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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泊秦淮 ...

  •   这城西的河面并不大,他们的画舫不过往前划了几米,熙澜便已能清晰地看到最大的那艘画舫里的情形。那画舫作上下两层构造,每层各开几间屋子,其中一间看着空间最大,那丝竹声和调笑声便是从那里面传出来的。从他们这里往过望去,那画舫门窗尽开,一位姿容艳丽的女子正陪着笑给坐在对面的恩客们拨琴浅唱,身边还有伴奏侍女数人,那些世家公子在一片青罗粉黛中好不风流快活。
      他们都在嬉笑,那女子也在笑,笑意却有些凉薄,仔细看甚至觉得她眼底有些沉郁晦涩。看来她不过是在曲意逢迎。各人都有各人的伤心事,熙澜不知道她的伤心事是什么,只有替她叹息罢了。
      又是一曲终了,只见那女子从古琴前起身向那几个恩客略行了行礼便匆匆出去了。她的行迹实在匆忙得有些狼狈,不等熙澜好奇她要去干什么,她便又出现在了隔壁的屋子当中。
      一避开那些人,她脸上勉强维持的笑意再也挂不住,片片碎落了下去。小心地探出窗外,她面色再不掩饰悲戚,只用一双眼睛焦急地寻觅,似乎在等待别的什么船过来,却又有些害怕看见它。
      熙澜正纳闷,转首环视河面一圈也看不出她要找的是谁。等了好一会儿,隔壁那些恩客都等得不耐烦了,开始吆五喝六地要人把那女子找回来。一时间那画舫里吵吵嚷嚷的,女子却只充耳不闻。
      “她到底在找什么人?”熙澜看了半天仍不得要领。
      “这个时候应是有一些战死将官的灵柩会走这条水路被送回帝京。”燕倾已经不需要把话说得太明白。
      也许她在找她的情郎。熙澜在心里如是说。
      忽从远处行来几只沉默的乌篷船,那船里停着墨漆平角的灵柩。船头有人神情肃穆地手执白色灵幡伫立,那灵幡上写着亡人的名字,在清冷的江风中静静飘荡。
      那画舫上的女子乍然间看清其中一把灵幡上的名字,只尖叫一声身子便软了下去。各艘画舫上的人也都瞧见了那些乌篷船过来,纷纷划船避开了他们。眼见得自己离那灵幡越来越远,女子恍然被惊醒,扶窗站起来箭一般冲到了甲板上。望着那载着灵柩的乌篷船渐渐远去,她的眼泪滚滚而下,只看一眼她的模样便觉得她已肝肠寸断。
      熙澜面上看不出悲喜,垂在身侧的手却缓缓地收紧了。画舫上又有喧喧嚷嚷的声音响起,熙澜抬头,正好瞧见那些王子公孙复又搂着妓子们推杯换盏起来。原来他们等那女子等得不耐烦,便寻了其他人代替继续玩儿开了。
      熙澜心头说不出的悲凉。
      那些乌篷船离开之后各艘画舫又恢复了之前的热闹,若不是那个女子还在船头独自饮泣,燕倾几乎以为之前所见只不过是幻觉。可没过多久,便有人出来寻那女子,她只得重整欢颜跟着那人回去了。
      “烟笼寒水月笼沙,”熙澜略显低哑的声音在身侧响起。他偏首看她,她的视线定在对面那些画舫上,目光沉沉。
      “夜泊秦淮近酒家。”她继续念道。他随她把目光落到对面,舫中众人都在玩乐,唯有那女子虽在笑着,眼里却满是绝望。
      熙澜瞳孔微缩,眸中一痛,“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花》。”
      画舫上一阵沉默。
      “这首诗,乃我幼时所学,”他又听她说道,“当时我未能懂其情意,可如今懂了,我倒希望自己从未学过。”
      若是从未学过,便不会懂这悲凉。
      …………
      长夜寂寂,宫巷幽深,戌时的梆子已敲过多时,依然有不成曲调的笛音从一处高大的殿顶上随风悠悠散开。在与其相隔甚远的二道宫门前,于孟连拢了拢自己的袖子,一向阴沉的橘皮老脸上难得露出了无奈的神情。
      “陛下这是怎么了?今日从宫外回来就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从用过晚膳后就一直缠着江侍卫学笛子到现在,也没个停下的意思。”
      “谁说不是呢。”江茉倒是比于孟连的心思又细腻几分,“我瞧着咱这位陛下和以前那位可有些不同,倒是个在意百姓生计的。若是换做以前那位,那是半分也不会多想的。”
      于孟连不说话了,他回头望着笛音传出的方向幽幽叹息了一声。
      “城歌,我这次吹得可好?”熙澜放下唇边的短玉笛,看向江城歌的眼里满是求表扬的意味。
      江城歌看着她轻轻一笑,觉得这样的陛下甚是可爱。他拿起自己手边的笛子将《青都曲》的其中一段又吹了一遍,这才对她说:“这里的商调却是错了。”
      熙澜有些赦然地将目光瞟向别处,虽则如此,她觉得自己学笛的天赋还是可以的。夜还长,她再练习练习就是。
      悠扬断续的曲调重又响起,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然而再清晰的音调离得远了也会渐渐消散,若非耳力极佳,自是听不到什么了。听着那似有若无的断续笛音,燕倾手上的剑招也不停下,矫健的黑色身影毫不拖泥带水地带出道道银白凌厉剑影,一双潋滟眸子也透着股冷淡肃杀,在那肃杀之下,似乎还藏着什么别的情绪。
