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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胭脂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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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澜最终还是在这座院子里住了下来。相比于其他全然陌生的人,哪怕眼前这人不是真正的燕云归也让她更觉得心安。冷静下来后,她看着简陋的屋内摆设,以及眼前一身布衣的少年,终于接受了自己已在幻境中的事实。只是,有人却没打算就这么放过她。
“姑娘,说说吧,你是怎么来的这里?”少年背对着她而坐,正专心致志地鞣制一张剥下来的狐皮。
熙澜呼吸轻了些,连声音都这么像。“我……我不记得了,我迷路了。”她无措地把头埋在自己臂弯里。
一个姑娘突兀地出现在深山老林中,身上却没有艰辛跋涉的痕迹,这让她如何解释?她手上有练功留下的薄茧,却没有常年劳作的痕迹,身穿布衣却细皮嫩肉,这情形矛盾得让她编都不知道怎么编。索性就没出息地用这个最烂俗的理由,他要把她赶出镇子她也认了。
少年轻笑一声放下刀具,起身走到她面前蹲下与她视线持平,一双潋滟的眸子很容易让人以为里面含了笑意:“行了,告诉我,你来这里图什么?”
他向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人,即使这姑娘十分楚楚动人,也改变不了她可疑的事实。话是这样没错,可也毫不意外地让熙澜觉得被冒犯,“你这里有什么可图的?”
她倏然抬头,一双凛冽的眸子被屋内的火堆照得仿若琉璃,愤怒就是那眸中跳动的火光。他心头一惊,这样凛冽的目光他似乎在哪里见过。“我是不是……见过你?”
熙澜蜷缩的身子僵住。
“我叫云归,你叫什么?”
听到熟悉的名字,她终于不再缩着身子,正如从蛋壳里颤巍巍探出头的小鸭,终于肯把小爪子往外探一探,“云归?我……我叫阿兰。”
当晚,他们就在同一张炕的两头和衣睡下了。第二日熙澜起床的时候,云归已经收拾好了猎物的皮。“饭已经摆在桌上,你起来就能吃,我先带人到山下卖皮子去了。”
看着他已经独自做好一切,熙澜有些不好意思应他,“嗯。”
吃过了饭,熙澜起身看了看屋里屋外,自己着手一点一点收拾起来。虽然做得不甚麻利,但也还算细致。她把他昨日换下来的衣裳洗了晾在院子里,恍惚间有种她与他是夫妻的错觉。
晚间云归回来的时候,熙澜已经把他昨日猎的兔子处理好架在了火堆上。“看看我给你带回来了什么?”云归提着一堆东西进了门,立时闻到了烤肉的香,“真香,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好手艺。来,这个给你。”他递过来一个小小的盒子,熙澜接过来打开一看,竟然是盒口脂。
“你还有钱买这个?”熙澜难免惊讶,她虽然对脂粉不感兴趣,但他第一时间想着给她买东西还是让她受宠若惊。
“试试看,喜欢吗?”云归翻动着烤肉抬头看她,灯下看美人,暖光将她的侧颜描摹出温柔的轮廓。熙澜难得红了脸,打开盒子用指头挑了一点自己往唇上轻轻抹开。
她的动作不甚熟练,因为没有铜镜可照,便只能小心翼翼地抹,生怕手一歪抹出唇线。云归看着她认真仔细的模样,心头一动凑到她跟前,“不如我来帮你?”
熙澜抬起那双琉璃眸子看了他一眼,安静地垂下了眼帘。云归接过胭脂盒子,抬手借着火光慢慢描摹起她的唇形。她樱唇粉嫩,鲜红的胭脂给她添了几分艳色,一张玉容也妩媚了许多。待给她上好了口脂,云归盯着她的双唇已经移不开眼睛。
气氛忽然安静下来,静得彼此呼吸可闻。火堆不时发出“哔驳”的声响,熙澜的心神被吸进他的眸中,呆呆地看着他不会动了。良久,她终于率先回过神来,略微不安地避开他的目光,试图开口打破尴尬:“好看吗?”
话一出口她就有些懊悔,那不是明知故问吗,没见他正盯着她看?正想着再说些什么补救,他一只手却抚上她的脸,“阿兰……”
这样的叹息她太耳熟,熟悉到她下一刻险些落下泪来。她定定看着他越靠越近,在她唇上轻轻落了一吻,与从前的烙印重叠。
云归啊,你到底是不是我记忆里的那个云归?
