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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 1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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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蓁大堂哥去得快,他的后事处理得也快,一切都快得仿佛是梦一场,又像是一场闹剧,很不真切又很讽刺。
都说生命诚可贵。可是可贵的生命退场快得让人措手不及,就像一缕青烟一样,一眨眼就没有了,想抓都抓不住。当生命逝去的那一刻,有人哭有人笑。
叶蓁她们那里没有停灵守灵几七的说法,也许,还是太穷的,讲究不起来,死者都是很快入土为安的,所以,家里在年初八当天傍晚,就请齐了那些专门的师傅开始为叶蓁大堂哥做法事,超度他的亡魂。
叶蓁一直处于难以接受的状态,整个人如坠云里雾里,难受得飘飘忽忽的,仍然无法相信大堂哥就那样子一下就没有了,一个前天还活泼乱跳的鲜活生命,怎么可能一瞬间就没有了呢?他才刚结婚,孩子刚出生不久,他都没有抱够孩子,孩子还不懂叫爸爸,怎么就没有了呢?他怎么舍得断气?他怎么舍得抛下娇妻弱女?
叶蓁觉得她难受接受现实大过悲痛。那些做法事的师傅让家里人怎么做,叶蓁就像一个提线木偶一样,没有思想地跟着家里人怎么做。她本来就是一个从众顺从之人。
让叶蓁最难以接受的,是那些做法事的师傅的态度,简直是儿戏一样,明明是悲痛肃穆的法场,却被他们耍猴般,逗弄得人不知是该难掩悲伤痛哭流涕,还是该忍俊不禁破涕为笑,或者是该恼羞成怒大发脾气。
那些师傅就是靠为死人做法事营生的,也许他们见惯了生死离别的场面,见多了亡人亲人那悲痛的眼泪,听多了悲痛欲绝的哭声,所以他们对于一切都已经司空见惯,麻木不仁了。叶蓁她们亲人在法场上悲痛难言,泣不成声,毕恭毕敬地按照他们所说的去做,磕头行礼,样样都诚惶诚恐,害怕做错了对亡魂不恭。
可那些师傅呢,态度随随便便,做法事的时候就像是在玩一样:念经文的念得不清不楚,就算全神贯注地凝听,也听不出来他们究竟在念什么,没一句能听懂的。
语言,这门高深莫测的口头艺术,即使你耳聪目明,如果不懂得那种语言的话,你的耳聪目明的情况比聋子瞎子好一点:能听得到声音,看得到他们的表情。却也比聋子瞎子痛苦百倍,能听到声音但百听不得其中意思。就算人家站在你面前口无遮拦唾沫横飞地骂你是个大笨蛋,笑话你,甚至谋害,你还当人家是在说你好话,是在恭维你。
叶蓁她们家属耳听着那些师傅口中的念念有词,眼看着他们时不时跟同伴嬉笑怒骂几句,不知道那是做法事需要的,还是他们在用只有他们之间能听得懂的语言在嬉闹。悲痛的叶蓁她们一脸茫然,无从判断他们的唱法做法是否专业,还是欺人不懂故而光明正大的戏弄人,在他们面前显得特别的可怜无助。
敲锣打鼓的敲打得没一点像样子,爱敲不打,还把敲打的工具当玩具,拿在手上转动把玩,却玩得不溜,炫技不成还狼狈把自己给砸到了,不是砸脸砸头就是砸手砸脚,砸得乱跳脚。
吹唢呐的,脸鼓鼓的含着一口气,却把唢呐吹得要响不响,断断续续,笨拙得像个初学者。
有一些还偷跑去睡觉。
他们那帮人给人的感觉,就是一点都不专业,还不敬业。也许,是因为从事法事的人太少,继承的人也极其稀少,年轻人几乎没有人去学这种只能由师傅手把手教、教男不教女的法事。
