在当然要开心。”
      “你今天也很辛苦。”
      “我没什么用,只是待在那儿做些小事。”
      “你知道蚂蚁可以绊倒一只大象吗?如果把所有的动物量化成同一重量级,没有任何动物可以打败蚂蚁,老天爷大概知道这一点,所以把最强的蚂蚁做得很小只,把弱小的大象做得很大保护自己。”时路把手臂搭在阳台栏杆上,和原心一样背着大厅,倚靠着车水马龙的霓虹街道。
      听见自己随口一句话换来时路这样认真,原心反倒不知怎么接下去。
      “你今天为什么推我上去?”
      “你看起来很想唱。”
      “绝对没有。”
      “你唱得很好,不是吗?”
      “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我唱不出来就完蛋了,那么多人,多尴尬。”
      “你会害怕别人怎么看你吗?”
      “不会。”
      “如果你真的唱不出来我会上去救你的。”
      “怎么救?”
      “上去从你手中拿过话筒,说我们是调话筒的工作人员,下一个想唱公园KTV的同学可以上来了。”
      原心被时路的话逗乐了。
      “那么好笑吗?”
      “大概只是为了这盘饺子,吃到饺子当然很开心。”原心把空盘子放在脚边,连她自己也没意识到讲这句话时的自己眼睛已眯成澄澈的月牙,微红苹果肌带着笑容绽放开来。时路身上有一股好闻的气味,像月光,像圣水,像刚洗完悬挂在院子里的衣服,淡淡的,能令人开朗。
      “可我怎么觉得这么多人里面你反而是最不开心的那个呢。”
      原心随着话语转过头看时路,心里因被观察而响起防备,恰跌撞进他的眼神里,跌撞进月光下的圣水波纹里,不知道该如何辨析波纹里倒映出的自己。一颗石子从岸边草丛扔进湖泊中,圣水止住,宁静不再。
      “不过你现在看起来好多了。”时路忽然收起了眼神里的揣测,仿佛刚才只是一个失败的笑话。
      两个人望着眼前的车水马龙沉默一番,像醒于夜外的垂钓者,又沉默了一阵。
      时路回头看看大厅,确认大家都在狂欢中,没有人发现自己。
      “等下还会出去吗?”
      原心回头看看大厅,背景音乐是大厅里喧闹的狂欢,是为了调和气氛制造的欢快流行乐。她摇头,确定自己只想待在这里以外的任何地方。
      时路露出得逞的笑,像5岁的孩子找到和自己一起离家出走的同谋。
      “来。”
      “我不想再被推上什么舞台了。”
      “这次我带你逃离灾难现场。”
      等到原心反应过来时已经跟着时路推开了阳台的门,悄悄沿着大厅墙壁溜走,从刚才垂钓的岸上混身于车水马龙的湖底。时路用用中指和无名指拉着自己的袖口,自己就是跟着这两个指头的力量走的。
      他们顺着街道悠闲并肩而行。上了一辆开往学校方向的公车,在一片宁静的沙滩下车。十一月份的夜晚行人不会太多。偶尔飞驰过一辆打开天窗的汽车留下不明方向的尾音。他们自然而然沿着环岛路慢慢的,暂时没有想起任何话题。没有车的时候只有海水奔向沙滩的声音。海浪从不同的方向奔来,彼此交叉、错开,拥抱不同的沙砾,夜晚的潮汐是不回家的顽童,丢了一只鞋在沙滩上,躲在楼下不敢敲开家里的门,无边无际的黑里闪扑闪扑一双通透的大眼睛,海对岸的千家万户像是海市蜃楼,在彼岸遥远地漂泊,心中却涌动着一股兴奋。
      继续这样并排走了一会儿,同时迈出左脚,再按照浪花拍打海岸的节奏跨出右脚,他们为这默契同时笑了,怀揣着或许同样的心事享受着各自的这一刻,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直到一个卖玫瑰花的老阿姨迎面向他们走来。老阿姨挎着的篮筐里零散躺着五六朵玫瑰,躺在篮子最底下枯枯等待了一天,原本热情的烈红已经憔悴成了葡萄洒在地上的颜色,都是今天没有兜售出去的残兵。
      “小伙子,送你漂亮的女朋友一朵花吧。”
