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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不要害怕茶冷掉(二) ...

  •   这段时间原心像一只游走的魂。一只脚踩在现实,一脚陷入虚幻里。虚幻的那个世界里有唐观陪伴至老。现实是每天走在街上人来人往,与陌生人撞肩而过,大家各自背负自己世界的重量。

      她频繁在梦中回到那个场景,温暖的房间,柔软的沙发,不合时宜的壁炉,厨房操作台上在烹饪着食物,烹饪沸腾,厨烟弥漫四周。妈妈坐在房间一角,不紧不慢织毛衣。她在沙发上睡着了,下午她有一个和陈枭的约会,她必须去,她想告诉母亲不用为她准备午饭,而她又不知道该怎么对母亲说陈枭的存在,约会快要迟到了,可是沙发太过温暖,她怎么也无法从梦里的睡眠中醒来。

      通常在这样的梦醒来之后她会经历一段时间的虚空。感叹时间太快,自己注定跑不过它,许多事情只能懊恼地任由它来不及。可她又希望继续做这个梦,在梦里和母亲重逢,母亲会告诉她一切该怎么办。

      她不再给唐观说自己的梦,他已经有太多属于他自己的梦,她怕最后她也输给了他梦里那个世界,任由那个世界将他吸引去。她在想如果是母亲面对这一切她会如何应对,她一定不露声色,用无限的耐心和勇气,把每件事都一一处理好。是妈妈的话,一定能在唐观病床前表现乐观,回到家面对唐观爸爸不说什么,有序地把饭菜准备好,面对自己时又是“一切都好”的样子。那些生活究竟是母亲的逞强伪装,还是这些母亲真的都能够把握呢。

      正如邓医生所料,唐观撑过了厦门漫长的夏天。而且上次散步后,他的状态越发让人乐观,照料她的护士们都很开心,她们对唐观已经有了一种兄妹情谊。

      本该是好的兆头,可原心的心却悬着不下,内心里关于唐观健康的模样她比谁都想象得多,但她的心却扭得越来越紧,就像是证劵交易市场里看见股市一路飙红的人都恐惧一条措手不及的绿线。她想让自己的乐观发自真心,但她到底是一个悲观的乐观主义者,邓医生的话时刻提醒她,令她担心他的好意伪装无法始终支撑他身体的真实恶化。原心身上像是绑着一颗不定时炸弹,走到哪,都能听到 “嘀嗒”声。

      思绪像是挠不到的痒。总之,她不得不开始对每个人假装,姗姗、唐观、时路、马虞崔、室友、所有擦肩而过的人。唯有一个人不用,因为他对自己的一切事他都了如指掌。

      自从求婚原心有意疏远陈枭。当然,他也繁忙,用不着自己来疏远他就远得不知所踪。

      如果给你一碗味苦涩的水,让你马上喝完,或者让你选择每过一段时间抿一口,你会选择哪一种
      今天,原心像往常一样起很早去食堂吃早餐。她通常会去离自己的院楼比较近的食堂,在那里吃饭遇见的大部分是和自己同一院的学生。她点了一份炸土豆、火腿煎蛋和一份蔬菜,拿了一杯豆浆,在一个靠窗户位置坐下,脑海里想着唐观。

      偶然抬头,她撞见一个认识的女生也端着餐盘,她们平日关系不错,原心以为她会坐过来,说实话她更宁愿一个人安静地吃完这份早餐。谢天谢地她如愿了,女孩看见原心,甚至没有和她打招呼,走去了另一个位置,原心留意到她表情里的尴尬,但她并没有怎么在意。吃完早餐,如往常一样她将餐盘放回回收处,对清理餐盘的阿姨道谢。走出餐厅,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原心学姐。”女孩羞涩的打招呼。

      原心觉得这张脸很眼熟,她一定见过,但一下想不起名字,只能礼貌的微笑。直到女孩说到第三句话时她才想起这是上学期初上弦大会时她遇见的一个学妹,偶尔在学校的各种活动上也能见到她。她长得很高,但内向带着羞怯的性格总是让她显得比实际身高要矮一些,原心当时对她格外照顾。

      “那个……不管是什么原因,我都会相信原心学姐,大一遇见学姐我觉得很幸运,你是个好人,我相信你为人,他们……”
      原心一脸疑惑,不明白女孩在说什么。女孩继续自言自说,越说越尴尬,看见原心的比她更疑惑,她犹豫着从包里掏出手机。

