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无声（初夏栀子花续篇）》一蓑烟雨

35、七日

　　初夏当晚便发起了高烧，单磊忙前忙后，又是退烧药又是冰袋，用尽一切办法终于在第二天早晨时将她的体温降了下去。
　　单磊站起身，疲累的将毛巾往冰水里一丢，从初夏胳肢窝里抽出体温计仔细看了看。
　　37.8℃。
　　还好，不算太高，和昨晚的39度高烧相比已经降了很多。
　　单磊长长的呼出一口气，表情也轻松下来。可是随之席卷而来的困倦却让他忍不住往初夏旁边一躺，很快便睡着了。
　　单磊是被一声凄厉的尖叫所惊醒的，他浑身一颤，立刻从睡梦中惊醒。抬头一看，天已黑了。而初夏躺在床上狂乱的挥舞着手臂，双目紧闭、满脸是汗，显然是陷入了梦魇之中。
　　“初夏、初夏！你醒醒！初夏，你快醒醒！”单磊不停的呼唤着初夏的名字，同时抓住她的双手以防她在混乱中伤害到自己。可是初夏不顾一切的挥舞着双臂，混乱中指甲还划伤了单磊的脸，而嘴里还不停的叫着：“鬼、鬼！别抓我！走开！别抓我……救命啊、救命……”之类的话。无奈之下，单磊抓住初夏的双肩大力摇晃，同时在她耳边大声的唤着她，终于将她唤醒。
　　醒来后的初夏，神情恍惚，呆呆的看着单磊，仿佛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单磊无奈的叹道：“初夏、初夏，你刚才陷入了梦魇当中，不得已我只有将你唤醒，你还好吧？”
　　初夏没有回答，只是再次躺下，将被子拉来盖过头，背对着单磊蜷缩成一团。单磊将手轻轻按在被子上，仿佛想说什么，似又忍住了，只是轻言细语道：“那你好好休息吧，明天我再过来看你。”
　　单磊走后，初夏再也压抑不住的啜泣出声，两行热泪顺着面颊淌在了枕头上。
　　第三天清晨，初夏醒来时，从二楼窗户望出去，整个郊外全是白茫茫的一片，苍茫而荒凉。天已经放晴了，万里晴空，蓝得醉人，几朵浮云偶尔飘过。
　　在冬日暖阳下，单磊正在楼下忙着堆雪人。他没有带手套，双手俱已冻得通红。但他似乎毫无所觉，反而乐在其中，唇角始终带着不经意的笑意。他做得很认真，每一个细节都要求完美，不满意时便毫不犹豫的打碎重来。
　　他几乎是以一个艺术家的眼光和要求来做雪人。初夏觉得他实在有些苛刻，可是她不得不承认，完成后的作品实在令人惊叹！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一对雪人！
　　用黑弹珠做的眼睛、胡萝卜拼的鼻子、红辣椒镶的嘴，两个胖胖的雪人，嘻嘻的笑着，两只手牵在一起，相看两不厌，仿佛儿时的青梅竹马。
　　完成后，单磊站着欣赏了一会，仿佛觉得还有什么不够，绕着雪人走了三圈，忽然从脖子上摘下了自己的咖啡色围巾围在雪人男孩的脖子上，然后又跑进屋内拿了一条粉红色条纹状围巾出来，围在了雪人女孩的脖子上。单磊这才满意的拍拍手上的雪，看着自己的杰作，满意的笑了，如孩童般纯真的笑。
　　初夏看了看那条粉红色围巾，觉得有些眼熟。
　　那……那不是她的围巾吗？
　　初夏平静无波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动容。
　　这时，单磊发现了二楼窗户边的初夏，于是便兴高采烈的冲她挥手，仿佛许久不曾见面的老朋友一般。然后指了指两个雪人，将手围在嘴边冲她喊道：“初夏，怎么样？很可爱吧？”
　　初夏看着两个憨态可掬的雪人，看着如朝阳般灿烂耀眼的单磊，扯了扯嘴角，终于淡淡的笑了。
　　也许简单快乐，无论在何时，总能让人快乐。
　　之后，两个人的相处仿佛很有默契般，单磊什么也没问，初夏什么也没说。大部分时间初夏都在温暖的被窝中睡觉，仿佛一个贪睡的婴儿，在睡眠中休养那疲累的身体和心灵。梦魇渐渐少了，到后来她能够安静的睡到天亮，不再梦见恶鬼、不再吵闹、不再需要单磊在身旁安慰。
　　清晨醒来时，单磊已熬好一锅香滑爽口的糯米粥，然后两人相对而坐静静分享。有时，两人蜷缩在沙发上，裹在毛毯里，手里各自端着一杯温热的咖啡，静静的聊天。单磊会聊起他小时候的生活、聊起他的父母、聊起他的画、聊起他想在巴黎著名画廊开个人画展的梦想……而初夏很安静的听着，偶尔会说一两句，但却绝口不提自己那些沉痛的过往。有时，两人就趴在地毯上看书，看各种各样的书，互不打扰。有时，单磊会给她讲笑话，一条接一条的讲，仿佛他肚子里装了成千上万条笑话一般，有恶俗的、有无聊的、有简单的、有不明所以的……每次讲完一个，单磊便首先哈哈大笑，而初夏总是淡淡的笑着，也算是捧了场。有时，单磊在画室里作画，初夏就安静的坐在一旁观赏，看着看着眼光便飘向了窗外那一片银白的世界。那几株冰雕玉琢般的老梅树和雪地上一跳一跳觅食的鸟儿，总能让她看得出神。
