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枪与橙》馬乙鑫

21、一只漂浮在外太空的狗（一）

　　接下来一段日子，时间比原心能感觉到的还要模糊不清。徘徊于清醒与睡眠之间，唯一清醒的时刻只有刚醒来的瞬间，藏进梦的屏障里，不想醒过来，每次醒来，意味重新一次接受事实，紧接着，是巨大的虚空。

　　整个世界成了一个巨大的水槽，水不停止地往里面注入，但永永远远注不满，你知道哪里漏水了？但你找不到那个缺口，世界一下变得很大，一下变得很小，大的变得更小，小的变得更大，只听见水“嘀嗒”“嘀嗒”“嘀嗒”的声音，它折磨着你，折磨你每一根神经，就算全世界都失聪了也有“嘀嗒”“嘀嗒”的声音。不断退化，退化到只剩下一根神经，那根神经创造了你的一切，它也毁灭你的一切。尤其是在独自一人时，悲伤像狮子，痛苦咆哮，无论几遍都无法适应的事实，唐观死了。

　　但有时又会恍然大悟，有一种“噢！原来事情已经这样”的感觉。在虚幻与现实之间徘徊，对能吃到食物、触到阳光的温度、翻阅杂志画册、包括想到走上街和商贩讨价还价、迷路、甚至笑，她都会感到愧疚。有人还关心着明天的天气，而她的唐观，被永远锁在了29号的夜晚。

　　唐观的后事一切都被陈枭安排妥当，他如愿落叶归根，火化后送回了家，没有人会再来向一个死去的人要求出生证明。她亲自把他带回了家，原本想告诉他的父亲，但她回家三次都没有见到他，说不定对唐观的父亲来说不知道正是一种善意，但她还是留了一张简短的纸条在家中，上面写道：

　　“唐观走了，现安葬在妈妈的隔壁。”
　　她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尽力了。”

　　她继续住在陈枭给她的公寓里，陈枭给她足够的时间和空间去细细消化、归还。他让她把医院和学校的一切琐事都交给老深打理。凡是钱能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她苦笑，为这不幸中的幸运。
　　陈枭从不来打扰她，每天按时为她安排好三餐，隔一段时间带她外出吃饭散步。每次出门，他都会派人送来一堆的服装。原心不解陈枭为什么这时候还对她的着装感兴趣。这些送来的服装胜在质地，无一例外是黑色的，被依次摆放在沙发上，任原心挑选。原心看看自己身上这件皱巴巴，已经有了汗味的米色上衣，的确不合适再穿，只适合悼念。她冷淡地从一顿的衣服中挑选了一件最简单的黑色高领针织长裙，不再看其它衣服一眼，后来每天都穿它。直到它脏了，再洗掉，接着穿同一件衣服。陈枭说她就像生下来就是黑色的。

　　直到第七天，十六天、三十一天，沙发上的衣服里不再有黑色。原心明白，陈枭给予她的耐心到了头，他不可能一直等她蜗居在这间沙发上。明天已经没有唐观了，但她还得走向明天，陈枭正是她现在值得依靠的顽石。

　　她脱下黑色针织裙，选了一件白色的连衣裙，在吃饭时和陈枭开口说了这个月来的第一句话。
　　“吃那么少不饿吗？”
　　陈枭有些惊讶，也感欣喜：“每月会有三天是我的断食日，只喝水，不进食。”
　　“那为什么每天都来和我吃饭。”原心冷问。
　　“以防你不吃饭。”
　　原心没有再接话，陈枭继续说“这种方式让我的身体不会饱和过负。”
　　“什么时候去北京？”原心忽然问。
　　今晚的原心的确让陈枭充满了惊喜。
　　“等你什么时候准备好了，我就准备好了。”
　　“那走吧，尽快。”原心又补充了一句“不要耽误了你的工作。”
　　“这边的事呢？”陈枭问。
　　原心顿了顿，说道：“没有你的工作重要。”

　　想要离开厦门最开始是由陈枭提出的，但在这件事上他比原心更冷静，他几次试探原心，确定她是否真的做好了决定。

　　“现在向你求婚还得及吗？”
　　“来不及，我已经比你先说同意了。”她仿佛在说一句笑话，但却冷淡依旧。
　　“学校那边不担心？”
　　“担心什么，担心以后你决定要分开了，我会成一个没家也没学历的人？你不用为我担心，不管怎样，我活不好，也活不差。”
　　“我不担心这个，原心孩子，我不担心你未来，我担心你现在。”

　　原心知道陈枭在担心什么。但她急于离开这儿，这座大部分因为唐观的存在而具有意义的城市，当它把唐观带走之后，它于原心的意义也变了质。变质后的城市，像发酸的芝士，需要离得越远越好。

　　唐观的丧失是一个分水岭，那条线段两端，对立站着的是两个原心，属于姗姗、马虞催、时路、唐观的原心站在对岸，而此时此地这个原心，冰冷、扫兴、缺失，她不想让这个原心背叛他们，索性率先背叛了他们。她对对岸的那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置身事外，而那个“她”也对这个“她”隔岸观火，她意外自己既然毫不感伤，唯有一些对只属于“那个原心”的牵挂。