      “学姐你平时上学校论坛看看吗,我看到有一些东西在上面,好像和你有关,不知道是不是……”
      在拥挤公车上,原心用手指滑过手机屏幕,看着那几张模糊的图片和评论里那些扎眼的字眼。她平时不常常使用网络通讯软件,这两篇帖子在两天前就发出来了,而且专门发在了她的学院版块专区,看来是有人针对她有意为之。

      第一篇帖子的发布人把标题刻意写得很惋惜—“现在女大学生的‘第二辅修’”。配图里一个穿米色上衣的女生正从一辆墨绿色豪车里下来,下车的位置正好是学校白城校门。

      不用说,原心一眼就看出这是自己的外套,这照片应该是很久前拍的,那是在去年她刚和陈枭认识没多久的时候。照片拍的位置离车有一段距离,人影模糊,再熟悉也难发现这是原心。这种事在学校也并不是稀奇的事,帖子开始没有引起什么热议,底下只有几句嘲讽。

      紧接着又有一篇帖子,是原心在时光晶体唱歌时候的照片,下面有还特别注明了对时光晶体营业性质的介绍,以及一些引人联想的时光晶体晚上酒吧男欢女爱的图,紧接着还有一张阿莫和原心的照片,拍得很清晰,错位拍摄显得他们看起来很亲密。和上一篇联系起来,使得看者立马就明白了什么。评论里很多都是匿名,但明显有人刻意引起大家把联想放在原心身上,有人冷嘲热讽帖中的这个女生“神通广大”,接着有人爆出照片中的女生因为“鬼混”前段时间甚至有男生为他打架到差点被休学。接下来指向越来越清晰,有人提到这个女生拿到了学院前段时间不菲的奖学金,大家开始质疑奖学金得来的公平性,离谱到杜撰原心的家庭背景,有自称了解她的人说她的确“想钱想疯”,常常夜不归宿,帖子讨论到后面,有人直接打出了原心的名字。

      她索性关掉了手机网页。这下她明白了这两天遇见的人、室友怪异的目光是怎么回事。在学院里原心算是低调的,跟着姗姗参加学校活动被不少人认识,但从来不是爱出头一类,自以为自己并不与人结怨,而是谁会这样呢?尤其是时路前段时间打架的事,知道的人并不多,更没几个会把这件事和原心联想起来。

      她尽力使得自己不要去想刚才看到的那些字眼,继续给唐观读卡夫卡,但她心不在焉,合上了书。
      “我昨天写论文有些累,你先睡一会儿好吗?”她知道唐观最不缺的就是睡眠,但她现在需要离开,让自己休息一会儿。她避开了唐观眼神,没有看他一眼就离开了。

      原心独自走在小花园,想着谁会做这样的事。她理不出头绪,或许没有谁刻意为之,只是两个对她没有恶意的人,一切只是巧合。可这些巧合也太“巧”了。

      不管怎么说,那篇帖子上的照片都是真实的,部分的真实,引导了底下刺眼的评论,那些匿名的随口评论,像一把把抹着毒药的箭,放箭的人无心瞄准,集中在一起却够诛心。原心在意的不止是这些,无论是在时光晶体驻唱,还是为了唐观接受陈枭的支助,她都不觉得羞愧,这些是她自己的选择,而其余的一切、一切,与她无关。她唯一在意的是她所在意的部分,姗姗、马虞崔、还有时路,他们应该很快也会知道,或许早已知道,流言传播的速度不压于流感。她要怎么和他们解释,或者说,她要怎么不和他们解释。还好姗姗知道唐观的部分,时路也了解时光晶体,可是陈枭的部分呢,她要去怎么说明连她自己也不清楚的一段关系。

      果然,手机收到了姗姗发来的信息,她没有直接打电话,而是先发消息问她今天有没有去看学院的帖子。

      她简短回了一个“嗯。”

      姗姗没有问其他的,只说“自己一定会找出是谁发的”。并问原心最近有没有得罪什么人。
      原心在花园的石墩旁坐着,看起来像发呆,时间过了好久。忽然,一窜急促的电话声响起。

      “唐观的家属吗?请立刻上三楼。”

