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帝歌》长羚街23号

91、最后的尊严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屋外传来一个年轻姑娘吟诗的声音，熙澜躺在床上呆呆地看着草屋的屋顶，忽的流下了眼泪。
　　她睡了好长的一觉，连梦都没有做一个。再一睁眼，仿佛已过一生。她没去想自己为什么活了下来，也没去想自己此刻身在何处，她只听得屋外鸟雀啾鸣，才发觉一年春光将逝。
　　她不累，也不饿，也不疼，只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直到有人发现她已经醒来。
　　“你醒啦？”耳畔忽然有一个姑娘跟她说话，光听声音都觉得有满心的喜悦。熙澜转头，一抬眼看到那姑娘的容貌便愣在了那里。
　　《红楼梦》里是怎么说林黛玉的？“两弯似蹙非蹙肙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露目”——这姑娘的风流是透在骨子里的，当真称得上是娇花照水、弱柳扶风。
　　“你是……”
　　“我是你师姐，如今你待的地方是大秦的岭西郡境内的七情谷，也就是在咱家的师门里。”襄雪一连串把话说完一个字儿都不带错的，熙澜却只注意到了短短两个字，“大秦？”
　　襄雪不知道怎么接话，她有些无措地看着熙澜闭上了双眼，堪堪拦住了将要从眼角流出的晶莹。
　　美人果然什么时候都是美的，襄雪有些不合时宜地想。
　　“时间过去多久了？”
　　“……啊？”襄雪还沉浸在熙澜的美貌里不能自拔，眼前这张脸自己看了一个月也没觉得腻。等反应过来熙澜问了什么，她才难得有些不好意思：“有一个月了。师父他们用死尸把你从皇宫中偷换了出来，可是后来被承朔帝发觉，经过好一番躲藏才算是暂时摆脱了他……”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熙澜的神色，见她没有太激烈的情绪才稍稍放下心来。
　　承朔帝，云归……她在心里咀嚼着他的名字，感觉既熟悉又陌生，“他还好吗……”
　　“他很不好，只是眼下看似没有大碍。”胡苏从门外走了进来，向来情绪外露的人此刻却像在压抑着什么。他见熙澜终于醒来，千言万语最终也只剩下一句：“醒来就好，能把这条命捡回来可一定要好好活着”。
　　熙澜心生愧疚，又是为着那句“他很不好” 又是为着她让所有亲近的人都痛过了一回。眼下她脱离了旧的身份离开了皇宫，可再没有理由轻掷性命了。
　　“来，小澜，”胡苏扶她着坐起，“这是你师姐。咱们一家人也不互相瞒着，她是当年刑部尚书韩家的女儿，原本叫韩节，如今化名襄雪。”
　　“师姐。”熙澜抬手对她行了一个江湖礼，却发觉自己身子一阵阵发虚。襄雪还她一礼，她却知道胡苏还有未尽之言，“师父，韩家当初怎么了？”
　　“韩家……”胡苏斟酌着开口，还抬眼偷偷瞄了襄雪一眼，见这丫头一脸忐忑又隐隐期待，知道她定是好奇熙澜的反应。“韩家，是丙丰十二年冤案中被慕云深的皇帝老子判定首恶、被株连九族的家族。”
　　熙澜眉头一跳，转首看向安安静静坐在一边的襄雪。此等大事穷尽一个王朝也不见得有一桩。识人不清、官场黑暗，以至自毁长城，大齐焉能不灭亡？
　　“师姐，”熙澜用手掌撑着自己坐直了，“我的身世可能师父之前就跟你说过，我不是真正的郡主陆瑶，更不是慕云深。当然，即使我是真正的皇家血脉，这也不是我的错，我无需替他们背负罪过。只是，我很惋惜。”
　　我很惋惜。
　　襄雪不知怎么就被她戳中了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戳中了她虽然结痂却依然会痒的伤口。她垂下了略微湿润的眼帘，却又听熙澜说道：
　　“我是大齐真正的末代君主，深知撑起一座既倒的大厦有多难。”熙澜黯然，“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本就不可能，何况还自毁长城。这是一个国家的悲哀……”她沉默了一瞬，“韩氏家族付出的是性命；他们付出的，是这个国家最后的尊严。”
　　明朝末年被崇祯皇帝诛杀的袁崇焕，是大明最后的尊严；清末被贬官卸职的林则徐，是大清最后的尊严。没了尊严，一个王朝也就到了头。
　　像韩家这样挽救国家危难的人们，就是大齐最后的尊严。得此一言，死亦值得。
　　襄雪眼角簌簌掉下热泪，七年前的灭顶之灾已经过去，冤已洗，仇已报，却终究意难平。一直以来，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等待什么，直到此刻她才明白，她等的，不过是要不枉韩家的坚持与风骨；是韩家不能白白牺牲——
　　是一句值得。
　　“皎皎贞素，侔夷洁兮，帝臣是戴，尚其洁兮。”这一瞬襄雪做回了十年前的韩节，她抬头看着熙澜的眼睛，声音坚定不移：“亦余心之所向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熙澜看着这姑娘轻轻一笑，“师姐，从此以后，宁熙澜承蒙赐教。”
　　胡苏偷偷背过身去拿衣袖擦了擦眼睛，都是好孩子啊。“行了，你们俩见个面倒比拜师还正经，现在该干活儿的干活儿，该休息的休息，散了！”他佯装凶恶地甩了甩衣袖，背着两只手走出了屋子。襄雪和熙澜对视一眼，“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好了，你就先安心休息，你虽然醒了可还得卧床一阵子，等把伤全都养好了，你可就没得空闲喽。”襄雪不怀好意地冲她眨眨眼，扶她躺下之后又熟练地给她掖好被子，“你这昏迷的一个月里都只喝药，我得想想法子做一些开胃菜让你快点儿把元气养起来。”
　　说罢，她轻盈地转过身子，像一只花蝴蝶一般往厨房飞去了。熙澜看着她的背影啼笑皆非，这哪儿是什么娇花照水弱柳扶风啊，分明都是假象。身边有这么一个有趣的师姐，想来以后的日子不会寂寞。
　　以后的日子……熙澜透过窗子望向东方，从今以后，她和他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了。只是不知道，他们能否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如若不能，那便只有纠缠之途，至死方休。
　　他们的故事本已落幕，其结局之惨烈不堪回首，不忍回首。纵使情已刻骨，她也不敢再次挑动，哪怕相思成灾，哪怕岁月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