　　但牵挂又怎样？“原心”已经不在了。不得不说嫁给陈枭这系列决定中，不理性占绝大部分，但她理性太久，绷着的那根神经弦不堪重负，已经断了。生活继续，它不问“你好吗，”她也不说“对不起”，谁也不觉得亏欠谁。

　　她最后一次回学校取行李。来学校之前，她唯独告诉了姗姗一人，简明地说明了事情的发生，包括唐观的死、时光晶体、陈枭、去北京，说得平淡无奇，像是别人家一天饭桌上讲的故事。在关于陈枭的部分，原心有过犹豫，想了想，她还是像鱼鳞一样分明利落的把一切在信息中写了出来。

　　原心让老深把车停在学校后门，这个时间正上着下午的课，来往学生不多。以往是为了回来，而这次是为了离开，对所见的，感觉都会有差别，顿时就明白自己已经是这里的外人。

　　见面地点是姗姗定的，不是他们通常见面的咖啡馆，姗姗还是一样的为原心着想。
　　姗姗向来是一个准时的人，但这一次，她没有早到。

　　在约好的时间十五分钟之后，原心见到了从咖啡厅门口进来的姗姗，提着一箱自己拜托她帮忙收拾的行李。她们对立坐着，都在等对方先开口说话，这种模式她们从没习惯过。

　　原心不做任何解释，也不打算破解僵局，冷漠的神情会让不了解她的人误以为是孤傲，曾经这样的眼神只会留给原心自己，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将这个表情展现给姗姗。

　　到头来还是姗姗的心比较软，她先开了口，问了几个短信里没有说清的细节，原心有问必答。
　　最终，她还是忍不住问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有钱人。其他我不了解。”
　　姗姗沉默了一会儿，“你因为钱吗？”
　　“有钱总比没有钱好。”姗姗看着眼前讳莫如深的原心，仿佛从来不认识她。
　　“他真的爱你吗？”
　　原心想了一下回答，“不知道。”
　　“你呢？爱他吗？”
　　“不知道。”她没有撒谎，难以去定义她对陈枭的情感，她不觉得自己爱他，也不觉得自己不爱他，但确信自己离不开他。

　　姗姗对她的回答似乎不满意，她有很多愤怒想向原心倾泻，原心都明白，她做了好了一切准备，但最终姗姗只是问她：
　　“告诉他们了吗？马虞崔，还有时路。”
　　“没有，最好他们不知道。”
　　“原心我知道你现在因为失去了你的哥哥，你很痛苦，但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想把自己变成什么样子？你知道这样做意味着什么吗？”原心无所谓的态度令姗姗更加生气，她气得哭了。
　　原心看着她，看得很深，深得孤单得很：“意味着我不仅失去了唐观，我还失去了我最好的朋友。”

　　余晖已经丧失了温度，只剩下亮而已。再眨几眼，它就会在人们放松警惕的刹那溜掉。有限使得夕阳无限好。

　　原心走在前面，姗姗跟在其后。这条道路上只有行李箱轮子的轱辘声。走了几步，她握住原心手中的行李要帮她拿，原心说不用，姗姗硬是抢在了自己手中走在前头。

　　在这条路上，原心开始回想，她和姗姗是军训时候认识的，燥热的夏天，穿着严实的迷彩她们曾坐在这条路的草坪上休息，像所有刚认识对未来机缘一无所知的人一样，她们第一次坐在这条路上闲聊，聊得不痛不痒又小心翼翼，没想过以后一颗心都会长在一起。

　　快到校门口了，老深的车就等在门边。原心不太想让姗姗看见她上车，目送她离开。她停下来，接过姗姗手中的行李。
　　“学校的事怎么办？”姗姗不肯松开行李。
　　“只剩下论文的事了，我会写的。”
　　“其他的呢？万一？万一论文不过呢，不答辩吗？你回来答辩时候我们会再见吗？嗯？”
　　“我会写的，尽量写过，如果写不过也很正常，我反正总是把事情搞糟。”
　　“你在说什么啊？你怎么会搞砸呢？每次考试笔记都是你给我的啊，我中国近代史能过全是因为你的笔记啊，你总是做得很好啊，就算打工那么辛苦你还是会回来通宵看书，你总是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你都是努力的，怎么会变成这样子呢？你怎么会搞砸呢？”她今天是为了责备原心而来，自己却先抱着她哭得像一个胆小鬼。
　　“因为你，只有你……”原心说不下去了。
　　“霍原心！你别走！你他妈现在根本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我们可以一起过这一关的，有很多方法，以前我们很多次焦头烂额，但我们还是好好的，你如果今天真的就这样走了，我会想你，发疯的想你，但我绝对不可能再主动找你了，这是我最后一次找你，你如果走了……”
　　最近哭了太多次，原心倒是不想再哭了，她拥抱了姗姗，最终没想出什么漂亮的话，经历了几次生离死别对道别她还是没把握，像所有人一样说了句俗气得不行话：

　　“我没什么好运气分给你，你要好好照顾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