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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不要害怕茶冷掉(三) ...

  •   论坛照片一事像网络过时的流量一样渐渐被新的八卦掩没。一夜之间,帖子悄无声息被删掉了,人们也不再提起,本来也只是小范围的局外人在议论,当那小范围的人失去了兴趣,流言便逐渐消退它的攻击性。

      意外的是,事情过去一段时间原心邮箱里收到一封道歉信,信中并没有仔细说为何事而向她道歉,只是对她造成的伤害表示歉意,并且就言辞来说写得很刻板,更像是不得已而为之,其中唯一一句看起来属真心的话是:

      “我只是为他,你呢?凭借什么?你要是对他不是真心请远离。”

      这个“他”指谁?原心究竟不得而知,她想到如果这封道歉信是和论坛上的事情有关那这个“他”或许是她身边两个男人之一。而为什么这个女孩会突然道歉呢。

      她在时路面前提前这件事一次。
      “我最近收到一封道歉信。”
      时路没有问道歉信内容是什么,只问“你原谅道歉的人吗?”
      原心答:“不接受道歉,因为她不欠我什么。”

      真正使原心度过这一波流言难关的不是帖子的删除,而是时路和姗姗,对于流言,他们表现得十分镇定,课前课后,他们一如既往地伴在原心身边,尤其姗姗,几乎不让原心落单,而为了不让原心有亏欠感,这段时间她总是能找到最合适的理由时刻伴随原心。时路和姗姗在学校皆有口碑,姗姗是学生会副主席,时路算是学校受欢迎的男孩之一,他们对朋友如此的信任令很多轻信过流言的人都开始怀疑网上那些照片。

      但也不是每个人都给予了她善意,这件事就像一条分水岭,一些人对她更好,一部分人也开始对她视而不见。她的室友中就有人曾在流言沸沸扬扬时证明她常常以“打工”的名义不回宿舍。她依旧光明磊落,没有埋怨也没有时刻把这件事挂在心上,事实上这件事令她发现自己压根不在乎别人对自己的看法。

      该睡觉的时间回到宿舍的床,白天最早离开,和室友们失去了沟通。按时去上课,在开课前两分钟踏进教室,坐在她进门看见的第一个空位,周围异样眼光惊不动她。这时候,一心一意的听老师讲课是回避这些眼神伤害的方法。这段时间她的专注力得到很大的提升,比起唐观还有流言蜚语,再没有比坐在教室里,靠在椅子上,听讲台上的教授传授自己象牙塔中的学术思考是更单纯的时刻。
      她生活的全部重心全都落脚在了医院。原心依然为唐观念书。从卡夫卡到昆德拉、国家地理杂志、唐诗三百首、食谱、甚至歌词,凡是文字的东西她都读。有时她觉得自己只是在读给自己听,时常被那些文字所言之物感动,比如,有一次她念到过桥米线的食谱,配料中添加的蒜料像故事背景一样令她鼻头酸;又比如,有一次她读一本传记《just kid》,阅读体验没有想象中好却舍不得读完,读到三分之二她就停住了。

      在希腊神话中,酒神节妇女方可以看悲剧。就是说,越值得庆祝的节日越允许肆意剖析悲伤的成分。胆怯而又伟大的希腊人啊,与生俱来的民族优越感让他们在不断与自然、命运搏击的过程中自圆其满,却又在搏击的快意中清晰洞悉到了命运与自然的深不可测、不可违背。当我们在命运之手上耀武扬威时,殊不知我们已被握在命运的手心里。与其在有限的光阴里去体会自己的渺小,不如一壶酒来戏谑人生,徜徉在酒神狄奥尼索斯的醉境里,彻底解放欢乐,悲剧的源头是悲剧,喜剧的源头也是悲剧。希腊人看到,喜剧的欢乐带不来生命的充实,它是虚假的、昙花一现的,而坚不可摧的残酷现实,才是弥久且永恒的生命力。悲剧,无关好坏,触及了真实生命最尽头的祝福。

      所以,到了最后时刻,唐观仍旧认为他度过了被祝福的一生。他已经很少醒来,飞到了梦的另一边,遥远得不着踪迹。

      九月初的日照盛开得恰到好,唐观梦到自己成了一只被人群忽略的蝴蝶,顺应自然、自由自在。他在清晨六点的梦里醒来。早起的感觉好极了,他看了窗外一个小时。七点,看照她的护士见他睁眼非常欣喜,她一下子问了他好多问题,唐观不知道为什么人们要从清晨就开始吵吵嚷嚷,打扰了他的欣赏风光的心情,他听不懂她说了什么,也忽略了时间,只意识到自己嘴唇很干渴。他下意识用手指敲了几下,现在连这个小动作对他来说也太艰难了。

