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第 11 章 有凤来仪 ...

  •   尹玄瑛走出院外,已经有两个普通山民装扮的男人并一只双抬辇在禅院外等着,她便不多言,大大方方地坐到了辇子上。

      山路并不好走,两位辇夫却如履平地,如果闭上眼睛,她几乎以为自己这是在大街上,只有料峭的山风拂过鼻尖带来的一丝寒意提醒着她,不久之后有一场吉凶莫测的会面。

      尹玄瑛想着父亲刚才的神色——他正走在自己的前面——好像对那个要见她的人多有忌惮?

      她父亲的为人她是知道的,能让他忌惮到如此溢于言表的人并不多——莫非是皇帝微服出巡来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可能——皇帝没事来利州干嘛?还放着城里不去跑到山顶上?

      那会是谁呢?

      当她第三次开始打瞌睡的时候,总算是到了。

      辇夫在一处院门前把辇子放了下来,尹承锋过来扶着女儿下辇。尹玄瑛抬头看了看四周,忍不住把披风领子立了起来——西北一入秋就开始冷了,山中风又大,擦过脸颊着实有些疼。

      这里离山顶还有一段路程,她抬眼看去,可以看到院子后面积着雪的山巅——这里大概是这个高度的坡地最适宜居住的地方了吧?如果不考虑别的,单看这山中四时风物,也不失为一个隐居修行的好地方……

      这时,她背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侯爷既来了,便来陪老衲下一盘棋如何?”

      众人转过身去,只见院门外不远处的歪脖子树下扎着一个草亭,亭中坐着个老和尚,正在摆弄一个棋盘。尹承锋看了女儿一眼,朝她点了点头,便走了过去:“便叨扰法师了。”

      尹玄瑛回过头,辇夫已经帮她推开了院门。

      院子中间的空地上,摆着一个木制的茶台,一个衣着华丽的老人正襟危坐在后,他的身边,一个看起来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少年低着头,正熟稔而优雅地沏茶。

      尹玄瑛看了他们几眼,错了一步拜下:“尹氏玄瑛,拜见贵人。”

      那两人面上皆是一愕。

      尹玄瑛的礼行得还算端整,只不过她拜的方向不是正前方,而是朝那个怎么看都是一身仆役装束的少年。

      老人咳了一声:“你可是身体太虚弱,站不稳?行个礼都行不端正。”

      “并不是不端正,”尹玄瑛抬起头:“敝拜见的就是他。”

      少年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庆国公世子说这女孩年纪才十二,可他看着站在院中的她,少说也得十五六了——倒不是说她长得显老……首先她的个子确实高,若是站到他旁边来也不见得矮多少;二来,他曾见过的十一二岁的女孩子,半大不大,再如何悉心教导也脱不开那点稚气,而面前这女子却一点都没有。

      她就那么站在院中,虽裹着大毛的披风、脸上苍白得一看便知内里虚弱,身姿却仍然挺拔得像棵青松,和她父亲倒是极像——山风虽大,因要循礼她没有戴上兜帽,只拉高了毛领遮住了大半的脸,露着的双眼在银鼠披风和她苍白的脸色的映衬下,黑得就像……就像泡在水里的黑色围棋子一样。

      “何以见得我才是主子?”他问。

      尹玄瑛把毛领拨开了一点免得挡住嘴:“老先生虽然衣着华丽,但他的坐资太板正了,同时身体前倾,若敝没有猜错,老先生只坐了椅子的三分之一。敝又不是什么重要的客人,先生要见我,如何需要这么严肃?”

      少年撇了撇嘴:“我们家先生只是习惯了这么坐着罢了。”

      尹玄瑛咳了几声,笑道:“若只有先生一个人,当然没有问题。然先生既然是这么严肃、连见个普通客人都要正襟危坐的性子,如何能容忍一个在身边伺侯的仆人这样形容松散,闲适随意呢?”她这话一出口,那老先生便有些绷不住地看了少年一眼,少年不自然地坐直了些,尹玄瑛又道:“贵人坐的地方虽然避风,但山里不比城中,穿得这么单薄是要着凉的。”

      话说到这份上,少年也没心思再装下去了。老人便从身侧拿起一件大裘给他披上,扶着他坐到正座上来。尹玄瑛看着这少年虽然个子不小,身子却有点单薄,面色苍白里带点青,显然也是个身体虚弱的,却不知为什么不好好待在家里,跑到山上来吹风受冻——父亲说他要见自己,是为什么呢?

