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门虎女》煎炸的饺子

3、第 3 章 京中旧事

　　一切还是源于那个梦。

　　高烧的那几天，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她在梦里就如同在现实中一般慢慢长大，直到死亡的那一刻才重新醒过来。梦中发生了无数的事，可每当她要回忆的时候，那些事情却尤如走马灯上纸片一般，飞速地过去了，梦里出现的脸孔她看都不及看清，只剩下他们、她们带给她的痛苦和无奈，最后便是梦里的她临死前看到的最后一幕：陈旧的床顶帐，散发着异味的床垫，和飘散在昏暗屋子中的浓重药味，一如她踏入蕴珠堂时闻到的一般。

　　如果梦中的一切都会发生，那么她尹玄瑛，将会是一个幼年丧母，少年丧父的孤女，胸无点墨一事无成，纵然有父亲临终前的安排嫁进了国公府，也被长辈厌弃、丈夫不喜，最后死在破屋的床上无人问津。

　　她……怎么会这样？她的生活、她的日子怎么会过成这样？

　　最初醒来的时候，她无比地恐惧——那梦太真实了，简直是在告诉她，她的余生就将如此渡过，全无希望。她怕得连眼睛也不敢闭，生怕再睡着又会回到那梦境里，直到精疲力尽地昏睡过去；再次醒来，看到这些熟悉、又久违的人事物，她的心安定了许多——或者那只是一个梦，是上天对她的警醒，要她惜取眼前，不能再自暴自弃；可当母亲的病况传到她耳朵里，现实与梦境部分重合之后，她整个人都清醒了，更有一种大胆的想法在她心中萌生。

　　如果那并不是一个警醒，而一道“天机”呢？

　　一道与她有关的“天机”！

　　既然给她知道了，那她为了自己为了家人做出些补救，也是合理的吧？

　　这念头一冒出头就如雨后春笋一般疯长——为什么不呢？她一生没做过坏事，哪怕在梦里，在她最难过的境遇之中，她也没有过为恶的念头；父亲为家族所厌，为了她们这个小家，他顶住所有压力，上战场，上朝堂，对国对民乃至对家都问心无愧，却只落得个马革裹尸还的下场；母亲一生慈和待人，敬长爱幼，连大声说话都没有过，却那么年轻就撒手人寰——天道何其不公？

　　这一切都是可以改变的！只要她肯去做，一定可以扭转自己和家人的命运！

　　当务之急……

　　“当务之急”这四个字，马上令她想起梦中的一件事。

　　那是在母亲去世的几年后，她随着父亲回京之后发生的了。

　　那时，她随着父亲去季府拜见了外祖母，见到了母亲的同胞妹妹、她要唤作姨母的季玉莲，当时她观见姨母对着父亲神情颇有些忸怩，父亲却视而不见，还觉得奇怪，后来才知这位姨母似乎对父亲有些不能述之于口的感情，在母亲去世之后一直打着嫁入侯府做她继母的主意，生生等了好几年，后来不知为何却做了京中另一位伯爵的妾侍。

　　未几年，便传出她因毒害主母被发落的消息——玄瑛对这位觊觎她母亲位置的姨母并无感情，让她突然想起这件事的，是这位姨母的手段。

　　季玉莲的奶兄是季府商铺一个不大不小的管事，后来跟着季玉莲陪嫁过去了伯爵府，帮她管着铺子。这人年轻时跟着商队跑过南疆，颇有些见识，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味草药，做成香料异香扑鼻，还能够缓解女子月事疼痛。伯爵夫人一直为此所苦，季姨娘就将此药做成香囊献了出去，初时还得了好一番感激，谁知没过多久，主母突然就小产，后更漏红不止——与季玉棉现在的景况何其相似？

　　那位伯爷把京中知名的大夫、妇科圣手都找遍了也诊不出个所以然，眼见伯夫人日渐消瘦、寿数无几，都开始预备丧事了，事情却出现了转机。伯爷出京办差事，偶遇一游方郎中，见他于妇科上有些见解，便打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念头把他请至府中，谁知才进后堂这郎中便觉出不对，一查之下原来症结就在季姨娘的香囊上！

　　那味草药来自南疆，确有镇痛功效，但其性湿且大寒，女子不宜佩带，特别是月事来临之时，女子体虚更要温养，这味草药虽然能够消除腹痛，其寒性也入侵胞宫，长此以往不利子嗣，更有甚者，季姨娘还令人将这草药研成粉末制成香块献给伯夫人，伯夫人不仅佩它，还日日焚它闻它，胞宫早就寒凉无力，自然抱不住胎而小产；产后体虚腹痛，又要用此香镇痛，痛虽止住，恶露却不能止，这一来二往竟成了恶性循环，哪里有不气血两亏的道理？

　　伯爷弄清真相大发雷霆，季姨娘当即被送进了家庙，她奶兄一家子更是被提脚发卖到苦寒之地，最终究竟如何，那时她在闺中也没有心思打听。

　　现在看来，梦中伯夫人那次已经是季玉莲第二次出手，而第一次牺牲者，就是她的母亲。

　　利州地处西北，与北戎相望，气燥天寒，地广人稀，那味草药又是来自南疆，利州的大夫认不出来也是意料之中，哪怕是在盛京，那位伯爷若不是遇见了那位游方郎中，不也是一筹莫展，只能任元配夫人香消玉殒吗？

　　这位姨母，胆子着实不小，可惜梦里的她，到底算差了父亲对母亲的情谊——又或者，父亲早就知道她心思不纯，到底没有“顺理成章”地把元配的胞妹迎到府中做填房。现在，她更是要绝了这位姨母的心思，让她一辈子只能看着母亲和父亲琴瑟和鸣，幸福美满！