日子就这么不慌不忙地流淌过去,他外出打猎,她就在家里收拾,他变着花样给她东西哄她开心,她笨拙地给他变着法儿做各种吃喝。她也渐渐与镇上的人们熟悉起来,知道云归在他们中间很有威望,在他们眼里,她俨然已经成了他的人。
时间一长,她几乎忘了自己在幻境里,即使偶尔想起,也只会不甚在意地猜测外面过了多久,心里却不急着出去。纵然生活清贫,心里却不装着任何事,能过这样的日子她已经很满足。
她丝毫不怕自己陷入幻境中再醒不过来,她只有这具身子这条命,还怕什么失去?
“师父,已经十日了,小澜她怎么还不出来?”襄雪等了这么些日子不免焦急,“她若是沉迷其中不肯出来怎么办?”
胡苏脸上罕见的没有笑意,“现实一日,幻境一月,她在里面已经过了十个月。看现实中她跟云归是怎么收场,幻境中又能好到哪儿去?不过是时间长短罢了。”
他这么一说襄雪又担心起来,“那就是说但入幻境必受情伤?不能避免吗?”
“幻境就是要让她看清自己的心,看清她真正害怕的究竟是什么。想明白了,她才能清楚地做出决定。”胡苏冷静得很,“她不该缩在谷中无所作为,你也不该空学一身本事却无处施展,你们迟早都是要出去的。”
襄雪似乎明白了什么,“所以师父从不让我在燕云归跟前露面?你要我跟小澜一起入世?”
胡苏转过身拍了拍她的肩膀,“小澜是你师妹,年纪也比你小,总要有人照看着。”
襄雪一时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情,更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理由拒绝。正怔怔出神,却听胡苏慨然叹息:“大争之世无净土,江湖并非避世地,这些你不早就明白了吗?与其把命运交到别人手中,不如一开始就抓在自己手里!”
襄雪挣扎了半晌,终是抱拳,“……是。”
“最近已连下半月暴雨,我总忧心……”望着门外雨水如注,熙澜坐在小凳上蹙起双眉,“你总该让人们做些准备,山上石头多,土也多,若是……”
“好了。”云归把她搂进怀里,一双手臂紧紧束缚着她的腰,“我明日就带众人迁往背山坡好不好?你放心,我已经跟他们打过招呼让他们收拾家当了,就等……”
他的话音未落,山上突然传来一阵轰鸣,在这下着暴雨的夜里显得尤为可怕,听得人心惊肉跳。脚下的地开始剧烈震动,熙澜暗叫一声不好,人已经被云归拽出了屋。
暴雨迎面砸了下来,熙澜勉强睁开眼睛朝上一看,泥沙裹着石头正呼啸着往下冲来!
她从未经历过这么可怕的时刻,自己的手被云归紧紧抓着,耳边听见他冲着慌忙跑出来的人们大喊:“快顺着西边跑!千万别下山!”
被他这么一喊,熙澜也清醒过来,她反手抓住云归足尖轻点掠到离他们最近的一户人家跟前,松开他一手提起个小孩儿背到自己身上,“快带人们走,跟我在西边儿会合!”
云归立即反应过来,他点了点头,熙澜便使轻功飞快地往前去了。短短几十步她已看见好几个孩子,但凡是落单的都被她提起带走,能找到父母的便还给他们,找不到的就一直带着,奔忙之余她还帮着疏散人群。眼看着死神近在咫尺,她不敢再耽误,发足了力把带在身边的四个孩子送到了比较安全的地方。
“待在这里不要动,姐姐很快就回来!”熙澜匆忙交代好回身拨开冲过来的人群,“云归!”
暴雨中一道白色身影撕裂夜幕冲出人群,他背上还带着一个老妪。看到云归出来,熙澜一瞬惊喜出声:“云归,这里!”
下一刻,他身后的镇子被泥沙呼啸着吞噬殆尽,巨大的轰鸣盖过了她的声音。她脸上喜意淡去,无声接过云归背上的老妪,看着云归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在她面前急促吩咐:“良子走背面下山求援,小冬带大家往背山坡的洞里,其他人跟我去救人!”
“是!”暴雨中不知是谁大吼一声,身边的人们继续匆忙往前逃难。短短一会儿时间,那可怕的呼啸已暂时归于平静。原地留下了十来个青壮男人,熙澜回头,抬脚就要跟他们走,腕子却突然被一只手握紧,“你不能去!”
她下意识侧首,云归焦急的脸就在跟前:“前面太危险了,你回去!”
“不,”她说着就要挣开他,“我能自保,也能救人,我拖累不了你们!”
