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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Chapter 4 ...

  •   关中。碧波苑。
      处于王城非近不远的地方,但都笼罩在一个直辖统治内,长安中虽有诸多客栈酒楼,却没有这里如此热闹的景象。老板打着算盘,连日里要求住宿的客人多不胜数,她脸上的笑容也几乎合不拢。碧波苑虽说是一个客栈,倒不如更确切是销金窝,朝廷对此放任自流,就算有人挑破这层砂纸,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它实质是青楼歌苑,然而对外宣称的却相当高洁干净。
      主楼后都相接着不同样式的庭院,部分以纯洁白色为主,昭示着此处的‘圣洁’之光。每座都有五十间人字房、五十套地字房、五十套天字房。高级套房都配有别苑与花园,十步设有池塘,五步一竹榻,荷花茂盛、莺飞燕舞。通廊上挂满了琉璃水钻、珍珠填色、价值连城的古玩字画-----很显然也是有人负责精心饲养,然而就连最普通的仆人,穿的也是绫罗绸缎,一眼望去,的确是一片灯火酒绿的销魂巢。
      所以,每间天字号的高级套房就变的千金难求,然而,开始的几天、大家都以为是老板将价格打高了,却没想到,接近天价的数字,并不像先前想像的-------许多人都有心无力。这种服务设施齐全的房间,在两天内全部订购齐全,甚至连普通城中的小老百姓都忍不住参上一脚,为了能在这里住上一天而不惜倾家荡产。
      这种服务是全封闭的,若是主人不想被打扰,拨往分派的侍从就会恭敬的站在门外,甚至在房间十丈内不准有闲杂人等出现,姑娘更是一天调换一个。
      一切的原因都是因为先月庄与风晴阁之间的较量,这里显少出现达官望族,反而多是操着不同口音、不同服饰的商客异士。
      老板立直了身子,看着眼前一个膘肥体胖的人,立刻展露笑颜,“您在三天前订下了天字25号房间吗?”那人没有出声,只是将一只玉竹简替了出去,老板立时接了过来,在看到竹面上刻着‘林谦寒’三个字的时候、目光中闪过一丝冷光。
      不知穿过了多少楼廊,小二在一间白色的隔间内停下脚步,伸手揭掉了门上带着‘预定’二字的牌子,身后的七个仆人应命站了一行、等候主人调遣。在仆人身后也同样站着一排林谦寒刚刚挑选好的美女,每一位在外人面前都相当矜持与稳重,然而在闭上门的那一刻,轻浮调笑的模样简直另人诧异。
      白衫的公子坐在软榻上,逗弄着指间的一杯美酒,神色淡漠、似笑非笑的看着面前翩翩起舞的美人。面前的服务虽然得当,但是每个凝视他的人、眼里都有诡异和冷笑,透出深邃的凝重气氛,就连面前弄剑起舞的女子都是亦然。林谦寒深深吸了口气,目光凝聚。
      片刻后,风晴阁主忽然以筷击盏,纵声长笑,歌声夹杂着凌乱的呼吸,起伏在无风无波的房间内,所有陪座的下属纷纷流露出惊讶的表情,看着这个纵酒狂欢的男子、昊天公子的刎颈至交。他们此次专门从扬州来接风晴阁主救回公子,早也听说公子的这个朋友声色犬马、却没有想到在紧要关卡都放浪形骸如此!
      就在这时,窗户仿佛被利器纷纷戳破了,周围舞蹈的美人全数围了过来,手中本是舞蹈的工具变成了杀人的利剑,急速指向了金座上的林谦寒。所有人都惊呼一声,抽出身侧的佩剑卖力的搏杀着,毕竟这人是能救公子的唯一力量的人。
      粗重的喘息伴随着惨叫,那些半空中射来的箭羽,目标之精准,分明是朝向那个坐在堂中的白衫公子。然而,仿佛被无形的力度控制住了,裂出精光的箭一个个划破长空。那样匹敌众生、无可抵挡的势力,就在近林谦寒半步之遥的地方顿住了------白衫公子长袖一扫,将箭羽全数收拢在手心中,举起的左臂滞了滞,忽然反手一放,那些小箭呼啸着、穿过琉璃金树,沿着去时的方向一路呼啸而飞,半晌才听到了那些中箭之人濒死时的呻吟声。
      “冲动是魔鬼啊,难道没人教过你们,刺杀要万无一失的吗?”饮尽了杯中的最后一口美酒,林谦寒淡淡的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冷然:“毕竟都是些做生意的,有如今的筹划倒是出乎我的意料,呵呵。”
      话音刚落,大门轰然洞开,血的腥臭随着入夜的风变凄凉可怖,月光如水银铺地,依然能看到其照射下缓步而来的某人,带着杀戮与仇视、那般复杂地包裹了万种恨意的目光,另风晴阁主都微微阖了下眼。“你是谁?”