      电话另一头是护士紧张的声音,她意识到是唐观,立马冲向六楼。

      唐观正在被转移到ICU,医生与护士们包围着她,原心天昏地暗,眼前一片模糊,邓医生正在给病床上的人做心电复苏,他一阵又一阵的用力敲打,好像唐观的身体是一架坏掉的玩具。

      原心仿佛失聪了,自己的事情全部抛之脑后,护士们在她耳边讲述唐观现在的情况,她什么也听不见。

      这个世界上比疾病更痛苦的,就是看着你所爱的人正在忍受疾病的痛苦。

      时间滴答、滴答、滴答,每一秒钟的移动都像一刺针,就像在她被悬挂着,身体的某一个部位被划开了一个口,她只能忍受任凭血液一滴一滴掉下。结局只会有两种。她像是被架上绞架的羔羊,等着审判给她的两种世界——有唐观的世界,和没有唐观的世界。如果是后者,她宁愿代替他去死。
      其它的事情渺小带被淹没,心里只有被她落在病房里的唐观,她不过是离开了一瞬间而又,为什么就唐观就变成了这样呢?

      现在,唯有“唐观”,这两个字眼现在像一句纯真的解咒,其它的一切忽明忽暗,亦真亦假,只有这个名字令她心软,这个名字是安全的结界,是光明磊落、是神迹的线索、其它一切因它而黯然无色。它是这个世界存在的本质和初衷,她可以坏、被误解、遍体鳞伤,微不足道,但她不能失去这个名字。

      护士在说着什么,原心全然不知,她喃喃自语推开拉着她的手,“让我进去,我要给他读书,我进去他就好了,我要给他读书,我还没有读完,读……”

      27分钟,一个无穷漫长的时间。ICU的门被打开,原心的心像拳头狠狠捏紧,脚已经麻木到无法移动。直到医生们取下口罩那一刻,她才敢继续呼吸。医生略显疲倦,对她点头示意,没有职业的悲伤。她松了一口气,自己还活在一个有唐观的世界。

      唐观全身被各种器械五花大绑,嘴唇和脸色从未有的苍白,她小心地碰触他的手,像冰块一样扎人。

      “他……他手好冰。”
      “他刚打了一场仗回来,身体供氧不足。”一个护士在旁回应道。

      原心想摆脱刚才因害怕而扭曲的表情,她努力让僵硬的嘴角上扬,这是发自内心的,她禁不住想笑,为这一刻的唐观,还有生命的唐观。
      “原心小姐,请你移步到我办公室一下。”邓医生清洗了手回到病房。
      原心心底不想离开唐观一刻,现在她感到只有在她目光所及的范围内,唐观才是安全的。

      邓医生坐在背光的椅子上,他脸上那种耐人寻味的职业笑意总让原心觉得不安。
      “请坐,需要喝一杯绿茶吗?”
      “谢谢您。”
      “我就不做铺垫了,这其实是上周我们讨论后就做出的决定,目前只是把计划提前了。我们打算暂停掉病人的药物治疗。”
      “是药起了什么副作用吗?”原心焦急问。
      “不,这一点我可以保证他今天的情况不是用药引起的。”
      “那接下来的治疗方案是?”
      邓医生双手交握,看着原心。“他不再需要任何治疗方案。”

      原心脑海一片空白,一时无法理解这句话的寓意。

      “什么……什么是不,意思?”
      邓医生坐立不动,一言不发,用眼神再次肯定自己的话语。
      “可是是你们说过唐观的身体接受了现在的试验药!你们还说其他80%病人都有可能产生抗药体!但唐观没有,他一直坚持到现在!”原心紧咬牙关。
      “原心小姐,我建议您先坐下。”
      “现在坐下来有什么用!”她开始歇斯底里,医生也吓了一跳。
      “您的哥哥,就是唐观,是我追踪很久的病人,也是我们特别看护的病人,我希望他痊愈的心情和您一样。我之前说过他的身体不排斥这批实验药物,但不代表药物在他身体里起作用的速度比得上他身体恶化的速度。他的身体没有排斥药物,但也没有接受药物。他的病,你应该从一开始就知道。”