去学的,几乎都是那些长相看上去邋遢猥琐,且还上了年纪的老男人,好像只是把它当做一门营生的活计,学得马马虎虎,做的马马虎虎。一看他们的样子就不像能把事情做好的人,平时可以看他们不过眼,但是家里有人去世了,因为习俗和观念,又做不到不办法事,只能请这么一群人来办一场马马虎虎的法事。无人知道死者的感受,也无人知道,那些师傅究竟有没有超度到那些亡魂。
叶蓁她们这些家属的,因为不懂,因为悲痛,因为是主动请他们来做法事的,看不过眼去,却又不能说他们,忍无可忍还得忍,任他们为所欲为。
让叶蓁彻底容忍不了的,是有人私自跑去叶蓁房间睡觉。
因为做法事是在家里的祠堂做,而叶蓁她们家的祠堂就在老家,而老家目前只有叶蓁一家在住。叶蓁三叔三婶沉浸在丧失爱子的悲痛之中,对于一切事情都无力无心去处理,小叔家在三叔家背后,离祠堂最远,所以做法事所需要的一切,可以说是,都是在叶蓁家来办,那些人也在叶蓁家中进进出出。
法事做通宵。到凌晨两三点左右的时候,那些做法事的师傅应该是累了,中场停下大休息。叔婶堂兄弟姐妹全部家属就聚在叶蓁家的厨房里沉默烤火,没有人能吃得进特意准备好的夜宵。那些师傅有人聚在一起谈天说地,有人吃点东西补充能量,有人趴着案桌,或躺在长凳睡觉。
厨房里的气氛太过沉闷悲痛,还要安慰悲痛过度的三叔三婶还有大堂嫂。叶蓁的心麻木地难受着,闷着声想回自己的房间喘口气,想在房间床上发发呆。
只要叶蓁在家,叶蓁的房门都不会上锁,但会关上。
只是叶蓁还没到房间,远远就见叶蓁的房间门大敞着,里面的灯光强烈明亮——有外人私闯叶蓁的房间。叶蓁爸爸妈妈弟弟,还有家里的所有亲戚都挤在厨房烤火,不可能是家里人。
叶蓁沉着脸往房间走。入耳入目入鼻的,就是这么一副让人怒从心起又恶心的画面:如雷的呼噜声,肆无忌惮嚣张跋扈地此起彼伏轰炸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几只穿着不知道多久没换过,连本来颜色都看不出的臭袜子的大臭脏脚搁在叶蓁的床沿上,本来折得整整齐齐放在床里面靠墙的被子被摊开着,一大个角掉到床下,中间隆起大大一团,被子上露出几条邋里邋遢的手臂。
自从自己睡后,就是叶蓁她爸,她弟都没在叶蓁的床上睡过。那些老邋遢男人仗着人家请他们来做法事,法场上是个人都能看出他们儿戏的玩闹,本来法事的工钱很高,时间蛮短:从晚上开始到第二天早上把死者埋葬完就完,休息只有吃饭时间的,他们看人家忍气吞声,不好说他们什么,随意停下来休息,欺人不懂随意做东做西,随意进别人的房间睡觉像样吗?!
叶蓁被那一副画面气得七窍生烟又咬牙切齿。生气会让人失去理智,会让人想犯罪。叶蓁气得浑身燃着戾气,紧紧攥着拳头,忍住不走到床头拿被子闷死床上的人,不去看枕在她枕头上、睡在她床上被窝里的老臭男人一眼,直接转身拔腿走出房间,把门关得地动山摇,怒气冲天地坐在外面的长条凳子上等着。
叶蓁就不信她带着怒气故意把门关得山响,那些老臭男人还敢那么大脸继续睡下去。叶蓁倒要看看,他们出来会不会觉得不好意思。
叶蓁爸爸妈妈他们被响亮的门声动静惊动,个个都从厨房里走出来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叶蓁!好端端的你又莫名其妙发什么脾气!”叶蓁妈妈也不问问叶蓁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首先大声连名带姓地呵斥叶蓁,“你太不懂事了,好端端的弄出那么大动静,板着脸给谁看!是要大家看笑话吗!还有没有一点教养,你读了那么多年的书都是白读了吗!”