      “恶贼!你还敢知道我的名字,你就不怕听了后下地狱么?”那人冷冷耻笑着,仿佛它是一件可悲的玩具。
      “你说。至于下不下地狱、那是我的事。”林谦寒放下杯子,众人却跟着站起来,插满愤怒的杀气盯着孤身前来的使者,吼道:“不想死,就出去!”
      然而,那人动也没动,反而只身步步逼近,冷笑着:“十年前,你与昊氏一族打着二王子的牌,屠杀了多少门户。如今,你居然还能心安理得的坐在碧波苑逍遥快活?那么多的血、那么多濒临死境的同胞的哭喊,你以为一夕间就可以消泯掉罪过吗,不要忘了------你的手上沾满了鲜血,沾满了不洁的污点。”
      “你知道?”风晴阁主吃了一惊,手掌闪电般按上了佩剑。是了,那一日,虽然他还不认识昊天,然而风晴阁与昊家都是中原屈指可数的商业财团。祖父一辈开始就订立了互不侵犯条约,一个把手中原市场的财物流通,一个则平衡着朝野间进口及支出的比例。
      这样微妙的关系,虽然有很多人看不进眼,但毕竟忌于两家的势力,不好真的表现出来。然,仍有一些消息不胫而走、流露在民间。政府机构不敢彻查消息,甚至有力隐瞒,导致现在两家的关系都是一个谜------昊天与林谦寒之间的关系,虽然百姓中都是口传些没底盘的消息,但当中的关系依然扑朔迷离。
      直至今日,忽然有外人从中挑破,委实不另他惊诧。“你是被灭族的后人?”仿佛想到了什么,风晴阁主闪电般抬眼,目光炯炯的打量来人,这样的话也另他自己吓了一跳。
      “没想到你还记得啊,用了那么卑鄙憎恶的手段,毁灭了我一生的幸福,我还以为你巴不得就此忘记,永远也不敢见我呢。呵呵呵呵……”那人奇迹般的笑了起来,充满讽刺和报复的快意。周围的下属见势,纷纷拔出刀剑、踏前一步直指来人。
      然而,白衫公子仍旧平静,在手下预备上前击毙敌人的时候,他徒然伸出手臂,挡在了前方,淡淡道:“为什么我不敢……我从不自视手段光明磊落,也不自称君子。还有更可怕的手段,几日后你便可一见。至于灭门之事,其中曲折,我亦不清,你也不必相逼了!”
      “你以为你一两句话就完了?我一生本应享有的荣华富贵,就此终结在风晴阁的手里!以我们家族的声望和血统,本就该坐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都是你!都是你!”那人对着他幕眦欲裂的大吼,疯魔了般举着剑朝他挥舞而来,然,还未近身,就被围了一圈的下属拦截住了,昊成月手腕一翻,抢步上来,冰冷的剑刃贴在他古铜色的脖颈上,那骤然而起的杀气,另林谦寒都微露赞许之色。
      “斩草除根,竟然是昊家要杀的人,就绝不多留!”剑刃的利器一分分割着他的肌肤,持久着折磨着,持剑之人的脸却有难得一见的冷笑。“名望?名望算个屁!我看你算条汉子,以为你为报亲人之仇而不惜孤身送死,哈哈……谁知竟是个贪生怕死的小人。告诉你,十年前的那场血洗,你们家的血脉就已经断了,现在没有什么为居显赫的少爷,只有漏网之鱼!”
      “咳、咳。”一直被勒到再无法喘息,来人的脸被憎的通红,他竭尽全力伸出手去拨他的剑,但是对方力气之大,恐怕找十头牛也未免拉得开。“你…….”
