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往事》GinQ

9、Chapter 9. Life Span

　　作为重要“战略资源”，地狱把玛土撒拉抚育得极好，衣食无忧。临走时他带走一瓶“储备粮”：这瓶血液极有效力，只需一滴就能填他喉咙难言的干燥。
　　借着这瓶金色的血液，玛土撒拉得以在人类的城邦间浪游，仍不染杀伐、保持纯白。

　　这一日，玛土撒拉到了伯利兹。
　　夜间，他随性在城中行走，忽瞥见以诺与萨麦尔遁入一处民居。
　　他就徘徊来到那土墙下，驻足站了一会儿。抬手想敲门又放下，想走又舍不得。这时，他听见里面传来说话声——

　　以诺才饮尽杯中最后一滴血液，他厌恶这本性，却不由自主地觉得精神焕发。
　　萨麦尔闲散地坐着，擦拭金刀。
　　以诺沉吟了一会儿，问：
　　“你们的计划是什么？”
　　以诺并非深渊中的魔王，并未参与那日的讨论。
　　萨麦尔摇摇头，说：“都是些寻常办法。路西法准备多线并行——除了阿斯蒙迪斯那个愚蠢的想法。别西卜的部分你已经知道了，其余我慢慢再告诉你。”
　　他们已是多年志同道合的伙伴，又共同谋划着许多事，彼此了解至深。面对他，萨麦尔如此谨慎是罕见的。以诺就知道自己的担心有道理。

　　于是，以诺斟酌着语句，缓缓说：
　　“神的话是，玛土撒拉死在九百六十九岁时，同时，审判开始。
　　从预言破题，无非是消解神的力量；让玛土撒拉在九百六十九岁时不死之类……
　　这些只能说是寻常。路西法、玛门智计高超，他们一定能想到……
　　其中有一个破题的方法是——提前杀掉玛土撒拉。”

　　是啊，若玛土撒拉死在九百六十九岁前，困顿骤解！

　　那话直钻入玛土撒拉的耳朵中去。
　　他被这个可能性一刺，脸立刻就苦了，紧接着蹙眉咬牙，竟是狂怒得几乎要吼出来：
　　我已经牺牲那么多了！就这最后，最后一百多年！你还要再献出我吗？！为什么把我养大的是你，把我变成吸血鬼是你，告诉萨麦尔我提前死就能圆你们的梦的还是你！！
　　他耳边仿佛敲起洪钟，响声震荡荒野，让他身体一阵一阵发抖，内心多年前的怨气从深渊中翻腾上来。他觉得脊椎支撑不住身子，就在墙边蹲下了。

　　屋内悄然无声。一灯如豆，映在萨麦尔的眼中。
　　他的神色有点奇异，仿佛是不忍，又仿佛在估计着什么。
　　以诺神色坦然地回视他，说：
　　“但我不希望这样。”
　　“我希望你帮我。”
　　那话极轻，却飞过了土墙，轻飘飘掠过玛土撒拉。

　　太轻了，好像是幻觉。

　　玛土撒拉蹲在地上，觉得自己心脏被人捏了一把，又酸又疼。他自己不知道，但月光下他的脸已经扭曲了，是一种似喜似悲的古怪表情。他抹了一把脸，担心再听到什么，毅然就走了。

　　萨麦尔的瞳孔幽幽的，一眨不眨地盯着以诺。以诺的神色像海面一样平静：其下有无尽的思绪，又能吸纳所有的风雨。
　　他们相识多年。以诺在莉莉丝处堕为吸血鬼后，他们又有了供血者和饲主的关系。萨麦尔捋着回忆，想：
　　他已经做了安排？这么多年，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但表面上，他仅仅问：
　　“怎么帮？”

　　“当年，你有一个疑惑，我还未给你解释清楚。”
　　萨麦尔想：“当年？哪一年？堕天之前还是堕天之后，等等——当年？！”
　　变革和动荡的伤疤带来健忘症，当年确有一段混沌时光——彼时，以诺已决意出走天堂。他前往莉莉丝处……当他再出现时，自己已成了吸血鬼……为了让玛土撒拉不老不死，永久地推迟审判，再出现时，以诺将玛土撒拉也转化成了吸血鬼。
　　转变后，以诺不愿吸人的血，形销骨立，请他供养。
　　——但以诺可直接请莉莉丝将玛土撒拉转化为吸血鬼，何苦自己也去受这个罪？

