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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暮春 ...

  •   “此事先不要让他知道,你只要把他安安稳稳地带进西祁,家主那边自然既往不咎,我也会帮你说情。”郑明思拍了拍他的肩膀,一个闪身离开了这里。褐衣人定定神,也向着马车那边走出了树林。
      此刻,在数百里外的西祁都城,贺兰闳留在此地的家人正被一个一个从临时府邸里搜出来,只要被抓走,那必是被投入天牢诛杀的命运。府里一片兵荒马乱,男男女女哭喊的声音响作一团,间或也有咒骂的,却是因为他们看清了领队搜捕他们的那个人曾经是家里的二公子。
      贺兰青钧面容亲和地看着这些人一个一个从他眼前被带走,远在大齐帝京的贺兰嘉儿去年就已被斩首,今春这些家里的人就都得去陪她了,一家人都在一起,也不寂寞啊。
      眼看着这府里的人越来越少,手下的人都已经开始收尾,青钧转头询问身边的副将:“人都抓够了吗?”
      副将低头对了一下自己手里的名单,“禀少将军,还差一个三房的姑娘和庶子。”
      “我去看看。”青钧抽走他手里的名单叠好还给他,自己只身一人往后宅去了。沿途一片狼藉,翻倒出来的箱柜到处都是,让人不好下脚。青钧慢条斯理地从容走过,一间一间屋子地找了起来。
      下午的日头被拉得很长,让人错觉时间也慢下了脚步。橘黄的日光从门口照进屋内,尘埃在半空慵懒地飘荡,氤氲出了一室的温暖寂静。贴墙的木柜里,两个瘦小的身影瑟缩在一堆衣裳布料后面,透过细小的缝隙惶然地查探着柜门外的情形。
      门口前的地面上突然出现了一道影子,即使被拉长失真也看得出那人身形高大挺拔。一袭铁灰色的锦袍在门口一闪而出,玄黑的靴尖踏进来,然后,一步一步,离他们越来越近。
      两个孩子不敢抬头动弹,生怕弄出什么动静被这人发觉,却不知道自己急促不稳的呼吸被对方听得一清二楚。
      终于,那人脚步停下了,头顶被笼罩在阴影里,他们已经能看清那锦袍上细小的纹路。
      “出来吧,还真以为自己能侥幸躲过?”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响起,温柔却冰冷,像一条慢条斯理吐着信子的蛇。
      柜子里的小姑娘吓了一跳,重又抱紧怀中的弟弟,青钧甚至听到里面传出一声害怕到极致的呜咽。“不敢出来?也罢,就让二哥哥亲自请你们出来,送你们一程。”
      他扣住铜环缓缓拉开柜门,日光顺着他的轮廓滑到两个孩子的脸上,照亮了他们脸上清晰的泪痕。
      “你们两个叫什么来着?蕙儿和青荇对吧?”青钧还是一团和气的样子,“从里面出来,好不好?”
      贺兰蕙儿拼命地摇头,一面搂住弟弟往里缩了缩。青钧眼里微不可见地漫过一丝凉意,伸了手去抱他们两个出来,任他们怎么挣扎也撼动不了他分毫:“家里人都在等着你们,要怨,就怨祖父为什么选了这样一条不归路吧……”
      青荇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贺兰蕙儿心疼得顾不上害怕,扯住青钧的衣袖苦苦哀求:“哥哥,二哥哥,就算要抓人也留下六弟吧,他才六岁什么都不懂的!求你放过他吧!”