      “真不知道你此番前来为了什么。”昊成月轻轻吐出一口气,声音平静下来,他放开手,冷然道:“是个男人就靠自己的本事活下来,依靠组织和先月庄只不过自毁前程罢了。”收回了佩剑,看着受到惊恐的人颓然的点头,像是一条苦苦挣扎的虾米,他的目光转瞬变得讥讽,“判断一个人是否高贵,取决于自身是不是具有他人不及的心性品质,而非什么名望。”
      他捂住伤口,挑了挑眉毛,旋即露出不屑与嘲笑的神情。什么自身高洁,一群下人什么都没体会过,不过是主人家的一条狗而已,有什么资格同他说三倒四。然而,当他这么想着,眼前忽然精光一闪,随即而没,碧波的剑光划出去,齐肩斩下了那人的头颅,出剑的居然是风晴阁主、林谦寒!那般决绝的剑式震住了当场的所有人------艳肃的剑法,仿佛洗礼了一场春雨,剑光如梦,充满无奈与幻想。
      “十年前就该死了的人,留的太久了。”低下头,用布擦拭着剑上尤自滴落的鲜血,风晴阁主皱着眉,仿佛手中握着多么肮脏的东西,“看来碧波苑是那个组织与先月庄的站口,如今大家在腹中,要小心了。”
      匆匆收拾了屋内的狼籍,所有下属都领命看守在门外,以防不测之患。

      月朗星疏,春日的风和煦得多,却吹不散一匝范围内的血腥与窒息。花园里,几簇蒙胧欲长的牡丹随风摇曳,淡水倒影下多了分平淡自然,少了些许富贵。月光洒落而下,毫不吝啬赐予凡世的生灵以光明。跪在光线当中的白衣女子宛若冥灵,脸上褪却了最后一丝血色。
      “不论怎么说,你都是想叛离对么?”也不和她争辩,那人说出了最后底线。周围的下属都微微一震,大哥莫非是要对小姐动手了么,他一向都偏爱小姐啊,这次小姐只不过是松口说服他放走一个囚徒而已!‘看来我不跟你讲实情,是挽留不下你了。”
      简莹颤了颤,回头望了眼昊天,他正对着她沉默地摇头,目光里蕴涵了千万情绪,却不知如何开口。跪在地上的白衫女子同样否定的朝他摇头,低声对大哥说:“属下不敢,属下只是……”
      “小莹是不是过去我太宠爱你了,我给你的太多了?”那人沉着头,看不出什么表情,“你居然敢有自己的想法,难道我没教过你吗------你的一生都要祭献给我!”话音刚落,简莹不可思议的抬起头------原来、原来在他的心底,自己永远都该是没有思想、没有爱憎的工具。因为利器难求所以才格外珍惜,昔日的宠爱幻化成了坚硬的石头、朝她飞射而来。
      简莹窒息的捂住胸口,面色苍白宛如虚无。十年前她曾以为不被任何人需要,那般自生自灭的心情、在被他带回后消散的无影无踪。然而现在,就好像一个什么也不懂却饱受关爱的孩子,在瞬间被抽掉了所有,如木偶般摔裂在地上,她的疯狂、她的悲伤,只被当成无聊的表演。就好比你曾拥有那一地花草的繁茂,却在一夜间被烧的荒芜的感觉。
      原来,背叛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些离开的人曾真的爱护过你!
      “十年前你们一族的毁灭,我全部看在眼里。不错,我救你并非偶然,你可以说我是处心积虑,但什么都好,我养了你十年,你本该属于我。”黑衣的太师勾起冷漠的唇角,有一丝冷笑泄露出来,他的声音在夜风中逐渐变的低沉:“当年,昊氏与风晴阁打着二王子的旗号,灭了足足八户大家,这样的血海深仇,难道你也忘了吗?为了一个仇人,不惜对你有多年养育之恩的我翻脸吗?呵呵……小莹,你真是长大了。”
      十字架上的贵公子忽然震了震,已经干涸的血液仿佛从体内奔腾而出,漫过了头颅。
      怎么可能?那一场屠戮、家人对外宣称是要除去防碍二王子登基的叛徒,没想到却是为了自身而早在十年前就与风晴阁结盟。怪不得,五年前他会这么巧、在塞外大漠看见倒在巷边的谦寒,怪不得两家的势力总是此消彼长,却统一而划,怪不得,十年前看到简家被屠戮后,自己居然和祖父一起被带到宫中受宴。
      跪直的白衫女子徒然坐倒下来,像是受了极大的打击,她抱紧了双臂,全身抑制不住的颤抖。面前,那个贵衣豪服的人还在淡淡叙述着:“果然,二王子如愿登上了龙座,他刺杀了自己的父王,得到了早有谋反之心的众卿推举。而当时的我,成为拥护原始皇帝的最后一位,为了防止我被暗杀掉,大哥把我作为一颗隐棋、从暗道渡出保住了性命。大哥他……他就算快死了,也不忘记拼死保我。”
      仰头饮尽了杯中的美酒,黑衣太师的话说的及其温和婉转,仿佛沉浸在某中美好的回忆中。他站起身,看着空中悬挂的那颗明月,声音徒然高亢起来,带着冰冷的杀气:“我发誓我要报仇,把大哥失去的一切都夺回来,如今,组织已经屠戮掉了四大世家,就只剩风晴阁和昊氏,三年前我的羽翼尚未丰满,不足以与之一抗,可如今我什么都准备好了,你却告诉我,叫我不要灭掉那受诅咒的两族,为什么?为什么!”