　　萨麦尔的思绪只在电光火石之间，以诺接着说：
　　“六十五岁上下，玛土撒拉来了。由于那个人的缘故，他一出生就背负了审判的预言，我心里是很不喜的。他只是那么小一个生命，怎么承担得起那么庞大的象征意义呢？更何况他还什么都没看过，什么都不懂……
　　出于种种原因，我们渐渐离心。此后的一些事情你也知道。就这样过了三百年，我偶然听说莉莉丝处产育一种小蛇，能暂时动摇和迷惑人的心智，只是需要以血浇灌。人类的血液威力太弱，我几乎血尽而死，莉莉丝为了救我，将我转化为了吸血鬼。”
　　“所以，这才是你离开天堂的真正理由？转变为吸血鬼只是一个意外？”
　　“一开始只是一个意外。后来我决定利用这个意外。
　　我们还是继续说那条蛇吧：我的身体状况稍稳定一些后，我就以那条蛇入了它的梦。我化了玛土撒拉的样子去见它——你知道，它对我没什么防备——一见我，它就以真言呼唤我的名字：
　　玛土撒拉。”
　　所谓真言，就是呼出即为真的语言。如神说玛土撒拉九百六十九岁必死，死后必有审判就是一句真言。当以诺被真言呼为“玛土撒拉”后，他就取替玛土撒拉的一切，成为玛土撒拉。玛土撒拉九百六十九岁时，以诺必死，死后必有灭世的审判。
　　萨麦尔一时愤怒，一时又想笑，整件事荒诞至极。他一边摇头一边苦笑，手重重捏在膝上：“你瞒得我好苦！”

　　以诺伸手，轻拍他的肩头。他虽然预料到了萨麦尔的反应，但真正看见时仍觉得不忍和吃惊。他起身给他倒了一杯水。
　　此举并无益处，只是为了制造一段得以喘息的沉默。
　　萨麦尔说：“当年你把玛土撒拉也转化为吸血鬼是为了混淆视听？因为你成为玛土撒拉后，突然发现能够借助吸血鬼的身份延缓审判的时间？这就是所谓的‘利用这个意外’？”
　　萨麦尔气极反笑：“你的意思，就是如果路西法要提前杀掉玛土撒拉的话，就让他们来杀你？”
　　以诺想，萨麦尔本来就是易怒的魔王，他丝毫惧怕都没有：
　　“是。要杀吸血鬼非常简单，走入日光就行了。请你叮咛路西法：不要杀错了人。”
　　萨麦尔看着以诺，他像海一样平静：其下有无尽的思绪，又汹涌冷酷。萨麦尔觉得自己气得眼前发黑了，几百年了，他一点都不知道。
　　他站了起来，他身材高大，在以诺面前投下一道黑影。他简直一点风度不要、咬牙狠狠地说：“你喝我的血喝了几百年，就一直不告诉我你要自己去送死？你要自己去送死为什么要告诉我？你要自己去送死为什么不天亮了马上滚出去晒太阳？”萨麦尔气得把刀捏弯了，他简直控制不住自己，一扭头就走了。他瞬间就回到地狱，飞到玛土撒拉住所旁边的原野上用手锤地，直到把地面锤出一片小小的谷地，他又放声大喊，火山岩浆都微微震动。几大魔王听出了他喊声中的痛苦之色，就飞了出来。一见到他们，萨麦尔却立刻想到以诺的话。他深恨自己，又无法控制。他停了下来，对每位魔王说说：“不要提前杀掉玛土撒拉，你们弄错了一件事。”
　　玛门和路西法心中一跳。正待细问，却见萨麦尔悚然一惊，振翅远去了。他和路西法交换一个眼色，默默缀上去。他见萨麦尔窜出深渊，人间已然日光普照。萨麦尔顾不得掩饰身形，张开双翅，直入伯利兹。
　　一处民居的屋檐下有一个人，褐色头发，穿着细麻布，正要走入阳光里去。萨麦尔冲过去把他扑倒，但已经晚了。那人在阳光下冒起烟来，逐渐开始自燃。萨麦尔展开翅膀，遮住阳光都阻止不了这火，碰都不敢碰他，只能颤抖地看着他逐渐被烧成骨架。路西法此时还在远处，说：“是吸血鬼吧。没救了。”飞到近前，却见那骨架奇迹般地缓缓生肉增肌，化成一个虚弱的男子躺在萨麦尔翅膀的阴影中。他认出那个人是以诺，还不待惊奇，就听见以诺说：
　　“失败了。”
　　以诺居然笑了一下：
　　“但也在我意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