“你是非要我担心吗?”云归一把扯住她将她拽进怀里,“这里不用你,你跟妇孺一起走!”
“你知道我能,别浪费时间了!”她劈手打掉他的桎梏,足下发力使轻功往回掠去。被泥石流埋掉的人能存活的时间非常短,更多的是一瞬间就没了命,她动作必须要快!
看着她的背影往黑暗而去,云归再也站不住,回头往她所在的方向狂奔而去。十来个人凭着对原来地形的记忆寻找幸存的人,还要时时小心能淹没他们的泥沙。这般费力地寻找了一炷香的时间,他们又拖出三个活人,以及五具尸体。
一群人沉默了半晌,还是云归打破了这几乎令人窒息的气氛:“一人背上一个先往前走,这里不宜久留,一会儿怕是还有余波,先去跟冬子他们会合!”说罢,他伸臂拉过熙澜的手紧紧握住,带着她使轻功率先往前去了。
熙澜僵着纤细的一只手被云归抓得生疼,可察觉到他的异样又乖觉地不敢开口,只跟着他一起飞快地往前。堪堪跟他转过山头,她后背被撞到山上一痛,铺天盖地的吻瞬间吞没了她。他显然是极怒的,这般激烈的噬咬裹挟了浓重的戾气,与其说是宣泄,倒不如说他想将她吃拆入腹半点不留才好。全都吃掉,全都是他的就再也不用担心了。
熙澜几近窒息,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失去意识了才被他松开。耳边是他在重重低喘,唇上一下接一下的痛感在折磨着她的神经。她感觉自己被他背起来,两人重新冲进雨幕继续往前去了。
到了背风坡的那个山洞之后,那些幸存的人们都已经挤进这唯一的容身之所。熙澜的意识总算清醒过来,在这一片哀哀哭泣中,之前的情绪早被冲刷得半分不剩。她沉默地从云归背上下来,抬眼一个个扫过去,二十八个,还活着二十八个人。
加上她和云归以及后面还没跟上来的人,哦,还有下山求援的良子,一共四十七个人。
已经是多半了,她垂首遮住眼中的水光,勉强安慰自己这已算幸运。云归拍拍她的肩膀,叹息一声,开始安慰他的子民。他的声音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渐渐的,人们的哭泣声小了许多。熙澜侧耳听着,想起这些人里有不少受了伤,便转身向云归提议:“我们先给受伤的人清洗伤口吧?”
“好。”他见人们的情绪稍稍稳下来了,“我在附近找找敷伤口的草药,你来看顾他们。”
“行,外面雨势不小,你小心点儿。”这一瞬间,她似乎找回了曾经和他并肩作战的感觉,所有儿女情长都被克制,压抑在心底引起更深刻隐秘的战栗。
云归深深看她一眼,转身走入重重雨幕。他从第一眼看到她就知道她独一无二,无需多言便认定她足可托付。她镇定从容,她轻功高强,她身上有那么多谜他从不曾过问,只遵循本能相信她。他第一次把后背交给人,却感觉这种托付已做了千万遍,一切早已有了默契,让他从心底里觉得熟悉。每一次与她眼神交换,都如呼吸……
熙澜在山洞里就着水洼给受伤的人们挨个清洗伤口,又接过人们递来的布衣将它撕成一条条一指宽的布条。背着活人和尸体的那些青壮年终于找来这里,亲人相见又免不了一阵痛哭。亲人……她又想起这里是幻境,她在这里没有亲人,只有云归。
云归。她想起他之前紧紧握着她的手,天那么黑,雨那么冷,他的掌心却是热的。那触感仿佛犹在,那温度一路热进她心里,让她无所畏惧。
暴雨未歇,哭泣未停,黑夜未去,她心里却暖烘烘的。听到动静她抬起头,云归拿着草药回来的样子映入她眼中。没有明亮的火,透过洞外微弱的天光,她的双眸依然灿若琉璃,落在他眼中,只一眼,就让他塌了心房。
两人相顾无言,云归接过熙澜手里的活计,把草药碾磨成泥敷在伤者的伤口。熙澜在他旁边给他打下手,好容易忙活完,云归拉着熙澜的手站起来。他拉着她走到洞中一角空地处,带她靠着石壁坐下,环起双臂将她抱在怀里,火热的胸膛贴上她的后背,用体温给她驱寒。她的腰被他箍得紧紧的,双手也被他攥进掌心,两人的鬓发贴在一起,颈项相靠,几乎成为一体。
熙澜缓缓阖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