      “那是我父辈的意愿,我并不知晓。”不知在说给颓靡在地的白衣女子说,还是在说给面前咆哮着的人,昊天蹙紧眉头,分辨:“我根本也是被蒙在鼓里。”
      “闭嘴!”一刹间、他平静的叙述被人打破,那个疯了般的人忽然厉斥了一句,瞳孔渐渐转大:“如今你继承了昊家的一切,就要将当年的罪过一并承担下来。”
      那样的话力度非凡,另四下里的所有人一震。大哥……大哥发疯了?是什么可以打破那个平静淡漠的大哥呢?
      “我….我……”似是也有过挣扎,然而坐在地上的白衫女子终于崩溃在矛盾的情绪中,她呆呆的仰起头,声音颤抖的说:“对不起,对不起大哥。但是,那已是十年前的事,我心中的仇恨早被驱散干净了,记得您曾说------无论世界多么肮脏龌龊,都要保持清醒的头脑,复仇固然重要却不能蒙蔽双眼。一个国家之所以消亡,并不是□□的泯灭,而是精神的彻底消亡!”
      是啊,分开的岔路口,转向的,不只是人生,而仇恨也不能替代人生的所有!
      那一刻,充满杀戮和仇恨的心忽然一冷,沉寂下来。他什么都没说,径直从软榻上站起来,离开。
      彼时携手,渡人间荒渚。生死茫茫不逢汝。到而今,浮世急管繁弦,哪堪我、残曲孤箫并入?
      ??隔年明月在,照我非昨,纵使相逢不如勿。有情天亦老,皆欲长生,谁能令、心如枯木?诺语负,几时梦粱熟?待回首,世间已无归路。
      隔年明月在,本在同一片天际下的我们,如今却是生死两茫茫,又有什么能弥补此刻的空芜?在组织的大本营中,太师下令修建了与皇宫中一模一样的长生殿,在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后,什么都不复存在,即便是现在他命人恢复了昔日的华丽庄严,然而有些早就破碎掉的东西,已经无法再愈合了。
      那里葬送的不仅是他最好兄弟的生命-----也葬送掉了曾支撑着他内心的柱子。
      这里是和皇宫完全想像的宫殿。
      太师悄悄踏入庭院,石阶、花丛、楼廊、然后旋转开狮身上的烛台,进入暗道内,一切恍若隔世。
      然而,景物尤在,却人事已非,唯独昔日的笑颜还残留在空气中,带着淡淡清香。那是他黑暗一半生里唯一接近阳光的区域。他轻轻推门而入,听不到了以往迎接之人的兴奋,看不到了迎接之人眉目静好的模样,如今他是一个杀戮者,是一个什么都放弃的复仇者。
      在推开最后一道内阁的门时,他的手顿了下,看着内里。仿佛等来了某人的迎接,他才低低道了一句:“皇帝安康。“仿佛是禀告完毕,他才推开了朱门,揽襟而入。
      门里是曾经龙蜒馥郁的芳香,一灯如豆,白色帷幔高高飞舞,映衬房间里豪华的布局,那些宁静而飘扬的华盖越过头顶,宛若仙女的裙裾。黑衣的太师踏着一地的月光进来,在十步外驻足。
      庞大的内室里,居然只供奉着一座雕像,那是出自长安最好的工匠之手,从描摹绘画再到雕刻,足足用去了三年的时光。因为皇宫的储藏中多有先代帝王的画像,所以很快就能栩栩如生。但是,画中人的眼神一直不对,他看着他的眼神是独有的,是饱含了兄弟情谊的目光。一直冷酷残暴的太师对此却相当耐心,一遍又一遍为工匠叙述着那种不可言传的目光,声音出奇的平静和美好。
      不知杀了多少工匠,那一次,全国工匠紧缺恐怕也是因了这个原因。然而,最后完成此画的却是简莹,她将母亲在死亡中拖着她跑时的紧张与关切描摹出来,居然与太师叙述的不谋而合,那种焦虑、彷徨、悲哀与力量,栩栩如生。
      黑衣太师跪在堂中,伸手去触摸那尊雕像,仿佛是临死前的诀别。大哥……一别就是十年啊,那么漫长的岁月,漫长的几乎让我无法熬下去了。他的声音轻若片尘,仿佛怕惊扰到什么似的,只是仰望着那尊雕像,声音颤抖:“大哥,你说……你会永远和我在一起。你就是、就是这么永远和我在一起吗?”