      对方误会了他们的关系,不仅如此,玫瑰对原心来说除了象征爱还有其他意义。在时光晶体,她偶尔几次唱完歌后没能马上离开呆到了夜场。一扇铁门缓缓降下,遮挡了橱窗外的光,慵懒的气氛不再,舞厅内五颜六色的灯光像打击乐的鼓点,人们像舞蛇一样摇摆四肢,和看不清模样的人肢体交流,没有高领毛衣的禁欲,这是回归本能动物的释放。舞台上的人歌好不好听,舞姿到不到位都退居次位,她们是和这些灯光还有音乐一样的装饰品,没有人在意她们有没有走音,只要穿对了衣服,声音足够大,大到能够暂时盖过群池里所有寂寞的咆哮。跑腿服务员将一束鲜红欲滴的玫瑰放在舞台边缘,舞台上的舞女只要一瞬间就能在茫茫野兽中嗅到自己的猎物,她会朝那个方向送去感谢的秋波,知道今晚的自己在这首歌结束后将有处可去。
      “谢谢你,我们不需要玫瑰花。”
      原心微笑着拒绝了兜售玫瑰花的阿姨。
      她没有放弃,硬笑着说:“同学吗?朋友也可以送一朵友谊的花的嘛。”
      原心正想再一次拒绝,时路却突然接过花贩手中的篮筐,
      “全部都要,花篮也要。”
      原心转过头对着时路用眼神倾诉自己的不解,时路像孩子做了一件任性事那样,以一个顽皮笑容作为回答,就像七岁的男孩想在游乐园买一把回到家后就会被扔在一边的塑料玩具剑。

      “为什么要买”?看着时路手中挎着的花篮,原心问到。
      “买下来她就可以下班回家了。”
      “为什么连篮子也要?”
      “你瞧,它们已经焉了,得小心翼翼呵护。”时路看着篮子里躺着的五枝玫瑰,像在心疼生病的猫咪。
      “平时见到街上的乞丐都会施舍吗?”
      “会。不赶时间的时候都会,赶时间就不一定了。”
      “如果他们‘其中一些’是在骗你呢。”
      “如果我因为不信任‘其中一些’,错过了‘真正需要的那一些’怎么办?”
      “会怎么样呢?”原心突然好奇的期待着时路的回答。
      “会于心有愧。”
      “为了不是你的错?”
      “不是我的错,可也不是他们的错。如果,早一秒或晚一秒出生,躺在那里的可能是你也可能是我。”左边是海浪肆意拍打沙滩的欢笑声。
      “可是,可是有些人会认为每个人都应该自食其力。”
      时路忽然转过头朝向原心,眼神从月光的柔和变成潮汐般的认真。
      “原心,你觉得自己是一个坚强的人吗?”
      听着时路这样认真的称呼自己名字原心有些不习惯,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坚强这个词,它的程度、性质、底线在哪里,不是任何人都能解释得清的。
      “我可能不是。”
      “像你这样坦诚的还真是少数,‘坚强’是个褒义词,没人会介意别人夸自己是个坚强的人,但我可不想做一个坚强的人,因为要想做一个坚强的人,就意味要遇到些什么来表明自己够坚强,你觉得到底是苦难使得人坚强?还是坚强使得人要遇到苦难呢?”
      时路的话使原心陷入沉思,她从来没有思考过坚强与苦难的逻辑关系,更没想过苦难才是坚强的嫁衣。
      “所以喽”,时路收起目光里的潮汐,眼神转回路灯指引的公路尽头,继续说道“暂时还没有一件事来告诉我我到底有多坚强,即使我想成为一个坚强的人,也没资格要求别人去坚强。事情没有降临到我们头上之前,我永远没资格站在一个安全的地方评价没有鞋穿的人应该怎样走路。会用筷子就好了,不会用筷子会用汤匙也行。何况我给她的是我力所能及的。”
      原心静静听着,她对好看的事物和人都有一种偏见,眼睛看到的占太多成分,心的思考就会变少,她没想到这些话从时路嘴中说出来,所以她明明理解他的话却继续问到:
      “可是,一想到善良可能会被利用,被欺骗,不会觉得不公平吗?”
      “你这样想,他们坐在那,天桥上,马路边,菜市场,商店门口,那就是他们的工作,他们是商人,我是顾客。”
      “你买了什么?”
      “心安理得,满足感,负罪感减轻,对同胞的爱,自恋,我买了好多奢侈品。”时路歪着头笑了笑:“买鞋也会买到假货,听说现在还有人用旧皮鞋做药的胶囊外衣给生病的人,比起这些笑着人模人样的人,天桥下的人卖给我的东西不是超值了么。”
      原心没有回答。海浪拍打潮汐的节奏跳跃得更加轻盈。这样的轻盈也让时路感染。
      “那轮到我提问了。为什么不开心?”