      “水!等一会儿。”护士转身去拿杯子。

      唐观在心底嘲讽自己掌握了世界上唯一一种语言,而嘴巴上这是什么东西?这个像面具的塑料壳让自己无法好好呼吸。

      为了让他的嘴唇喝到水,护士小心翼翼将唐观的呼吸器移去。湛了一些水在他的嘴唇上,可水滴偏偏不听话,往相反的反向流去,顺着下巴滴在唐观的脖子上,弄得他痒痒。

      “这个人在搞什么嘛。”唐观心里不满的嘟囔道。他示意自己要坐起来。

      小护士犹豫了一下,拿着杯子不知所措。想了半响,还是伸手去托起唐观的背。
      “喂喂,慢点慢点,我要散架了,请对我累赘的身体温柔点。”太久没有移动,这一点移动让唐观骨头架“疙瘩疙瘩”的响。

      一切就发生在一瞬间。一个极小到令人忽视的动作。护士注意到手中的唐观卡了一下,就像卡住的CD,时间将他暂停,一切动作停住。他的嘴巴停在微张状态,眼睛睁大,焦点久久停在房间的一个角落。护士身体一阵发冷,她哆嗦着去触摸唐观的脉搏,极力维持镇定,清晨七点医院走廊回荡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她为什么要大惊小怪?人们为什么总是要这样慌慌张张的。”唐观靠墙坐着,对那位护士的过激反应嗤之以鼻。
      “不过话说回来,早上七点的空气感觉真不错啊。”他欣赏着窗外充满生机的景色。
      “不过我要干什么来着,噢!对了,喝水。”
      饮水机放在前方三点方向的角落里,挨着电视机,放电视机的桌柜一旁摆放着一张全家福,爸爸、疼爱自己的后妈、原心、还有十几岁,还算帅气的自己,都一动不动地被定格在相框里,他盯着那张照片回忆良久。
      “不过我在这里做什么?为什么我的这身体变得这样的重?”他在心里骂了一句脏话,“他妈的,我就是想喝一口水而已啊。”他拿出力气和这副罢工的躯体做斗争。他不打算妥协,用尽全身力气往前一扑,他石像一般的身体像起舞前的第一个动作一样向前倾倒,掉了下去。
      最后一眼,他看了看那张照片和窗外的景色。
      “来不及给原心说了,今天下午要去打球。”他想。

      医生都无法解释为什么唐观最后会倒在地板上。那位新来的护士哆嗦得哭了起来,她上气不接下地发誓自己在发现唐观生命迹象很弱后她是把他安顿好才去跑出去叫救护。监控画面为她证明了清白,人们看见唐观的身体靠在墙壁上好好的端坐了一分钟后忽然就往前一扑,重重的面朝下落在了毛绒卡其地毯上,像一樽雕像倒下。

      而此时,这个动作的发生距离原心只有500米的距离。她刚好走到医院大门口,电话忽然震动起来,是那种急促的、一段一段的。通常睡觉时的,早上七点前的,和晚上十二点后的电话也通常不会是喜讯。

      电话还在包里震动,她预感到了什么,开始拼命奔跑,震动一阵阵隔着背包摩擦她的后背脊柱。
      唐观被五花大绑着,依然带着氧气机,但看起来比平时呼吸着更困难,发出咯咯的响声,像一种咆哮,又像是呜咽声。他的皮肤又湿又冷,好像一块没有拧干的毛巾,摸起来冷冷的,原心顺理成章
      想给他盖上被子,邓医生从身后出现阻止了她。

      “病人循环的血液量在锐减,对现在的他来说,一床被子的重力他也无法承受。”
      “他还在吗?”原心恍惚地问。
      “我们借一步说话。”
      邓医生把原心带出了病房。
      “听觉是病人最后会丧失的一部分器官,所以在里面你说的什么他都听得很清楚。”
      “是今天吗?”
      “我们给病人注射了一点止痛剂,缓解他的疼痛。”
      “他已经很多天没吃饭了。”原心失神。
      “现在任何食物对他来说都是负担。”
      “不再做什么了吗?”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对谁说话。
      “无论做什么都是在增加他的痛苦。病人的听觉还没有丧失,您可以再和他说点什么,然后,为了他好,您该做一个决定。”邓医生说得平静。

      病房里只剩下唐观和原心,他躺在那里,嘴角深凹,依旧冰冷得像山泉,已经几天几夜没有进食,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输气管、输液管、心电图仪……看起来像一个机器。

      她忽然感觉到了他的痛苦,这痛苦不是因死亡正在来到,而是生命迟迟不肯离去。是这间病房、这件病服、这些管道、这些葡萄糖,添加了他的痛苦,他生前历经折磨,临走了这些东西还捆绑着他,像脐带捆绑出生的婴儿。她听见了来自他最后的请求——他想一件行李也不带的去周游宇宙了。

      她贪念,她还想再找一本书为他读一读。刚才这病房经历了混乱,书散落满地,她找了好久也找不到一本合适现在读的书,她急切要找到一本书,适合他现在听的书,她疯狂的翻了一阵,“是哪一本?是哪一本?哪一本?”