      当初的离别,仓促的竟然让我忘记了问你最初的意愿------你是希望我复仇的吗?或者,只是希望我能好好的活下去,为什么你连一封信都不再写给我,这么多年,我只能自己给自己写信。浮世肮脏、权势嚼腊,你在天之灵,可不可以闭上眼睛不要看-----如今你的弟弟,已经是个疯狂的屠戮者了。
      “大哥,因为我所拥有的一切都消失掉了,所以请原谅我的背弃。”茫然地站起身,恍惚间一滴泪落下来,却迅速蒸发了。月光透过窗子,清冷而幽深,一如此刻他安然的心情。
      拉开屋门,夜里凉爽的风吹进来,夹带着沉恸的歌谣。迟疑了很久,他终于踏出了长生殿。门外,一袭白衣的女子站在那里,仿佛已经立了千年。看着他出来,她默默地叫了句‘大哥’后,四野无声,唯有风横过发稍,呼啸着离去了……
      本是当年携手处,游遍芳丛,今年花似去年红,知与谁同?

      南疆的春日到了这个时日相当闷热而潮湿,十步之内均可见粗壮的树木和繁茂的林叶,偶尔也有稀奇的昆虫,河面上漂浮着几只盛了蜡烛的小船,放眼望去,几个苗疆的女孩追朔而下,欢呼着驱赶自己的小船。
      “请问?”苗族的姑娘没有中原那些女孩的规矩,见了生人,只瞪着亮闪闪的目光看着拦在当口的某人,“请问,你们……”
      “哦。在下前来是为找一位会施锁魂咒的巫女。”拱手欠身,林风目光诚恳。女孩打量了他一番,终于说:“等等,你随我来见爷爷。”一甘人跟在女孩身后,穿过交错的小路,当看到万木扶苏中,一幢白色的架式竹楼傲然耸立,袅袅炊烟腾上半空,众人都发出一声惊叹,莫非圣人均是隐居吗?
      “那个……我家比较小,只容四个人进,你们一共…….”女孩说着,伸手一个个点算林风带来的下属,神色渐渐怯生起来。
      “不用算了,一共百人余。”看着她,林风无奈的笑笑,只伸了一下手,示意她继续领路:“走吧!”
      “哦。”女孩愣了一下,才起身步入内堂。
      这里果然不大,充其量只能站满五十个人。屋壁多用竹笋以及白木搭架而成,床铺设在地面,屋檐上悬挂着一个笼子,笼内养着红色的火蝙蝠。墙面上的壁画,多是南疆的习俗以及十二怪挂图,连烹饪的食物气味也相当奇特。
      林风命其余人站在楼外,只带了四人转出楼廊,进入了内室之一。室里站着一个白发须须的老人,背对着他们,像是在炼药,脸颊豆大的汗珠落下来,听到陌生人的脚步声,他连头也不回,只是冷冷问:“苏曼,怎么把外人带来这里?”
      声音一出,林风当即一愣,这个老人的声音中气十足、隐约有女气。他恭敬的一鞠躬,声音平静:“禀前辈,在下是风晴阁家臣、林风。”
      “林风?”老人手顿了顿,终于转过头,目光冷漠却略含深意:“原来是控制了中原各大商业中心的风晴阁,你是大名鼎鼎的武将----林风?”对于风晴阁主的品行,这世上无人不晓,然而百姓对其褒贬不一,孰不知面前这个睿智的老人如何看待。“林风少将远道而来,想必是有非常重要的事了,我们不妨开门见山,直说。”
      “在下也正有此意。”林风颔首,身旁的小姑娘何时已经离去,主客坐下分茶,白色的蒸汽、飘出了清淡的芳香。“不瞒前辈,在下是为找一人。”
      “哦?何人如此重要,劳烦少将亲自前来?”放下茶盏,老人闭目养神,脸上浮出一丝叹息。林风看着不禁诧异,这人身上完全没有苗疆族人特有的品性,甚至连衣着都接近汉民。他没有直接回答问话,只道:“如今风晴阁正与先月庄打得不可开交,阁主向来神秘,从来无人能指出他做法中的失漏,即便是最让人难以理解的方式,也可达到最终目的。”
      “所以,在下来找……贵族第一巫女。”林风用无名指沾了沾茶水,在桌面上画出一个名字,然而,老人看后大惊失色,目光居然有一丝纷乱和彷徨。他连忙避开对方的视线,颤声问道:“你自有多大本事,让她甘愿听你一语、便随你离去?”