      她闭上眼,克制自己冷静下来,艰难消化医生所说的每一个字。

      “我不完理解你的话的意思。我很不想这样说话,但是我还是要这样说。”她倒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语气近乎哀求:“钱不是问题,需要多少费用我都会努力去负担。拜托,继续尝试各种方法,不要……停下来。”
      “原心小姐,我当然很清楚,多少钱都没有家人的健康平安重要,只是家属这样的态度,往往加重病人的痛苦。”

      加重痛苦?原心感觉自己的喉咙被紧紧掐住。

      “您该放手了。”
      “哪有医生会建议病人放弃的!”
      “陈先生让我对您保持诚实,所以请不介意我直说。这世上有比死亡更痛苦的事。在这栋楼里我见过很多,相信您也看到了很多。”
      她明白了,又是陈枭,他为唐观下了最后通牒。

      她觉得自己全身都是冰冻的,像一个行走着的过时老机器,背负着真实的重量。唐观还在ICU,全身被插满气管,也像一件机器。十年前在打开家门的那一瞬间,第一次见到那个健硕冷峻的少年,她当时绝对没有想到这一生他们还有此时此刻这样滑稽的对望,更没想到如今她会为他堆积那么高耸的一座依恋塔。

      接下来两天她都没有回学校,关掉了手机,困了就趴在唐观病床前休息。大部分时候困意全无,只有疲惫到极点才能暂时失去一会儿意识进入睡眠。护士对唐观已有情感,提出要把自己的休息室让给原心,原心感谢了她们的好意,还是愿意自己守在唐观身边。

      在连续昏迷七十几个小时后,唐观终于醒了过来。这是最艰难的三天,原心几乎忘掉了时间的存在,她已经不记得今天是几号,星期几。第四天晚上护士们确信唐观已经脱离了风险,她们再次建议她回学校好好休息,继续上课,她们可以照顾好唐观。原心一言不发,也不回答,护士们又来劝说,她注意自己几天没换的这套衣服已经有了味,终于木讷妥协。

      坐上最后一班末班公车,在摇晃空荡的车上,现实世界的困意重新被察觉,她枕着玻璃睡着了,像躺在颠簸的坚硬摇篮里。

      回到学校是十点左右,室友还没睡,她不想这个时候回到宿舍,不想面对她们疑惑的眼神,也不想解释自己这几天的行踪,论坛上的那些照片……她已经精疲力尽,这些来自别人的目光统统没有力气搭理。或者,她干脆不想再见到任何人,徒劳做任何与自己相关的解释。
      那就这样吧。

      学校图书馆有一层楼是通宵自习室,期末那段时间会人满为患,现在是小学期,去的人不多。
      原心随意在书架上取了本杂志在自习室最后一排的角落坐下,她想让自己保持清醒。但她的身体需要睡觉。困了就趴在桌上睡一会,醒了便继续翻书。十二点,学生陆续离开,每一次醒过来教室里的人都会少一些,二点二十七分,除原心以外的最后一个人也离开了。空无一人的大教室令她觉得解脱,看了一会儿书,又趴在桌上睡着了。

      忽然,一种强烈的目光让她醒来。

      小时候闭上眼睡着的时候,如果有人看着自己,她即刻就会醒过来。在房间里睡着的时候,只要妈妈站在门外看着自己她立马就会察觉,小的时候她还曾把这当做引以为傲的特异功能。她甚至错觉现在是妈妈进来了。

      她虚弱抬起头,刚睁开眼,视力还是模糊的,教室门外站着一个人,她看不清人的模样,那人也在看着自己,她渐渐清醒,又仔细去看清那人的轮廓。

      是时路,她甚至看不清他的脸庞和表情,但模糊觉得那人是时路。

      “为什么在这里?”时路朝她走来。
      “嗯?”现实对她来说还恍如隔世。
      “为什么不回去?”她的毫不在乎的语气和时路冷漠中的紧张形成对比。
      “几点了?”
      “为什么不接电话?”
      “没电了。”
      “三天都没电了?”
      “现在几点?”
      “不知道,我的手机也没电了,全都用来打你的号码。”

      她的视线渐渐清晰,思绪慢慢清醒,她避开时路的目光,从书包里随意翻找一本书。

      “走。”时路猝不及防拉起她的手,书经过原心膝盖跌落在地。
      “去哪儿?”
      时路没有回答,坚硬默默地位她收拾包。
      “我哪儿也不去。”