叶蓁满心气愤委屈的没有理她妈:她要是开口,还没出声,眼泪就先来了。
叶蓁早就被她妈弹压得,还没开口,那眼泪就哗啦啦的先来落下风了。叶蓁一做出什么不合她妈心的事情,或者抗拒她妈妈什么事情,就会被她妈妈那样攻击谩骂。她妈各种骂她说她,最终的目的都是逼叶蓁屈从于她,根本就没有好好教过她什么。读书,以分数为指向的教材和老师,又教什么做人处事的道理呢?好不容易懂的一点所谓道理,都差点让叶蓁成了个木头人了。
这时,叶蓁房间里连续走出三个邋里邋遢的大老男人,因为还没有完全清醒,走路摇摇晃晃,还揉脸擦眼。
哼!那群混蛋自作主张明目张胆地开叶蓁房门爬床睡觉,叶蓁看到有三个大老臭男人出来,气得更加要命:那三个脏兮兮的师傅,不知道几天没洗澡几天没换衣服,丝毫没有一点讪头讪脸,就好像在自己房间出来一样,自然地从叶蓁她们母女身边走过,身上有股很重的味道。
看到那三个人从叶蓁房间出来,叶蓁妈妈应该知道叶蓁为什么大发脾气了。
叶蓁妈妈把继续的骂声从半开的嘴唇间吞下去,但还是说叶蓁不懂事,说那些师傅为她大堂哥做了一夜的法事,天气那么冷,时间那么晚,在她房间睡一下怎么了:叶蓁闹就是不懂事,就是不尊重那刚死去的大堂哥,就是得罪这些师傅,得罪这些师傅家里以后的法事请谁来做诸如此类的话。
叶蓁恼恨她妈,但她妈就仿佛摸清楚了叶蓁,知道最终她是赢家,而叶蓁最终只会在她面前忍气吞声,得理不饶人地说叶蓁,叶蓁确实忍了。
但叶蓁那时在心里歇斯底里的真实想法是:“要不是大堂哥一下子就死了,那大家也不用在大新年的熬夜伤神地悲伤,也不用看到那些拿着钱、却干不出漂亮实事的让人看到他们做事样子就来气的草包师傅,她的床也不会被那些可恶的臭男人糟蹋!大堂哥不死,就一切事情都没有!大堂哥不死,到处还是一片欢声笑语!大堂哥要不是突然就死,所有人还是活在这珍贵的人世间,所有人和植物一样幸福,而不是如此的悲痛。要是大堂哥不死,在不出年十五还是新年的日子里,大家就不会彻夜不眠痛苦!
叶蓁就是难以接受她大堂哥死了的事实。
叶蓁一点都不后悔吵醒那些师傅,他们太没有职业道德也太没有礼貌了,叶蓁她们家属花大价钱请他们来办事,可他们办事的样子,就算是瞎子聋子都不能满意,拿着人家的钱把人家家属当软柿子捏,还有恃无恐地跑去睡觉,也不问问家里主人就去睡人家的床。
要是叶蓁真的性格泼辣,牙尖嘴利的话,叶蓁当时就该把他们骂得狗血淋头,骂得激起他们的羞愤之心,让他们恨不得钻到地缝去。
后面,有羞愤之心的反而是叶蓁,叶蓁居然也觉得自己不该在她大堂哥葬礼期间给那些私跑她房里、还爬她床睡觉的老臭男人脸色看。
就算叶蓁不肯相信,不肯接受,然而她大堂哥是真的死了,死了就是死了。死者为大,叶蓁内疚自己对一个死去之人的指责与埋怨。这让叶蓁从在那一天凌晨闹气到现在都一直深感内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