      “在下自有办法-----只请前辈允许助我一臂之力,在下另当回报。若此行失败,恐怕中原的商业机密就尽数落在贼寇手中了。”林风抱拳,淡定的笑:“在下保证,定不招摇,不会损前辈名誉与南疆一草一木,更不会让贼寇踏入这里一步。”
      “呵呵。”老人的脸上忽然一阵缓舒,露出与年龄不符的笑意。他看着林风,只一伸手,将贴在脸颊上的人皮面具摘去,显出女子清丽而明媚的笑颜。虽穿着男人的装饰,仍有英姿飒爽之感,英气逼人。少女笑了笑,迎面道:“我便是杜月行,你要找的人!”
      “简莹?”林风怔忡地凝视着对方,仿佛一刹那她就会消失掉,怎么、怎会有长的如此相像之人?
      “不过,我不会随你去。”女孩笑了片刻,似是想到什么,目光一沉,转身欲走。林风旋即也反映过来,立刻点足一跃,伸出双臂挡在了女子身前,神色焦虑:“不管你是谁,请救风晴阁一命,阁主说了,若你能相助,将日必涌泉相报。”
      “呵呵,林谦寒倒是运筹帷幄嘛,如今他名漫天下,身份显赫,谁敢帮他的忙!”少女的脸上隐隐有怒容,回忆起五年前那一次诀别,她浑身都颤抖起来,好不容易忘记的伤痛,如今却被人生生揭开了,露出了可怖的伤口。
      谦寒、谦寒,经过了无数人心险诈,此起彼伏的波浪,你又变得如何?五年里,是否也有过挣扎和怀念,然而你的心里又埋藏过怎样的名字,从小就倔强的你又怎能对别人牵强附会。当时你淡定的告诉我‘我不会娶你’的时候,又是否经过了长久的深思熟虑?
      虽然彼此漂浮在无尽的大海中,然而你我的信念却是截然相反,难道自封聪慧的你、也想不到有这么一天?
      原本以为,站在路的起点去预知未来,那一定是再无法承受的痛苦的虬结,然而,当你顺途而下 ----会发现结果并没有想像中的那样难以接受,而五年里足以改变太多事情,无论是仇恨还是爱情!
      “好。”沉默了片刻,少女只是微微点头,“姑且信你一次,也只这一次,从此你我只是陌路人,以后再有事也不必来找我了!”她的目光中有双十女子所没有的淡漠和冷凝,那样冷静的神色、却另身前的戎装男子暗自诧异----简莹莫不是与她同为胞胎吧?
      百多外族进入苗疆,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那夜根本没人敢出房屋,也不知道黑夜浓郁时,百匹骏马呼啸着奔出了玲珑寨。

      应付了有一次又一次的暗杀,碧波苑的人已经完全疲惫不堪。然而,居当中者仍然一幅醉生梦死之态,每夜笙萧不断,直到第二天日中才起。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还是照常挥出了众人,风晴阁主坐在软榻上欣赏舞姬的表演,目光沉沦而迷离。
      一杯美酒夹在指间,风晴阁主随着四下的乐伶哼起曲调,竟然站起身,步入了舞池当中,歌舞旋跳。穿梭在如云的美人当中,林谦寒放声长笑着,似已将重任抛于脑后。众人已经走光,然而唯剩一人仍站在原地,动也不动,看着纵酒销魂的风晴阁主,目光渐渐凝住。“少主要死了,你还在这儿寻开心?”
      听了那话,林谦寒没停下跳舞的脚步,声音却从舞池当中翩然而出:“原来是昊成月、昊总管这几日怎么都没见啊?。”他的眼神冰冷却带着寻欢作乐者的迷离,昊成月眯了下眼睛,手已经按上了剑鞘。
      “你若当众对我拔剑,或许你会死得更惨-----呵呵,何况你还有个妹妹,如果还想活着去找她,就一切听我安排!”林谦寒察觉到他的杀意,却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冷冷的警告----他也知道,那个十年前就丢失的妹妹是他的致命弱点!
      “好,我且信一回,信他们不敢对少主怎样!”