      原心想挣脱,时路握得更用劲,他紧咬牙关,强行将原心从位置拉起来。知道自己力气赢不过他,
      原心不再和他的力气对抗,坐下来一动不动,稳稳守住这张椅子。

      时路也渐渐放弃了。“原心,你得意了吧。”
      原心默不作声。
      “你凭什么呢?冰冷地坐在这儿。挥霍掉所有人对你的关心和爱,我就……我们就这样被你随心所欲浪费了。”时路冷冷笑,像是嘲笑自己。“可能是我错了,刚遇见你的时候觉得你看起来与众不同,你身上有一种无所谓的勇敢,我可能错了,你其实是个胆小鬼。”
      “我是懦弱,很遗憾你发现得那么晚,你走吧。不要和姗姗说什么,不要自作主张帮我,不要自以为是了解我。”原心冷说道。
      “你怎么那么自私?”

      自私两个字太重,沉沉击中原心:

      “怎么,我的自私让你也不能慷慨了?我有没有警告你不要靠近我,我有没有求过你喜欢。你难道不自私吗?凭什么要我对你想象中的我负,你现在知道了,我就是这样的,懦弱、自私、没心没肺,对,它们才是我,你喜欢它们吗?对不起让你失望了。我们都很自私。”

      时路看着此时的原心,觉得陌生,他渐渐松开了手。

      “原心,我不知道你连被爱都害怕。”
      “你后悔了?”她的言语不受控制的刻意挑衅。
      “嗯,后悔。”他留给她一个背影走出了教室。

      在她眼中,背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这间教室原本并不大,这段路程却像被拉长。直到他彻底消失。四周过分安静,她依然不敢泄气,紧绷着她那点徒有其表的无畏。直到过了好久,确信那个身影不会再出现了,眼泪才敢从她眼睛里流出来。她用力捂住嘴巴,终于哭了。

      三天三夜不睡觉杀不死她,哭却唤醒了她疲惫的知觉。眼泪的阀门打开就关不上,像要把十年来欠它的一次讨清。她好久没认真为自己哭了,竟不知哭是这样幸福的感受,比笑还畅快。

      这里也不能再待下去,她收拾好包,眼泪还在流,一边哭一边缓缓走出教学楼,整栋楼只有她一个人,她无法控制,像七岁的孩子泣不成声,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她一直表现得刚刚好,按理说她该为自己的坚强感到骄傲,她没有理由哭。

      走到一楼门口,模糊感到有一个身影靠在出口,她赶忙用力擦拭了好几次红肿的双眼,不想被别人撞见自己这副样子,哪怕压根不认识那人。她低着头,想避开那个身影。但那个身影无意避开她。一步跨到了她的前面。是海盐和鼠尾草的味道,她揉揉模糊的眼睛,很熟悉,是刚才的气味。
      时路。

      “你怎么……”原心哽咽问。
      “嗯,我没走,因为我后悔了,后悔刚才走了。”

      他伸手紧紧将她拥抱,抱着他前所未见的原心,她还在抽泣,越想控制眼泪越是违背她的意愿要流下来,弄脏了他的衣服、

      凌晨四点的剑山充满无限之感。空气里有柠檬樟的味道,无论时间移步多久怀念起来也是安稳至极。时路走在前面,原心紧随其后。他们保持这个样子一言不发地前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原心说不想回宿舍,时路提议去爬山。按照这个季节的天气,运气好能在爬到顶端之时看到日出。

      这个城市以日出和夕阳的美而闻名,来此近四年,这是原心第一次观看这个城市的日出,在这座负盛名的旅游城市,旅游指南上介绍详细的赏日地点有很多,这座山却像是被当地人有意保护起来一样默默无闻。

      “你第一次来吗?”原心问。
      “很多次了。”

      才至半山腰的位置,已经可以从这座山上收揽整座城市精华的面貌。时路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呢?从他对岔道的熟悉来看他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这里的确像是时路会知道的地方,这座山使得她想起了一个月前她坐在豪车里和陈枭去的那座山。与时路不同的是,促使陈枭发现它们的原因是品味,
      而这些被时路做了标记的地点符合的是他的趣味。时路的气质中有一种趣味,像野生的翅膀,雨天撑开透明雨伞的瞬间,荒野中无名氏的火,用来挡风的衬衣,离队的海豚。原心想象她前面的男孩一次又一次背着相机重复走过这些路的样子,在这样的凌晨或是另一个黄昏。