　　这样安静而不被打扰的日子，可以让初夏什么都不去想，简单生活、简单快乐着。这栋房子，仿佛有一种神奇的魔力，一种安抚心灵、抚平伤痛的魔力。也许就是这种魔力，如同磁石般吸引她不顾一切来到这里。她需要的，只是这样一个可以疗伤的地方，以及一个可以让她疗伤的人。
　　对于那一晚，为什么没有去找韩云峰而是来这里找单磊，她心里一直想不明白。也许在她潜意识里，她不想自己最悲伤最狼狈的模样让韩云峰看见。她在韩云峰面前，不该是那个样子，所以她愿让他看见那样的她。
　　终于在第七日的早晨，初夏醒来时，忽然对单磊说：“我该走了。”
　　这一句话，像一根针般刺在了单磊心上，让他发起了疯。
　　“不要走！我不让你走！你不能走！” 单磊拼命的说着这样的话，接着便开始狠命的摔东西，摔房间里一切可以摔的东西。
　　初夏看着单磊发疯的模样，忽然觉得自己很卑鄙，仿佛将他当成了用过就甩的面巾一般，需要时便用、不需要时便扔掉。
　　她，似乎从来没有替单磊想过。
　　但是，无论如何她必须走。
　　于是她缓缓但坚定的道：“对不起，单磊，我必须走。”
　　“不要走！初夏，不要走好不好？”单磊扑到床边抱住初夏，神色慌乱得像个将要被大人遗弃的孩子。
　　初夏却目光温柔的摸摸单磊的头道：“单磊，这七日来的照顾，我很感谢。可是，我们总不能这样生活下去，终归要回到现实的……”
　　单磊大声叫道：“为什么不能？我们可以一直过这种生活！没有人打扰我们、没有那些烦人的恼人的事情，可以一直这样无忧无虑过下去！”
　　“可是，单磊，我是一名医生。医院在等我，我的病人在等我。你也曾是我的病人，你也体会过被病痛折磨的痛苦，医生是不能这么丢下病人不管的……”
　　“我不管、我不管！我不要你走！初夏，我好不容易才等到这一天，我不要这么让你走掉！”单磊任性的说着，急切的将头凑上来寻找初夏的唇。
　　在惊讶和慌乱中，初夏的唇被单磊的唇贴上了。由于太过突然，初夏忘了要怎么反应。
　　可是随即，她释然了。她没有去推开他，任由他吻着，任由他冰冷的唇绝望的吻着。
　　得不到任何回应，单磊的眼角流下了一滴泪，在清晨的阳光下闪耀着璀璨的光泽。
　　这是他第二次在初夏面前流泪，而每一次他都不能自抑。
　　他放开了初夏，目光哀伤，却不敢去看她的脸，只是低着头小声道：“对不起……”
　　初夏哀伤的摇摇头道：“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初夏终是回去了，单磊虽然极不情愿却也将她送回了医院。
　　当初夏和单磊双双出现在心内科时，几乎所有的医生都叫了起来。
　　“初夏？！你终于回来了！”
　　“这几天你跑到哪里去了？我们都在找你，还以为你失踪了！”
　　“你怎么能不打声招呼就走掉呢？害我们大家都很担心呢！”
　　众人七嘴八舌的表达着自己的惊讶、关心和生气，仿佛他们都是初夏极亲密的同事。可是在初夏被陷害之前，她远没有现在这般引人注目、让人担心。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初夏这时除了鞠躬道歉，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我们都还没什么，倒是韩医生，他找你都快找疯了！”有位女医生忽然说着，语气里带着若有若无的酸意。
　　云峰……
　　想到韩云峰，初夏有了更深一层的罪恶感。幸好他现在不在这里。
　　初夏和单磊出了办公室，来到电梯口，本打算将单磊送出去。就在这时，一个高个子医生迈着沉重的步伐，大踏步而来。他径直走到初夏面前，抓住她的双肩，几乎是恶狠狠的瞪着她，那凶恶的样子似乎要将她吃掉。从未见过如此凶恶的韩云峰，初夏的心在微微发颤，一向好脾气的他、几乎连生气都很少的他，这一次是真的发怒了。
　　韩云峰劈头盖脸便是一顿痛斥：“这几天你都跑到哪里去了？也不说一声，就这样跑掉，真是太不负责任了！你知不知道大家有多担心你？很多人都在找你，如果你再不回来，我们就要去报警了！初夏，你怎么会这样？！你怎么可以这样？！”
　　韩云峰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完。看得出来，他真的为她担心了很久，那仿佛几天没有睡好觉的憔悴模样就是最好的证明。
　　“对不起，云峰，我……对不起！”初夏内疚的低下了头，忽然觉得自己也很任性，和单磊没什么分别，总是叫别人担心。