      听了这略带讽刺的话,风晴阁主并没理会,只是自言自语:“这等关头,恐怕是那些人更急,想抓我的软肋?……哼哼……挖个陷阱叫风晴阁先跳!”饮空了酒杯,林谦寒从舞池中下来,走回榻上,又倒了一杯酒,神色甚为古怪,隐约有怒意,“这事匆促不得,必须有所准备万无一失。”
      “可……”昊成月也叹息了一声,胸口仿佛压抑着无穷无尽的疲惫感。
      “昊那家伙命大,死不了。太公钓鱼,愿者上。先月庄还没这么傻,那个暗中操纵的神秘组织就更不会了。”他上前,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以示安慰。
      然而,昊成月却没那么容易放心,此刻、面前的人全身都透出糜烂的甜香来,难道他的身心已经被彻底吞噬了么?该不该信他?不过,如今若是没有林谦寒,恐怕谁也救不回昊公子吧!不妨让他再赌一把好了。
      “放心,他没有性命之忧,顶多吃吃苦头罢了,例如上刑、坐牢。”转动手中的水晶酒杯,风晴阁主忽然笑了笑。昊成月听后,面色大变,厉声道:“你知道他会被上刑、不去救他,居然还这么潇洒,居然还笑?你……!”
      “先不要急着反驳。他因为一个女人不惜与我撕破脸,我不过出出气罢了!”用力击了几下掌,歌舞声嘎然而止,所有人揽衣而退,在闭合朱门的时候,房间里重有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昊成月怔了片刻,试探性的出言:“若少主真的死了呢?”话音刚下,只听一声脆响,林谦寒手中的水晶酒杯应声而裂,白衫公子的目光逐渐变成冷厉的刀剑,豁然转身,他一字一字冷冷道:“睚、眦、必、报!”
      是的,这一生他向来恩怨分明,如今仇人触手就可碰,即使不方便公众处死,也一定要不择手段的暗地里解决对方的生命!若是有人敢动昊一根汗毛,那么他绝对要让曾经动过他的人死无葬身之地!
      “禀告阁主。”在门外轻扣了三下,仿佛是暗号般,林谦寒道了一声‘进’,那位下属才推门而入,跪在那座软榻前禀报:“林风将军已到,现在门没外等候阁主传告。”
      “恩。”白衣阁主揉了揉眉心,终于事情要告一段落了,虽然平日里他显示的如此放荡不堪,然而要策划这样一场行动,足以耗费掉他所有心力了。
      昊天……如今你又可好,一定怨恨我的不信任,怨恨我为何迟迟不来,对么?可你又曾真正了解过我,渺茫大海中我不过蜉蝣一粟,只希望在浪涛打来时不至于淹没!
      说我放浪冷酷之性,那也是有的,尚不如长安高位中那些腐化和龌龊的官宦罢了。所以,请给我足够的时间。在想好去挑战那些门阀世家的时候,也许我也会死掉,而你,可曾为我挂心多少?
      “叫他进来。”林谦寒挥了挥手,示意所有人都出去。然,等到林风进入的时刻,白衣阁主不禁愕然,这个人的脸上有难得的风尘仆仆,风霜在他眉目间浸染了一遍,却无法将他铿锵铁骨抹平,反而愈显高傲和冷锐。
      “此去南疆,少来也要一个月,你却半个月就赶回了,可见路途上是餐风露宿的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说,我现在不需要满身疲态和尘垢的人。”仿佛是刻意将自己的房间让出来,林谦寒微微点头,从榻上站起来,离开。
      “回阁主,在下不累,还是风晴阁要紧。”林风立刻抱拳,禀报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听说,三天前组织与先月庄对风晴发动战争,萧落陷入苦战,内外吃紧,我们等不了了!”
      “什么!”白衣阁主豁然回首,显然事情也超乎了他的想像,万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风晴虽家兵万千,毕竟不是铁甲之将,若要硬拼无疑是螳臂当车。“好,速速召集所有人,在碧波花园见我!”
      命令一下,林风领名而退、四处召集前来的人手。
      今日的阳光尤其明亮,照射在三座别苑内,像洒落了一地金子,池塘里荷花已经悄然而生,露出鲜艳柔软的姿态。十座连接别苑的白桥依水而建,每一个拱洞都雕塑着龙凤呈祥,两龙戏珠的图画,就连脚踏的桥坡都颗着巨大的莲花坐台。
      林谦寒出了孔雀苑,随着白桥而去,似是在屋内呆的太久了,阳光分外刺眼,碧波苑内已经很少能见到下人,就连初遇的老板此刻也不敢再抛头露面,因为他们知道----此刻站着的人是先月庄无法惹的,半月前的那一地死尸就是证明!