      听着小姑娘痛哭流涕的哀求,青钧神色里罕见地流露出几分落寞,手掌抚上她的发顶,“可是蕙儿啊,我六岁的时候就已懂得许多,你让我怎么放心啊……”
      贺兰蕙儿听得似懂非懂,却也足以明白青钧这是不打算放过他们了,整个人都萎靡了下去。青荇仍旧哇哇大哭着,青钧双臂一收一边抱起一个,转身走出了这里。
      林花谢了春红,转眼已近暮春时节。新皇登基已过半月,帝京城中再无戒严的理由。早有人被暗中派往七情谷调查,结果却是那里空无一人。新皇寻人无果,恰逢北燕皇权交替之际,此事只得暂时搁置。
      “就送到这里罢。”城外的驿亭边停着一辆马车,胡苏身后跟着城歌襄雪,向叶白瑶姐弟俩辞行。那日叶白瑶回府后,从周婆子那里得知了事情的原委却并未生气,反倒为叶家的列祖列宗能庇护熙澜而感到欣慰。
      至于叶云琏,他年纪虽小却不能轻易蒙骗,那日他已察觉自己抱住的人不是周婆子,再联想这些日子姐姐神出鬼没,心下已知她定是在谋划什么。当初叶云染给熙澜他们献上联名信的时候都没有避开他,眼下也不好再瞒,叶白瑶只能拣重点对他和盘托出。
      小家伙对这整件事很是感兴趣,更对襄雪那出神入化的易容和口技演技佩服得不得了,这几日下来一直缠着襄雪不放,俨然把她当成了自己的第二个姐姐。
      “小雪姐姐,你一定要记得回来看我啊。”小云琏对襄雪很是依依不舍,别看她在人前总是一副大人模样,私底下可调皮可有趣了,他们都不知道,只有自己知道。
      襄雪眸中含柔,“好,我知道了。”
      “保重,若有大事,用密信联系。”
      “保重。”
      马车渐行渐远,载着那仍旧未醒的人儿一路往西南而去。烟尘翻滚上山坡,人影也渐渐不见了。叶白瑶久久伫立在原地,不舍回转。
      山高水长,山高水长啊——
      三月下旬,贺兰闳终于抵达大秦边境。
      前面就是西祁,过去之后,这提着的心就能放下一半儿了。密信送出去七八日后,他就收到了耶律皇帝的亲笔密信,要他做指证贺兰静修的证人,以换取活命的机会。
      这就已经够了。有这样一个开头,何愁自己没有转圜的余地?生路就在眼前,他忍不住扬起了嘴角。
      越是往西人烟越是稀少,在连绵的山地之后,能见到这么一片青葱的平原亦让人欣喜。天高云淡,晨露在草尖儿上泛着晶莹的光泽,湿漉漉的清风吹过,地平线已遥遥在望。
      再往前,就能看到界碑了。
      贺兰闳脸上露出了旅人长途跋涉后抵达的喜悦,连他身边的几个护卫都受他感染有了笑意。褐衣人沉默地在队伍尾端吊着,身子随着马儿走动摇晃,手中的缰绳却暗暗绷紧了。
      渐渐地,那块界碑露出了全貌,这边还刻着大齐的国号,背面则是西祁。再过不久,这里连界碑也要换过了,还真是物是人非啊。
      风呼啦啦吹过草地,前面地平线上忽然出现一道人影,正独自慢条斯理地朝这边走来。那道身影似乎是个少年,轮廓修长优雅,身姿飘逸挺拔。
      晞光、晨露、草地、少年,这一幅画卷可堪得上是赏心悦目,贺兰闳心头却升起了浓浓的危机感。在他眼里,任何的反常都是潜藏着危险的。他默默让手下的护卫摆出防御阵型,就连褐衣人都抽出了腰间的刀。
      少年越走越近,贺兰闳拧紧了眉头,发觉这人越看他越觉得熟悉。待那少年走至他百步外,他终于看清了这个人的模样。
      “祖父,别来无恙啊。”清风将少年的声音送到他耳边,贺兰闳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你这孽畜!”
      青钧半点不在意地继续往他跟前走,漆黑的瞳孔里邪气丛生,“祖父不好奇我此刻为什么在这里吗?”贺兰闳不答,他的目光顺着贺兰闳的视线往自己右下方看去,原来是他腰间挂着的家族玉佩。
      “你……”贺兰闳再开口才发觉自己喉间干涩难言,这家伙曾是自己一力培养出的得力后辈,如今竟变成了别人的。是从哪一步开始,他走错了呢?
      他心头翻涌起浓烈的恨与悔,恨这家伙狼子野心背叛了自己,悔自己当初重用了他终遭反噬。好在他手里还有筹码,“贺兰静修叫你来做什么?”