      “到了”。

      她始终埋头走,抬头才发现前方已没有路,他们正站在剑山的最高位,天色尚还浑浊暗淡,一片没有晕染开的藏青,风凉凉,纵览这座城市岛屿的全貌。

      “很失望,是吧?”时路看着眼前的景色问她。

      的确,虽然是最高的地方,但视野却不如刚才一路走来所看见的开阔,他们周身都是杂草枯树,没有人管理,肆无忌惮的枯枝挡住了视线,只有一处被人扒出了一个缺口,勉强可以从这个缺口俯瞰整座城市。路面四平八稳,失去了上升的趋势,远没有山腰的陡峭突显了人的勇敢。

      “千辛万苦爬上来,但是最大努力却没有换来最好的风景,反而不如半山腰的景色。”时路望着缺口中的风景自言自语,这大概是他无数次前就总结过的感受吧。

      “上来的人会不会都失望我不知道,但在半山腰就放弃的人一定会后悔。”原心回答他。
      “就是因为对从这个缺口看过去的角度感到好奇,相信高的一定比矮的好,才撑着人们走上来。

      不明白为什么,同样是灯火,这时的城市灯火显得格外温暖,温顺得没有任何攻击性。几个小时前他们还在教室里僵持,此刻却坐在这里并肩等着日出。人生未免过于有趣,路程是坚硬绝对的,心意是脆弱善变的。

      “你刚才,为什么还在那里?”原心问。
      “因为你还在那里。”时路脱口而出。
      “所以你……”
      “我本来就是来找你的,一个人走了算什么?”
      “走掉也不会怎样。”
      “不,会很不一样。” 时路陷入沉思。
      “嗯?”
      “因为我还是想做自己。我骗不过去自己。”

      原心没有继续追问那个“自己”指什么。

      时路继续说:“对不起,那个时候,我有些失控了。发生了乱七八糟的事,你就这样什么也不说的没有消息,我们找你很辛苦。但是对不起,为那些让你哭的话。”
      时路突然的道歉令原心感到万分愧疚,她很清楚。如果一定要有一个人必须要先说“谢谢”或“抱歉”,那也应该是自己才对。
      “对不起。”原心说。
      “不要说对不起,站在门口等你的时候,我感觉很好,感觉全世界没有比待在那里等你更好的地方。”
      “我以为,你会酷酷的头也不回的走掉。”
      “你把我想得那么酷?那让你失望了,真正的我他会一开始就留在那里。他应该在你被所有人误解的时候无条件信任你,他会相信他亲眼看到的,他会觉得你的平安比一切都重要,他会觉得狼狈的原心也很好。你说的对,否则,我对你的喜欢和别人的相比并没有什么不同。”

      这段告白来得过于突然,过于坦然,也过于诚恳,晕开原心布满荆棘的心,融入这天色里,无关浑浊,泛滥无妨,将白却暗。

      “七年之后,时路,你会在哪里?做什么呢?”原心忽然发问。
      “七年?那时候快三十岁了吧,不知道,我不擅长想那么遥远的事。”
      “一点都不遥远,活得越久时间会过得越快,小时候每过一年,体验到的不过是生命的几分之一而已,而现在过完一年体会到的是生命里的二十几分之一,生命只会加速度过,七年,四分之一后的人生,很快就会到了。”
      “你说得吓人。无论什么样子,我应该会在某个地方很好的生活着,像我自己一样吧。你呢?”
      “普通就好。”
      “普通?”
      “就像所有普通的人一样。普普通通的快乐,普普通通的烦恼,普普通通的安全感。”
      “我第一次听到有人对自己立下这样的志愿。你不普通吗?”
      “我比普通要糟糕一点。”
      “你不普通,但你也不糟糕。”时路坚定道。
      “努力想让自己不普通的人,所做的一切努力其实不都是为了让自己能得普通的幸福吗。普通拒绝想象新,停止想象会带来重复,重复使得人乏味,乏味让人痛苦,有了痛苦才会想拯救,拯救让人有活着的感觉。”