      向来属下的动作都比较快,在白衣阁主赶到的时候,他们早已按队形站了满堂,每人面上都是得令的恭敬与肃穆。待到林谦寒的身影出现,前方的下属通通俯身,单膝点地,右手按在左肩的紫豹标记上,恭敬地道:“参加阁主。”受了若大的礼,白衣男子脚下却也不停,只是抬了抬手示意他们起身,然后一直走到玉亭尽处。
      阁主虽然生活奢侈淫逸,但也有相当好的做息时间。他向来近身女色,歌舞通宵不断,却很少说话,然而从他口中吐出的多半是命令,多半是最另人不可思议的命令。但是,若这个人一扫往日死寂漠然的神情、变的凝重而深沉时,就一定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所以,所有下属也同一慎重起来。
      “今日召大家过来,想来情况林风也大致说过了。此时昊天被困在敌军深处,为了限制尔等行动。风晴方面恐怕将会沦陷,现在硝烟四起,容不得我们思考去或不去。如今各方都在全力周旋,我们需助他们一臂。”风晴阁主走到高台边缘,看着北方的尽头似有狼烟和血泼冲天,他再也不多想,历时回身点将----必须趁彼此还在对峙的时候迅速分出胜负,现下已无喘息时机!
      “林风,苗疆巫女是否带到,安住何处?有人看管么?”站在人群当中的阁主----目光居然有恐惧的颤傈。四下紧张的气氛将他包围,一战决胜负,这样魁重的任务无论对谁都是第一次吧。
      “回阁主----已经安定在飞鸟苑,随时可以传见。”深春的气候已经开始炎热,然而所有人聚集在一起,却感觉冰冷和窒息。“还有,巫女说,其余人她不见,只见阁主。”
      林谦寒愣了一下,随即回过神,答了句‘好’便转过头吩咐他人:“昊成月。如今你们少主被关押,最不敢轻举妄动的就是昊家,但是,无论如何、险必然是要冒。你急召昊家四散兵马,三天内必须达到关中,不管是从游廊迂回、水井暗道浮出、山巅陡坡偷袭、务必困敌方于原地。还有,在救回昊天的时候,千万不要让他去找简莹,记住了么!”
      “明白!”看着此时的风晴阁主,昊成也一颗心终于沉入腹中。此时的白衣男子卸除了往日的轻袍缓带,居然身着银白胄甲,没有昔日的淡然放纵,仿佛杀气毕露的利剑,冲破阻碍,试问天下谁能撄其锋芒?
      “所有风晴阁的人都听好?此去凶险,但刀山火海也要闯!大家现在必须做出选择----要么,沦为阶下囚,要么,就是战斗到死。”林谦寒站在中心,神色凛冽,他苍白着脸举起手呼吁众人:“听好!你们是要当奴隶还是战斗,是要降,还是战?是要生,还是死?“
      “我们要生。”那样激烈的回答,徒然另白衣的阁主惊怔,片刻的失神后,听到的却是后面的一句:“我们要战斗,但也要生!”一波一波呐喊,震动天地,发出无可比拟的杀气,这是压抑了太久的愤怒,终究得以爆发!
      “很好。”林谦寒心领神会的笑了笑,立刻命令:“所有风晴阁的人立即赶回长安,协助萧落作战,一路上如果允许,多集结百姓军。”
      “是!”话音刚落,一行人等迅速消失在石亭内。白衣阁主叹息了一声,对着身边的爱将道:“先叫昊成月等一下,我有事跟他说,然后你再随我以昊家名义去朝廷调兵救援 , 最后去找月行吧。”
      后一匹离开碧波苑的、居然只剩下伶仃三人,风晴阁主踏着溪流,头也不回的随着属下前往终极目的地。
      月行,月行,那是他先前曾痛恨过的名字,仿佛扎根在了血肉中,只要提及便会充满无措和敌意。
      昔日,她曾站在两个男人之间,给彼此加注了太多苦痛,如今想来便觉得难以呼吸。而现在,谁会想到---只有联合了她的力量才能救回昊天一命,一切的一切呼应了五年前的那场缘起,仿佛是一场轮回的尾终。
      当我说‘我不能娶你’的时候,你可曾真的记恨过我,若是记恨了,又怎可再施以援手,拖着皮开肉绽、伤痕累累的我们、离开死亡的旋涡?
      五年了,苍白的时间过去了,留下苍白的往昔,那纯净的素颜,是否已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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