      忽然她止住,重新站起起来。她感到害怕,害怕了令他痛苦的一切。邓医生说现在他全身的知觉只剩下听力,而她连再见也没有说,离开了病房。

      “让他没有痛苦地走吧,谢谢您了。”她对医生说。

      医生们走进病房,她站在门外,隔着窗户最后看着他,在那里,她感觉他的重量正在减少,他正在变轻,变得轻盈,幸有病服的重量让他可以继续留在这张床上,但这身衣服也终究留不住他,他还是会飞去。

      有一个护士站在门口抽泣,几个护士围着她,都是唐观常年的专护。看着她们,原心无动于衷,没有感动,她心里想“我都还没开始掉眼泪,你们哭成这样做什么。”

      邓医生站在病床旁边,陆续为唐观“松绑”。原心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觉得漫长得像唐观的一辈子,邓医生终于转过头来示意原心可以进来。

      她明白,他的痛苦终于结束了。

      病床上双眼闭着的唐观,和平日里她念书时那个睡觉的模样没什么两样,他明明还在那里,那是她想象过将会照顾一辈子的人,她明明已经想象到了他老去的样子。她看了他最后一眼,还好,他现在的样子是干净的。

      邓医生清清嗓开口:“很奇怪的、摔倒、他、向、那个、自己……”
      她听着邓医生零零碎碎的词语,无法把它们连成一句话。

      邓医生伸出手,她只晓得麻木地顺着他的手指的方向望去,她看到饮水机,还有电视机旁的那张全家福。

      “他告诉护士想坐起来喝水,于是我们的护士把他扶起来,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

      喝水?你们为什么不让他喝水呢?想到唐观最后一个愿望竟然是为了喝水,原心忍不住笑了一下。紧接着下一秒,悲伤的大潮忽然迅速涌上岸,毫不留情,把无知的观潮者拍打在地。她体会到了常人说的“身体被抽空了”是什么感觉,她感觉头部以下的部位都在被挤压,灵魂脱出了壳,整个空间都被扭曲,虚化缥缈,饮水机、电视机、地毯、相框、灯泡、周围的一切都悬浮起来,只有她自己在下坠、下坠,像被抛弃在外太空的一只狗,在漫无目的的宇宙里,被挤压消尽,成了荒野里自由降落的塑料袋。一切都不真实,包括所有的过往和刚才邓医生描述的话语。她捂住嘴,一下笑一下又哭了,然而眼泪并没有流出来。事实上,与麻木相比,痛并没有来得那么汹涌,因为知觉关上了入口,一切无隙插入,原心在一言不发中被拥挤的悲伤推搡着。

      紧接而来的事更考验一个人的坚强。在背负着失去至亲的沉重包袱下,被迫在一张张的文件上签下名字,这些白纸黑字的必要程序显得那么得冰冷无情。她强打起精神和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争论,殡仪馆的人说唐观既然要在这里火化那么必须下葬在这里的墓地,而原心想把唐观的带回他出生的地方。原心不忍唐观在这世界的最后一程还要看到这些自己的身体被讨价还价的笑话。不依不饶,殡仪馆的人要求原心拿出能证明唐观出生地的出生证明。

      问一个死者讨要出生证明显然荒唐,原心不确信自己宿舍里装有一堆证件的抽屉里有没有唐观的出生证明,但她不肯放弃一丝机会,也不愿为了唐观的最后心愿妥协。

      以拿准备证件为理由,原心才终于得以了喘息离开医院。此时已经晚上8点,今天发生的一切恍如隔世。直到此刻,远离的人群,远离了一切虚空的安慰和没完没了的签字,她才重新回到她自己身上,痛楚的感觉随着孤独渐渐清澈。接下来这漫长的一生还会有无数个寂静的夜晚,留给清澈的难过,唐观的名字会成为她这一生的糖与毒药,不能轻易去碰,一旦碰触,便会跌落深渊。痛像螺丝钉,来回绞痛她的心脏,是不诛心的屠夫。