　　***

　　季玉棉坐在床上，床边坐着尹承锋。

　　他看着妻子灰败的脸色，心中不忍：“她既对你用这等阴狠的手段，便是从未把你当作胞姐，你又何必为她伤心。”

　　季玉棉看着丈夫，伸手拭了眼角的泪水：“她恨我，我能明白。若不是我横插一脚，今日站在你身边的定远侯夫人便应该是她……我只是想不到，她能恨我至此……”

　　“她有何立场恨你？”尹承锋对这妻子什么都满意，唯有一点就是太慈和了：“我是庶出，我父也是庶出，又早早病故，我在尹家既无概基也不受重视，又因一意从武被老爷子厌弃，正是前途一片灰暗的时候，你那亲妹心比天高，如何看得上我？”他叹了一口气决定还是要下猛药。

　　“你可还记得从前在你身边伺侯，你又给了阿瑛的那个赵妈妈？”

　　季玉棉抬起头：“你不是将她赶出府了吗？”

　　尹承锋冷哼一声：“当年她跟你陪嫁过来，她的儿子媳妇却留在季府，你可知道？”

　　季玉棉点头：“那时我与你甫一成婚便要赶赴利州，她儿媳又怀着身子，如何能跟我们赶路？她又求到我面前，说我二叔正打算提她儿子做个管事，若是跟我们一起离京便要有诸多难处，我也不忍心坏了他前程……”

　　尹承锋摇头：“你啊，惯是心软。她只身陪嫁过来，儿子媳妇并孙子都捏在季家的手里，这样的人你也敢用？”又沉了口气：“那日我回府，尹安便来报，说她买通了外院的婆子，要引阿瑛去角门求情，好在阿瑛身边丫鬟警醒，暗暗报了他叫人绑了关在柴房等我处置。”

　　“她一被提到我跟前，便什么都说了。”他继续道，“这个婆子根本就是你妹妹的人。她到你身边便是寻机害你，你仔细想想，你妹妹送来的香囊，可是她寻出来给你看的？”

　　季玉棉一怔，记忆就清晰起来。她自幼与季老夫人一起起居，老人家鼻子不清爽，除非佛堂里的檀香，别的味道都是闻不得的，她也不爱用香……后来还是生了阿瑛、出了月子之后总觉得身上有异味，赵妈妈才翻出了季府送来的节礼中，季玉莲做的香囊。后来她又来信，写了此香的诸般好处，又送了许多制好的香囊和香块过来，她才慢慢用上……

　　“她引着你用这毒香坏了身子，你把她调到阿瑛身边，她往季府一传消息，你那妹妹又叫她寻机害阿瑛——这婆子连信都给我看了，可谓证据确凿！”

　　季玉棉猛地一惊：“莫非——莫非阿瑛前阵子的病竟然是她——！”

　　尹承锋摇头道：“若非你俩生得像，我真不愿相信她这样蛇蝎心肠的人竟然是你的亲妹。”

　　季玉棉又何尝愿意相信？

　　她自幼便被抱到祖母身边教养，有祖母疼爱，家里人都对她高看一眼，而玉莲虽和她是一母所出，但她出生的时候，前头除了玉棉又多了一个嫡兄一个庶姐，季家其他房里也有孩子出生，她的待遇就和其他庶小姐一般，比起玉棉多有不如了。玉棉总觉得自己受了优待，对于被忽视的姨娘和妹妹多有照顾，她本以为妹妹对她应该也是一样的，没相到……

　　尹承锋道：“你愿意相信亲情，被她迷了眼，我却瞧得清楚。当年我与你家议亲，正是我最落魄的时候，文不成武不就，尹家人人厌我、避我如蛇蝎，她那样的人，怎么会甘心嫁给我？自然要设计毁了这门亲事——然，毁亲的方式那么多，她为何要拖你下水？无非是嫉恨你明明与她同母所出，却有幸被祖教养、地位等同嫡女罢了。当年，谁不说季家大小姐‘堪作高门正妻’？她便是要你嫁不得高门，只能配一个一事无成的浑人苦熬一生！”

　　季玉棉看着丈夫：“可你并不是什么浑小子……”

　　尹承锋握住她的手：“那时所有人都瞧不起我，只有你写信宽慰我，还悄悄熔了首饰资助我，我便把你放在心里了。所有人都可惜你，我便下定决心一定要让你风风光光地过门。”

　　“你做到了。”季玉棉说，“成亲那日，我很开心。”

　　“把阿瑛抱在手里的时候，我更开心，阿瑛长得跟我多像啊，可她的眼睛却像你。”他道：“阿棉，我们一起护着阿瑛平安长大好不好？”

　　季玉棉含着泪点头。女子本弱，为母则刚——她可以谅解妹妹对自己的恨意，却不能容忍她对女儿下手。

　　“赵氏人呢？”她问。

　　尹承锋道：“我把她的供词记录之后让她画了押，叫人押她回京了。毕竟不是定远侯府的奴才，我们就这么处置了也不合适，再说，养出了这么一个蛇蝎心肠的女儿，季府的当家人也应该知道才好。”

　　季玉棉叹了口气：“如此也好。”

　　季玉莲由她姨娘养大，她做出这种事姨娘不可能不知道，甚至她还可能推波助澜——信任就如一道围墙，当它在时，什么都可以抵挡在外；它若不在了，所有的记忆碎片就会如潮水一般涌来，将从前刻意或无意忽略掉的本相一一补足——或许在姨娘的心里，她这个刚出生就被抱走的女儿根本比不得玉莲这个从小养在身边的女儿，又或者在她的心里，只有玉莲才是她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