　　“你这几天到底去哪儿了？手机也不开，你是真的想玩失踪吗？”看到初夏一副可怜兮兮的认错模样，韩云峰的怒气再也发不出来，不过语气还是很生气的样子。
　　一旁的单磊实在忍无可忍，走过去拉开韩云峰抓住初夏的手，将初夏拉到自己身边，理直气壮的说：“初夏这几天都是和我在一起！你要不服气，就冲我来，不要拿初夏撒气！再说，初夏又不是你的什么人，她去哪里难道还要向你报告？”
　　韩云峰听后眼神一变，转头看向初夏，问：“这几天你真的和他在一起？”
　　初夏木然的点点头，她无法不承认。
　　于是她看到韩云峰眼神里有伤痛一闪而过。可是此刻的她，又哪里来的力气去安慰别人？于是她只好再次说对不起。
　　看到初夏一个劲的低头道歉，单磊心里很不是滋味，于是冷冷道：“初夏，你不用再三向他们道歉，你要去哪里本就是你的自由，又何需向他们说明……”
　　“你住嘴！”初夏却突然回头打断了单磊的话。
　　单磊突然怔住了。
　　初夏又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便放缓了语气轻轻对单磊道：“单磊，你先回去吧。”
　　“初夏……”
　　“回去吧，听话，过几天我再跟你联系。”
　　拗不过初夏的坚持，单磊终是回去了，却有些失落和压抑。
　　韩云峰望着单磊的背影摇摇头，带着些自嘲的笑了笑道：“单磊说的对，你无需向我说明你的行踪去向……”
　　“不，云峰，你别这么说。是我不对，让大家担心，我真的很抱歉！我会主动去向院长和主任说明情况的，扣钱也好、扣假也好，我都接受。至于这些天因我不在而耽误的工作，我会通过加班来弥补。”初夏没有去看韩云峰，而是盯着地板，平缓的道。
　　“……初夏，”韩云峰有些疑惑又有些担忧的看着初夏。他发觉初夏这次回来，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可是又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地方。他迟疑了一下，沉吟道：“是不是和刘之浩又发生了什么事？前几天他也来找过你好几次，他还说等有了你的消息一定要给他打电话。”
　　初夏一震，抬起低垂的眼，脸色终于变了变，眼里泛起了波澜。“不、不要告诉他！不要说我已经回来了，我不想再见到那个人！”初夏断然的摇头道。
　　“可是……”韩云峰忧虑的看着初夏，不禁皱起了眉头，“可是，如今他就在病房里。他奶奶病危，就住在我们科的重症监护室里。你想不见他，那似乎是不可能的……”
　　“什么？你说什么？”初夏惊愕的看着韩云峰，终于慌了神。
　　“他奶奶，心脏病发作住到我们院里来了。不是我负责的床，所以具体情况我不是很清楚。但听主管的蒋医生说，心脏衰弱得很厉害，怕是……活不过今冬。”
　　活不过今冬？！
　　初夏震惊的靠在医院雪白的墙上，一动不动。
　　为什么又发生这样的事？
　　为什么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
　　她……
　　她实在已无力再去面对啊！
　　韩云峰伸手扶住初夏，不无担忧的道：“初夏，你的脸色好苍白，你还是回去休息吧。现在无论是去见刘之浩还是他奶奶，都不是时候。”
　　初夏却笑了起来：“谁说我要去见他们？我现在不过是去病房看我的病人而已。”说完便走回办公室，脱下外套穿上白大褂，然后精神抖擞的走了出来，回复成了平常干练的尹医生。
　　然而这样强装没事、伪作坚强的初夏才更让人担心。韩云峰看着初夏单薄的背影，眉间的忧色不觉更深了，一种钝钝的痛在心底蔓延开来。
　　他知道，初夏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才会使她变成这样。那晚从北京飞回来的时候她还是好好的，为何现在却变得这般反常？
　　难道……
　　难得她和刘之浩分手了？！当韩云峰得出这个结论时，自己也不免很吃惊。
　　难道他在隐隐希望初夏和刘之浩分手吗？
　　不，他只是希望初夏能够幸福而已，无论她和谁在一起。
　　他早就放弃了的，不是吗？
　　可是，为什么在听到初夏这几日都和单磊在一起时，他会那么难受呢？
　　不是早就已经放弃了吗？不是只要默默守护就好了吗？
　　为什么心还会那么痛呢？
　　韩云峰伸出手捂住自己的胸口，不禁苦笑了一下。枉为心脏科的医生，可却对自己的心痛无能为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