      时路看着她,这段滑稽的话她说得过于认真。原心也意识到了。

      “你知道吗?原心,我在拍电影的时候发现我们害怕鬼片大部分是因为我们不敢看它,但实际只要盯着鬼片里的鬼看一段时间,就不会再害怕任何‘鬼’了,因为那个‘鬼’根本不可怕,它的妆甚至很搞笑。害怕是一种幻觉,大家害怕的是这种幻觉。一直盯着它看下去,说不定它会怕你,怕你笑话它。”
      原心真的笑了,“我记住你说的了,怕鬼的时候就盯着鬼看。”

      “时路以后会结婚吧?”两人沉默了许久,原心问。
      “如果是和一个特别得很普通的人的话,那普普通通的结婚也很好啊。”
      “会和你爱的人结婚吗?”
      “谁会和不爱的人结婚呢?”
      “但大部分处在婚姻中的人到头来都会后悔,觉得自己没有选择和自己最爱的人在一起。”
      “你最近看了什么书?《围城》还是张爱玲?”
      “没有信心的恋人才迫不及待需要婚姻。在一张纸上,写下一些条约,签上双方的名字,就像一场交易,一方违约,没有违约的一方利益就有了正义感的保护,从爱的出发写下对对方的承诺,背后其实会牺牲掉双方的自由。”

      “那真正的恋人的什么样呢?”时路有耐心地听下去。

      “定有十足的信心,不需要规则拴住对方,不害怕自己有损失。连接他们的是彼此身上一根隐形的绳子,所以可以让对方消失,也可以消失于对方,收很近,放很远,绳子的质地是信任和了解,有一方需要的时候,只要一收绳,另一方想也不想的就回来了,迷路时候,哪怕抹黑顺着绳子的方向走,不用走到终点,人已经站在那里久等。嫁给对方,就像嫁给自己。”
      “所以你问我这个问题只是为了铺垫你聪明的答案吗?听起来不错,很有诗意。”
      “我是胡说八道的,说不定以后我比谁都迫不及待要托着人家去民政局签字呢。”
      时路轻声“嗯”了一下作为回应。

      他们二人又静默地一同看了一会远方的天。时路抱怨今天云层太厚,但天边的霓虹的渐亮一度还是在他们心底燃起希望。

      “就做这样的恋人吧,在时间里不痛不痒,看起来彼此无关,但无时无刻不恋爱。像没有相爱那样互相爱着。”
      “嗯?”

      “时路,你看那是什么?”
      时路正想重新确认原心刚才说的话,便被她转移了话题。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他们脚边躺着一只蓝色的蝴蝶。它的翅膀呈现银河般的紫黑色,如一道紫色彩虹,散布着银色的波点,在晨光下,一对翅膀中宛如有一片宇宙。

      “是大紫蛱,奇怪,怎么会出生在这里?”

      这是一只不幸的大紫蛱蝶。它的身体已呈形,在大半个身体已经脱离蛹之后,有一边翅膀却黏在了蛹中无法脱落。它一遍又一遍拼命扑闪翅膀,想要挣脱蛹的束缚,但一次又一次挣扎无效。

      “可以帮它吗?”原心望着这只垂死挣扎的蝴蝶。
      “没用的,它必须自己挣脱,即使我们能帮它的离开蛹,它的一半翅膀也会受伤,对于新生的蝴蝶来说活不了多久。”

      蝴蝶继续用力拍打已经触及新鲜空气的一半翅膀,每一次短暂停歇后的律动都用尽最大的力气,曾经养育它的蛹成了它的亡命囚笼,它时间宝贵,对更多生命感的渴望驱使它不能疲惫。
      “它会怎样?”
      “如果它继续这样挣扎,会慢慢消耗体力,因为没有能量的摄入,会慢慢干枯,然后放弃挣扎,睡一觉,平静死掉。”

      原心久久看着这只比飞蛾扑火要勇敢的蝴蝶,陷入沉思。

      那天他们最终是没有看到日出。难得一贯晴天的厦门那天是阴天,厚厚的云层挡住了日光,但有一瞬间云层的稀薄给过他们希望,以为强大的太阳会奋力穿透哪怕一点点,而即使在那最令人兴奋的瞬间,原心没有诚实告诉时路,她当时的兴奋其实是撒谎,她的心思全都留在了那只垂死挣扎的蝴蝶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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