      还有呢,还有那些未读完的小说结尾,它们成了唐观一生的谜,也会成为她这一生的谜,她不会再好奇弗拉伦蒂诺.阿里萨最终是否终于等到了费尔明娜,从此,她来到了平行时空中的另一个世界——一个就算海角天涯、腰缠万贯、骨瘦如柴,粉身碎骨、遍体鳞伤,就算大喊,就算大笑,也没有唐观的世界。

      她忍不住了,急需痛苦,但她不想让人们看到她掉眼泪,于是在半途下了公车。

      悲哀给了原心无限的力量,她不知疲惫。郊区的马路上空旷无人,她开始奔跑,迈开双脚、落地、交换、奔跑,疯狂的,炙热的,野兽般的,像一颗脱靶的子弹,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再快一点亲爱的,让没有任何悲伤的速度可以赶得上你奔跑的速度,再快一点就可以把所有的痛都甩在身后,再快一点世间的一切都将对你束手无策,包括期待、思念和爱,把冷酷迷人的世界唾弃在后,朝无垠的、永恒的、生而赴死、死而复生的空旷世界尽头跑去。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没有方向,也没有家。她急需找一个没有任何人的地方躲藏起来,在这个城市里,这样为她准备好的地方一个。

      钥匙放在原位,陈枭果然预言对了,她总有无处可去需要某个地方收留的一天。

      蜷缩在沙发上,思绪不清晰,想起了很多人,想得最多的是母亲,她极度想拥抱母亲,或者任何一个人也好,在刚才她失去了一个亲人,世上唯一的亲人,她长久以来的生命支柱,而她只能独自面对这失去。此刻,她需要一个人,宁愿把一辈子能得到的所有陪伴都在此刻预支,分担22岁的她失去唐观的悲伤。她甚至想过买连夜的火车票回家,那里还有一个陌生的男人,至少他们之间有相同的连接,他们共同悲哀地爱着两个人。那里还有妈妈的气息吗?
      想到这里,她又哭了。

      她突然意识到正如陈枭所言,自己对唐观的爱长久以来都是自私的,她通过让唐观活下去的方式来让自己的生命有所依托,唐观是她与旧世界的连接,通过唐观,她才能感知到妈妈的存在,照顾唐观,她才能弥补对妈妈的愧疚。后来,情感慢慢注入,唐观成为了她生命的重要部分,是她空中阁楼的地基,而现在,地基被抽走,她的残垣在一瞬间崩塌。这是她第二次在生命中失去至亲,她像是做过练习题,唯一可喜可贺的是相比第一次,这一次的她更能在失重中掌握住那一丁点情绪要去的方向,该赞美自己的成长吗?她知道自己会继续活下去的,坚强的活下去很长时间,而意义呢?没有了,消失了,如烟了。

      冷,全世界的冬天都来到了这个房间,令这里大雪纷飞。世界是一支长长的队伍,她站在排队人群的最后,回头看,她看起来就像一个孤儿。

      世界一下被抽走了所有氧气,真空隔绝了声音,以至于她没发现陈枭走了进来。他站在门口,等待着她很久。直到她回过头,他们的目光相遇。陈枭的眼神里的悲伤是原心从未在他的眼神中读过的,他站着不动,眼中流露出无限的疼爱,她前所未见,好像他也同她一样爱着唐观。
      陈枭三步跨过去,将她拥入怀中。她像一个失去支撑的玩偶,把全身的力量都交给了陈枭,庆幸有了依托。

      人类的温度才是世上最有效的疗药。她在他的怀里终于释怀痛哭。
      “结婚吧。”

      这几个音节从原心嘴中轻轻出现,不带情感的,像早就脱钩的白色纱窗终于随风从窗滑落的轻盈,孩子无心失手的黄色气球缓缓升入天空了无踪迹,手中弹出的弹珠在一段滚动后渐渐停下开始依靠惯性继续滑行,花苞开了又谢,月亮的姿态被人望穿到锈迹斑斑。

      陈枭为她的话惊讶了一瞬,没有回答,将她拥抱得更紧。

      她没有丝毫反抗,只感到一阵全身上下,由内而外透出的乏味,转变成肢体上的乏力,已经丝毫使不出一丝反抗的力气。凡是还是能反抗的人生都是还有希望的,而她连考虑是否要反抗的力气都丧失了,只剩下无可承受的轻和深不见底的空。她想起了一首不敢为唐观念的诗——里尔克的《安魂曲》:

      请不要再回来如果你还可以忍耐
      就像所有逝者一样离去吧逝者也有自己的责任
      然而请你帮助我让我可以不再分神
      正如远去的事物时常给我的力量——在我的心中
      

  •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让我去哭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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