      尹承锋虽没说他带她上山是为什么,她自己却也能猜到一二——只怕那个刺客首领打她的那一掌十分要命,而这山寺里却有能帮她的人?是这位少年吗?

      可他自己看着都不是个长命相,又能怎么帮她呢?

      少年这番坐下,整个人都深深缩进了椅子里。他身上是一件深色的貂裘,尹玄瑛曾见过一样的,是去年万寿节父亲献给皇帝的寿礼,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收集紫貂胸前最柔软的一块,用特殊的针法接成一整块,比寻常的貂裘轻软又更加保暖,还摸不出缝隙。她也分辨不出是不是同一件,但能清楚的是,不管是不是,这个人都非富即贵。

      “不知贵人尊讳?”尹玄瑛问,老是叫着贵人贵人的也不是个事儿。

      少年沉默了一会儿,道:“你唤我‘十七爷’便可。”

      只见他朝那老者示意了一下,老者便朝她拱手:“尹大小姐,失礼了,请这边就坐,老夫帮您诊个脉。”

      尹玄瑛便跟他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老者扶完脉,对那十七爷道:“尹大小姐的脉象弱而沉涩,是被内力震伤了脏腑,原不是什么致命伤,却未及医治又强行催动,以致不堪重负,阻了几处经脉。如此倒也罢了,然那股内力却被阻在尹大小姐的经脉之内横冲直撞,一直伤上加伤,若不及时导引,脏腑的伤势便不能痊愈,命亦不久矣。”

      原来是这样……尹玄瑛暗暗叹了口气——果然她还是太逞强了。

      十七见她面色虽黯,却没有忧虑的神色,更不见悲戚,不由问:“你听得懂么?他说你就要死了。”

      尹玄瑛点头:“听得懂啊。”

      “你不怕么?”

      “怕也没用啊。”她摊开手,“阎王要我三更死,我难道还能拖到五更?”

      十七一阵无语,见她一脸认命又心有不忿:“若是我能救你呢?”

      “那您愿意救么?”尹玄瑛问:“您若愿意救我,便是我的恩人,滴水之恩我必涌泉相报。若您不愿意,我又跟您非亲非故的,总不好逼着您施以援手吧?您也不会听我的不是吗?”

      十七让她堵得没话好说,瞪了她一眼:先前还知道用谦称,这会儿却一口一个“我”,果然是西北蛮荒养出来的,就不能指望她谨守礼仪。

      那帮她诊病的老人干咳了一声,道:“少爷宅心仁厚,当然不会见死不救,不过这救人的却是老夫。老夫可以帮尹小姐打通经脉,经脉一通,别说内伤能迅速痊愈,便是大小姐的武艺也能一日千里。不过,”他顿了顿,又道:“大小姐须得先拜老夫为师,认我家少爷为主,将来一切听命于少爷,不得有违。您意下如何?”

      尹玄瑛摇头:“老先生,您不想救我便不救,何必说这些话来折辱我?”她站起来:“我虽是白身,可我父亲却是镇守西北的定远侯,虽然不是什么天潢贵胄,却还有几根硬骨头,不是随便就能冲什么人弯腰低头的。”

      老者冷笑:“尹小姐可要想好了。我们家少爷可不是‘随便什么人’,你若是听话,不仅你能活,你家人也尽能活——你利州城家中的母亲幼弟可什么还不知道呢,你总不希望她们稀里糊涂便丢了命吧?”

      尹玄瑛胸口一阵气血翻涌,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差点吐出血来,脸上泛起一股不自然的红晕。她压下血腥,道:“我父定远侯一生忠心为国,我们尹家只认一个主子,那便是大晟皇帝,若认了二主,便是叛国无疑!你们这样逼我,无非是想拿捏我的父亲,进而利用他手中兵权罢了。我大可以告诉你,别说是我,便是你把我母亲弟弟一起抓到他面前逼他叛国,他也不会向你们低头!”

      “你可不要低估了定远侯对你的疼爱啊。”老者缓缓道:“你可知道你爹为了求少爷救你,说了什么吗?”