      轻盈的浪潮戛然而止,原心知道时路问的是什么。
      “我现不开心吗?”
      “我是指今天。”
      “你什么时候看到我不开心了?”
      “从看到你开始。”
      原心并不知道时路从何时开始看到她。
      “我很开心的,你又一次看错了。”
      “有时候我们以为自己做的很好,其实相信我们伪装成功的,只有看不见自己表情的我们自己。”
      话题盒子再一次被关闭,他们继续缓缓沿着漫漫公路并行。原心在想着时路刚才说的话,那听起来并不是自作聪明的拆穿,而是温柔的初衷。
      时路忽然大垮一步,转过身对原心说:
      “知道遇到问题时候我做什么吗?”
      原心疑惑的眼神正中男孩下怀,背着路灯光线,他的嘴角浮现孩子般的坏笑。
      没有预兆的,时路忽然开始往前跑。
      看到时路开始奔跑的原心愣住了一会儿。时路回头对原心招招手,同样没有预兆的,原心身体的每寸关节,肌肉,皮肤,细胞,没有请示,跟随某种潜意识下达的命令行动,双脚迈开,追着前方的背影奔跑。她的自我没有提问她为什么要跑,一切都是本我的意思,自我睡着了,不来打扰,本我自由。
      他们一直在奔跑。沿着环岛路,潮涨越涨越高,浪花打得越来越近,夜晚越来越轻盈。他们跑上了演武大道,这是一条公路桥,过一盏红灯需要90秒,现在它却是空旷,整条道路上没有一辆车,只有一排沿途闭眼的路灯,洒下橘黄色的地毯,为他们的夜晚开路。
      原心越跑越舒畅,她不想停下来,向迷离的夜色狂奔。她曾在体育课上经围着操场跑过女子800米,但那只是跑步,带着计时和球鞋的跑步,而这次是奔跑,真正的奔跑,仿佛自己背上长出了翅膀,呼吸轻快,身体悬空,只需要做出脚迈出的动作,就有一股力量自然而然领着自己向前。
      “快!如果觉得不够就再跑快一点!”
      时路跑得很快,他的背影开始模糊,成为一道追随的光点,她不再是为了追上前面时路而跑,而是为了甩掉自己后面的影子。越跑越快,呼吸匀称,体内有一些腐旧的气体随着汗液蒸发排除。奔跑没有带来疲惫,她向生活暂时请了假,这段时间她所一直背负的,一种莫名的负疚感,在这一刻终于被她甩在身后。她迈步更大,知道有一些东西被自己远远甩在了身后,她能感受到它们在身后如何苟延残喘拉扯自己的影子,它们终究是跑不过自己的。想到这里,她在心里笑了。相信只要脚步迈开,跑下去,自己会到达最后的终点。
      他们继续着奔跑,都不知道跑了多久。如果有车路过,车里的人看见的一定是一幅极具滑稽的画面,穿着针织衫的男孩提着花篮,满头大汗傻笑着奔跑,他身后跟着一个穿着马丁靴在跑的女孩,汗水让她的头发贴在额头。时路至始至终没有回过头,但他毫不怀疑原心就跟在身后,他总是能和原心保持一段默契距离,知道什么时候该自然而然慢下来。
      原心抬起头看着夜空,原来这个城市的夜晚能看清那么多星星。
      “月亮的南交点。”
      她大口呼吸黑夜净化后的氧气。仰头闭上眼,再用力呼吸一次黑夜纯净的静谧。睁开眼,看着前方,路的尽头站着时路。他停下来了,两手叉腰,不知是因为原心还是因为他在大口的喘着气,原心印象中这晚的画面尽头,是时路在随着道路颤动,连带着整个黑夜一起震动。
      她在时路前面几十米处停下来,依靠身体的惯性慢慢向时路靠近。
      “你的”。
      时路把篮子递向原心,里面的玫瑰们安好无损,睡得沉沉。
      原心笑了,这次她注意到,这些玫瑰和她平时所见的那些玫瑰,是不一样的。

  •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情绪很稳定,回到这个故事中很幸福。开始抽烟,但抽烟的动作类似于深呼吸使人冷静,抽烟后嘴中有薄荷味的留香,抽烟是不好的,它不能解决根本问题,快乐或者需要冷静时可以偶尔抽一根,不需要时把打火机扔掉。有朋友真好,他们像拔萝卜一样把我从沼泽中拔起来。无论追不追寻快乐都等于没有快乐。有问题解决为题,没问题不要自寻问题。我爱这个世界,我对父母有亏欠,处于世界中的渺小的我,送你一把满天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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