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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Chapter 8.再次重逢的世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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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
云垂四野,地上是黄色的草甸,灰色的岩石。神子降临在远空的靛蓝色里。
他心事重重地在大块岩石上躺下了。
近来,天堂里都在讨论那个关于“审判”的消息。
“天使倒是变得和人一样了。”
他想。
审判令他心中有些茫然。他知道,战争不是一方水池,而是扑上沙滩的海浪,难免湿鞋。而若审判是天灾,天灾无眼。辛苦营造的山河,受庇护的部族,一夜之间就倾颓若斯吗?
“我何必想这么多?帮人办事。干我何事?”
他有些厌弃自己,闭目打起瞌睡来。但怎么也睡不着,闭上眼就是密密麻麻的血,耳朵总听到雷声隆隆——这是多年前堕天一战的景象。睁眼一看,橄榄树殷勤地投下绿荫,仍然是平和的人世。
他叹了口气。“我总归是太像人了。”他想。
“神造我时,一定没想到会这样。我理应强悍无匹,却无法超越自然的人性。是个脆弱的人格。怯懦。自困。茫然。有时感到自己是工具。是力量的容器。是空心的。有时感到自己的力量太多余了。其他造物原本能维持好自己的生活,无需指点。有时感到自己太自私了。凭什么庇佑一个,驱逐另一个。牺牲、谷物不是神力量的来源,世人的爱憎根本不足道……
神也越来越像人了……它造好就造好,倾覆就倾覆。连同我。它根本无需预告。不必兴、不必观、不必群、不必怨……”
想着想着,天色逐渐暗了。地平面吞下太阳最后一丝金线。耀目的天堂远去。夜像个打开盖的珠宝盒。
凡人从不知道夜空实际是个倒影。天堂在地之上,终日光照满布,天使不知疲倦,凡人却要日夜交替,整顿休息。神与梅塔特隆造世之时,设镜在天上工作,反射深渊中常黑之夜。路西法叛变后率众堕入深渊,建立城市。
地狱中的灯火日渐繁华了,天上的星星才日渐多了。
这便是永远置于尘世的观察之下,但若向上飞,却不可能到达的地狱。
天边一颗红色的星星闪动了一下。
神子很熟悉,那是地狱荒野中高耸的火山正在爆发。
这片荒野上,恰好也走近一个很年轻的男人。
神子盯着他:他一头红发,背个布包,轻装简行,走得很快。看见神子,愣了一下。就慢慢走近。在附近择了一块岩石坐了。不太近,也不太远。
神子反而很亲近的样子……如果神子算有童年的话,他们一起长大。
那是玛土撒拉。
“玛土撒拉!你到这里干什么?”
“旅行。”
“此前许多年你都在哪里,随着你的父亲住在地狱?”
“对。”
神子抬头看天。天堂打探地狱的消息,却在近日才知道玛土撒拉与以诺原来皆在地狱。天空中的星星闪闪烁烁,玛土撒拉说不定就住在其中一颗上,但他却从来不知道……星星眨着眼睛,这是个幽默的暗示吗?还是一个嘲笑呢?
……只是个光点而已,何以反映他的内心啊!
从某种程度上讲他猜得很对。玛土撒拉散步时,确实曾可能是闪亮星星中的一个黑暗小点。
神子问“地狱生活如何?”问出口后,才发现自己有些莽撞。
天堂人士问地狱总是让人有些尴尬。
玛土撒拉回答得很含蓄:
“开始有些累。后来适应了。”——转变后,最初身体上有些煎熬。
“住在荒野上。”——人迹罕至的地方,以躲开天堂的耳目。
“散散步。”——不自由,但生活实在是很悠闲,还发展了许多兴趣爱好,但这不足为外人道。
玛土撒拉说得简短,神子觉得自己问得实在不得体。于是他把手臂枕在头后,躺下了。扯开话题,谈旅行。
“要到哪里去呀?”
话题离开地狱,玛土撒拉也放松下来。他靠在岩壁上,夜风很凉爽。
“走到哪里算哪里吧。我想走走看看。”
他想,这个动机神子实际无法理解的。神子是神的另身。神哪能不明白自己手下的造物呢?何况,神子行走于世。也算看遍。
但神子却说:
“想看的东西是看不完的。有时候以为一下就能看尽,但再看一会儿就会发现新花样。还有,大部分时候不明白怎样怎样、如何如何。”
神子居然像个老年学者。像爬格子一样,窥探这个世界已经很久了。但却仍然有那么多好奇心,那么多新鲜感。玛土撒拉觉得,和他相比,自己就像一朵即将熄灭的烛花……
神子问:
“你看到些什么了?”
玛土撒拉回答:
“也没看到什么。最开始是看到海、牧人像雪一样白的羊羔、柔美的花树、都城脆弱的土夯的城墙。很快最初见海的感情在我心里留着,但景色模糊了。所有的海都连成一片。
然后是看到盗窃、人和人亲吻缔结亲密关系、很多人冲我扯起一边嘴角——笑分好多种,我不能全然看懂。总是看见人。做的事看似重复,但又有些区别。我遇见……一些人。他们冲我嚎叫,她冲我哭,我不知道如何是好。
现在我仍在看人。我好像看到了他们聚集在一起,某些人和某些人联合,就造就一些合力,推动箱子掉落。我在读这股意念……我时而觉得自己像一面镜子,反映出他们的悲喜。我时而觉得我也推动着他们的悲喜。”
这话有些傻。他的死就代表审判到来,当然他会推动他们的悲喜。
“那么,人是怎样的?”
玛土撒拉总结:“天堂和地狱或许会不一样,但人和人之间却没有什么不同。王子不会太好,恶霸也并不太坏。一生很短,所以善变。可以磨砺,但不能考验。”
天堂的信徒和地狱的信徒都不过是普通的人而已。何苦审判呢?是普通的人,就可以放他们一马。
这句话带着劝说意味,神子心领神会,但是没有搭茬。
他一时觉得童年的朋友间这样谈话好累,简直想抽身九天之外。
一时又觉得玛土撒拉对他已经足够坦诚了,他应该庆幸才是。
夜风徐徐地吹着。因为刚才的谈话,他们陷入了微妙的沉默。但没有人有想走的意思。
他的眼神很好,看到玛土撒拉靠在岩壁上看着地面,低首垂目的,看着居然很慈悲。这有点怪。他突然就从一个骄傲的小青年变成自己族群的观察者了,简直跳出三界之中。
他躺在岩石上,感到夜已深,岩石已经微微发凉了。
他好奇:
“你在夜间赶路?”
吸血鬼夜间视力胜白日不知凡几。这个问题根本不及思考,玛土撒拉回答:
“夜来了,所以我才停下来了嘛。”——原来他还不知道我是吸血鬼啊。
不知道说不说的情况下,玛土撒拉下意识撒谎。
“但既然你提到了,我觉得夜间赶路也不是不可以。”——赶快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