      “不是他,”青钧的回答让他一愣,旋即有了不好的预感,“是皇帝让我来——送你最后一程。”
      贺兰闳心头狂跳,“什么意思?”
      “瞧我都忘了跟祖父说,十日前,皇上下旨将您的满门抄斩,现在就差您一个了。”青钧字字如刀,开口便要诛心剔骨,他好整以暇地欣赏贺兰闳瞬间崩溃的神情,“不可能!”
      青钧惋惜地摇摇头,“瞧瞧,瞧你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死在了什么上头,贺兰静修为何非要置你于死地,甚至到了不管不顾的地步?”
      贺兰闳干皱的眼皮抽搐着,嘴巴微张像一条即将干涸而死的鱼。为什么?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在我告诉你答案之前,还是先把这些碍事的耳朵给去了罢,”青钧的每一句话都沁了毒液,“动手!”
      眼前刀锋一闪而过,在贺兰闳周围迅速拉出残影,鲜血飞溅,被收割走性命的血肉之躯无力地倒在草地上。褐衣人将寒刀收回刀鞘,青钧目露赞许,“好刀法。”
      贺兰闳不可置信地扭回头去,“是你替换了我的信?!”
      “又错了。”青钧叹息着上前,“当初那封密信一送过来我就知道,以你的性子,这绝不是你的手笔。信上写,贺兰静修意欲分裂出西祁——”他看着贺兰闳脸色实在精彩,“据我所知,你在云中郡的时候曾遭到蒙面人追杀,你以为那是贺兰静修派出去的人,其实啊,”他附在贺兰闳耳边,“那是燕云归的人。”
      贺兰闳心里不啻于被重锤击中,砸得他头晕眼花。“从一开始你就掉入了他的圈套,直至那次追杀他逼着你写了密信,你就注定活不成了。”至于青钧自己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这儿,是大秦的边境。”青钧回头看了眼那块界碑,“你啊,最终还是没能逃出燕云归的手掌心。”青钧一语道出他的宿命,抬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贺兰闳脸色涨得通红,眼里流露出濒临死境的痛苦:“你……你这是……弑祖,天地……不容!”
      “我杀的人那么多,不差您一个。哦,是‘弑’”。
      青钧手下含了内力,一点一点地捏碎了他的喉咙。他脑袋软软地垂了下去,身子靠在了青钧身上。青钧把他递给了褐衣人,看着他将那团死肉扔进了马车里。“你这次做得很好。走吧,回去复命了。”
      “是。”
      三天后,远在数百里外的云归收到了贺兰闳死在边境的消息。他嘴角轻轻一勾,手中纸条无声化为齑粉。天色渐明,他安然坐在自己亲手打造的黄金笼里,抬手抚摸身上的龙袍。
      阿兰没死,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没有人知道他定国号为秦的野心,除了她。是她告诉他,在她曾经所在的那个世界里,公元前221年,秦统一天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她也不例外。
      他手肘撑着膝头,缓缓合拢起自己的手掌心。
      …………
      西祁王城里,一座僻静的小院突然被人推开了门。青钧走进来反身阖上门板,对着里面扬声道:“我回来了!”
      屋门“哗啦”一声被推开,一个娇柔的小少女带着一个男童迎了出来。“二哥哥!”
      青钧看着青荇蹬着小短腿向他跑来,这小东西还真是半点儿不记仇啊。他弯腰把这小娃娃抱起来,一面扭头问蕙儿:“我的行李收拾好了么?”
      “都收拾好了,二哥哥放心。”蕙儿很是懂事地点点头,“二哥哥这一去大齐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回去是做什么呢?”
      他颠着怀里的娃娃轻轻一笑,“我去找一位故人。那些人都说她遭遇了不测,可我不信她会就这么死了。”
      小姑娘还是那副似懂非懂的模样,不过她倒是如小大人一般了,“那二哥哥快去快回,我会照顾好弟弟的。”
      青钧笑着揉了揉小姑娘的发顶,“好。”
      四月暮春,柳絮在渐长的白日里纷飞。正是暖意溶溶的时候,熙澜终于在七情谷的草屋里缓缓睁开了眼睛。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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