      笛音断续,剑影纷繁,学笛的少女恐怕不知道,那边练剑的少年心思已乱。
      过了一阵,那笛音却停下了,只因刘文松突然给熙澜带来了一纸密信,那密信上的署名熙澜并不陌生——
      胡苏。
      “怎么会……”熙澜心头惊讶不已,她想立刻就拆开密信看,私心里却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其中内容,只好转身吩咐江刘二人先下去,等她回头传唤了再上来。
      等到殿顶上只剩她一人了,她就迫不及待地将那密信拆了开来。
      乖乖吾徒:
      为师将不日到达,践我当年之诺。
      师父胡苏
      师父要来?熙澜一时间心情有些复杂,他知道自己不是陆瑶吗?他曾说只等契机一来就能改变她,那如今应该就是为着这事来的。若是真能改变这处处掣肘的现状,那可真是再好不过。想他当年收陆瑶为徒定有什么她目前尚不知晓的理由,不如这次就好好问问他。
      仔细地收好这封密信装进衣袖里,熙澜打算一会儿下去后就用火烧掉它。这感觉有点儿像做坏事,她小心翼翼地呼出口气就发觉自己的手腕被人抓住了。
      心头惊得呼吸一窒,熙澜睁大了眼睛缓缓转头,正对上了燕倾那双晦涩难懂的眼睛。看清楚来人之后她下意识放松了警惕,刚刚的惊吓却仍未完全散去:“你是怎么上来的?”
      “跟江城歌打了个照面就上来了。”燕倾松开了她的手腕在她旁边坐正,“他是估摸着你完事了才让我上来的。”
      “那你来这里干什么?”熙澜一转眼就看见了他带在身边的思无邪,“你刚刚干什么去了?”
      “刚在我宫里练功,听到你这边的动静我就过来了。”燕倾低头摩挲着手里的思无邪,“你师父给你来信了?”
      熙澜顿时瞪大了眸子,江城歌不可能告诉他自己刚刚在干什么,她这边才刚看完密信他就知道了?那自己身边还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这可真算得上是神通广大了。
      “嗯,师父他就要来找我了。”熙澜想了半天也就只说了这么一句,燕倾的本事让她从心里对他有些戒备。
      “那你知道他来找你做什么吗?”燕倾也不在意她的态度,语气倒很随意。
      “听你这口气,你知道?”熙澜眉头一挑,探身微微凑近他,“你不会是认识他吧?”
      燕倾心头一突,他还真认识。
      “不管你认不认识他,我都知道你不会乖乖说实话。”熙澜坐直身子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他当初收陆瑶做徒弟是怎么想的,既然不教她武功,那自然不是看中了她的资质;若她是寻常人,恐怕他也不会找到她——”
      所以,他到底看中了陆瑶的什么呢?
      燕倾用手指细细地来回摩挲着手里的思无邪不说话,更无心为她解答。他垂下眼帘沉思了半晌突然开口:“这思无邪,是我师父送给我的。记得他当初把它递给我时对我说过,他给我这柄神兵利器,一望我心思纯正,纵苦纵暗亦不染墨;二望我心与人言,纵难纵稀亦愿示人。师父教诲,我从不敢忘。”
      熙澜听了这话,心头一时间感慨万千。“说得真好。要求虽简单,可惜做到却很难。这是你师父对你最殷切的期望,不求你闻达显贵,但愿你一生正直。在我们这样的位置上,能做到思无邪就更是难得。像你这般能耐人,若有一天把百姓命运交到你手上也更让人放心些。这些日子我对你也有些了解,你看着虽无甚悲悯情怀,却也不是那等草菅人命滥杀无辜之人,做事看似肆意却从来都有分寸,单是这些就不知比那些掌权者好了多少。”
      “在我们故乡那边一直奉行一句话,叫‘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所以我根本不会在意日后执掌大齐的是大齐人还是北燕人。我本不是那等心怀天下之士,一开始还打定主意决不多事,天下苍生也不是我能管得的;我以为我不听,不想,不问就能对治下百姓所遭疾苦视而不见,可直到今日我见了城中百姓送灵的那般惨象,我才发现我根本坐不住。”熙澜眼眶微酸,唇角却勉强翘了起来:“你莫小瞧了我,我可是有血性的女子,如今既担了这皇帝之名,虽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但我知道不能什么都不做。”
      熙澜兀自说了半晌却没有听到任何回应,她偏过头去看燕倾,却发现他一双眼睛认真地看着自己,似乎已经看了许久。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熙澜的脸不自觉地红了,这才惊觉自己一个不注意竟对他说了这么多。
      燕倾自然看出了她的不自在,却也没有戳破,只用一双潋滟眸子温和地看着她,“你怨恨自己投身帝王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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