      尹玄瑛闻言大惊——难道父亲真的答应了他们什么?他们真的拿自己的性命去逼迫父亲?若是他们要父亲行大逆不道之事……想到这里她再也按捺不住,一口血吐了出来,整个人头晕目眩几乎无力支撑,但她还是扶着椅子勉力站着,用手背拭去了嘴角的血,冷冷地看着坐在太师椅上的少年。

      “我殚精竭虑,日思夜想,只是为了保我家人平安,可惜还是棋差一着,倒让自己成了别人拿捏家人的把柄……”她语气森然,“既然如此,我活着不如死了的好。”说着,拔下头上束发的簪子刺向自己的喉咙——说时迟那时快,当那尖端划上她皮肤的瞬间,腕上突然一麻,簪子就掉到了地上。

      老者上前扶了她一把,朝着十七苦笑道:“少爷,您就别再逗她了……这万一人还没救,倒先让你气死了,该怎么向定远侯交待啊?”他一边说着,一边出手如迅速封了她周身几处大穴,这才让她体内翻涌的气血稳定下来。

      十七的眼神闪了闪,对她道:“你是傻的么?让人一骗就信。定远侯就在门外,我若真要逼他就范,何不让他也一起进来?”

      尹玄瑛捂着胸口,有气无力但绝无好气地说:“谁知道你们这些上位者的想法?说不定让他看着自己亲闺女的尸身你们才觉得痛快呢?”

      “不得无礼!”老者斥道,但他到底记得是自己帮少爷把人气成这样的,难免有点外强中干,只能冷着脸把她按回椅子上:“坐好。”

      尹玄瑛懒得理他。

      十七看了她一会儿,突然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你这样动不动就要死要活的,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尹玄瑛道:“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我若是为了一时苟活向人低头,陷父母于不义,使他们受后世千古骂名,又有何面目谈‘孝’字?有始无终,才是大不孝。”

      十七忍不住问:“你才十二岁,难道不想好好活着么?你就那么想死?”

      尹玄瑛看了他一眼,见他面上充满疑惑,显然是真的不明白,心下不禁一哂。也是,没有像她一样经历过两世的人,可能真的不明白吧——若要她自己说,也很难说出个所以然。

      算了,他也不是真的要害她和父亲,就不跟他计较了。

      “能好好活着,谁又想死呢?”她说,“可如果我的生命,是以我在乎的人的自由和尊严为代价,那就算我活下来也不会开心,因为我在乎的人都不开心——不开心地活着有什么意义?”

      “你死了,他们难道还能开心得起来?”

      尹玄瑛摇头:“当然开心不起来。不过,只要他们活着,伤心的事情总会过去的,慢慢地,种种琐事便会填满他们的生活,他们可能不会忘了我,但总会慢慢接受我已经离开的事实——知道他们有个女儿,有位长姐,曾经陪伴在他们身边,逢年过节在我灵前上几炷清香,供点瓜果酒水什么的,偶尔想念想念我也就够了。”

      她恬淡中又带点满足的表情十七看着很刺眼:“你这话说得,好像你已经死了似的。”

      尹玄瑛笑笑,道:“我还真的死过一次。”她看着十七,果然他被这话吓了一跳:“你胡说什么?你……你要是真的死过,怎么还会在这里?”

      “那时候我才四岁多,”她伸手比了个“四”,“发了一场高烧,大夫来诊过都叫我爹准备后事了,结果后来我又好了。在我烧得昏昏沉沉的几日里,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见我死了之后,我母亲伤心死了,我父亲也伤心死了,我们一家人就这么没了。”

      “醒来之后,我就好像突然长大了。我练武就是因为不想死,不想让我父母伤心——可是俗话怎么说的?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世事本来就不能尽如人意,阎王爷想收我走,我就是再想留也留不下来呀。现在我母亲安好,父亲也没有受伤,若是我死了,他们伤心一阵,总不至于丢下我弟弟们不管,过上几个月最多几年也就慢慢淡了,等我弟弟们长大成人,支应起定远侯府的门庭,也不枉我早死一场。你看,我牵挂的事情都了了,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对我来说,能不死当然是要活的,可是真的活不了,也没有什么好怕的。”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