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帝歌》长羚街23号

25、白骨还家人伶仃

　　那是最近的一批官员任职名单。
　　熙澜沉默了一瞬，抬起头来看进他的眼里：“如你所见，利益交换而已。我们削减了贺兰家的势力并赢得喘息之机，他为回母国夺位争取了我们的支持。”
　　“利益交换？”于孟连的眼神阴冷得似要刮掉她的一层皮肉，“你这么做，无异于与虎谋皮！贺兰闳不是什么善茬，他燕倾也不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身为一国之君竟给外族人卖官鬻爵，引狼入室，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哼，失望，在这个皇权岌岌可危的时候？”熙澜漠然地睨视着他，“若贺兰闳的削爵一招奏效，我便顷刻间有被废的危险，你还有命在这里跟我谈以后？这边的刀已经架在脖子上，那边一时还死不了，事情的轻重缓急需要我给你指点指点？”
　　“你！”于孟连发现自己根本无从辩驳，却也不肯善罢甘休，“谁知道你是不是把活命的希望寄托到了燕倾身上，是不是打算放弃我们？”
　　“于孟连，你给我慎言！”这是熙澜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你可真叫我寒心。”她眼神轻蔑地看着他，声线冰冷无比，“你既然早知道燕倾是个潜在的威胁，那为什么这次毫无察觉地让他钻了空子，现在却又来质问我？你记住，我向来不喜欢把自己的命运交到别人手里，无论是你们还是他。哪怕我把自己的这条命给折腾没了，也容不得任何人插手。至于你们，若不是你们太无能，我也不会去与虎谋皮。谁也有资格来质问我，唯独你们，不行。”
　　于孟连干瘦的脸皮剧烈地抽动着，胸膛明显地起伏，双眼死死地盯着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拔除毒瘤的过程很艰难，但现在也看到了希望。可就在熙澜感觉一切事情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的时候，前方却传来了战败的噩耗。三月十八日至三月二十二，西祁大军接连攻下了贺州、钦州和永康，兵锋直指大齐腹地。消息传来，举国震惊。
　　此次大齐军队损失惨重，人员伤亡过半，而之前由新兵仓促组成的军队折损最甚，几乎全军覆没。
　　“啪嗒”一声，一只狼毫从熙澜指间滑落，笔端掉落在御案上划出难看的墨迹。五十万几乎全军覆没，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心头被狠狠刺痛，她恍惚间想起了那个老伯脸上悲怆沧桑的皱纹和当时帘后的一声呜咽。她浑身忍不住战栗起来。
　　为什么现实总是如此冰冷残酷，为什么那些阴谋篡权的野心家瓜分天下，却要让众多无辜的百姓付出这般惨重的代价？这个国家让它的子民过得生不如死，那它还有存在的必要吗？她尽力守住这份皇权，若它对自己的意义也仅仅在于能够让自己活着，却害苦了千千万万的人，她这一生能够心安吗？
　　乱，全乱了，她的心已经全乱了。她只是个平凡人，本不该被搅进这片浑水里，现在她的一举一动却都关乎国家大计。她的良心不允许她陷百姓于危难之中，她的能力却不足以让她解救百姓于水火，她唯一能做的，只有尽量不去看，不去听。她只是来自冷漠的现代社会的一缕孤魂，没有那样悲天悯人的情怀，一个尚未被解救的人是救不了别人的。
　　可是……那种来自心灵深处的触动却越来越强烈，强烈到让她在今天终于发现，她再也无法忽视。那颗顽强的种子终于突破了坚硬的地表，长出了芽。
　　三月三十一，阵亡将士的名单终于传回了帝京，传到了每个有人丁上战场的家里。哭声响彻了云霄，整个帝京都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中。
　　“退朝——”
　　熙澜沉默地从龙椅上起身率先离开大殿，带着江城歌回重华宫换了一身素白的长衫。今日是那些战场上的亡魂回家的日子，她想出宫去看看。正要带着江城歌出宫去，慕容云歆却兴致勃勃地带着风筝来找她：“皇兄皇兄，眼下已是三月暮春，我们去御花园里放风筝吧！”
　　看着云歆年轻娇美的面庞，熙澜一反常态地没有露出半分笑意。她沉默地盯了云歆手里的风筝半晌，所有的情绪最终只化为一声叹息：“歆儿，你回去吧。”
　　“可皇兄，你——”
　　“歆儿，很多事情不是放松放松就能解决。”熙澜眼神晦暗地看着她慌乱而无措地羞红了脸，显然是很不适应皇兄这样的直白，整个人看起来甚至有些可怜，“其实我知道，可、可我……”可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个了。
　　熙澜看着她嘴角牵起淡淡的笑，笑容有些憔悴。其实这个女孩什么都明白，虽然她身处温室中受人保护长大，却有一颗善良敏感的心，让她即使隔着保护伞也能嗅到外面风雨的气息。自己总有一天要离开皇宫，乱世之中没有谁能永远护得了谁，她该学着怎么保护自己了。
　　“那……歆儿告退。”女孩儿被拒绝了也不缠人，她神色黯淡地转身准备离去。
　　“等等，”熙澜突然改变了主意，她看着女孩转过身来对她说道：“跟皇兄出宫去吧。”
　　慕容云歆睁大了眼睛。
　　暮春时节，花叶飘零。登上锦绣阁顶楼的长廊，熙澜抬头，看着天际飞过一行归燕；视线尽头，雪白的纸钱如离根的飘絮被人扬洒到空中又慢慢委地成尘。鼻端弥漫着元宝蜡烛燃烧的气味，耳畔闻得人们哀哀的哭声，熙澜一阵心酸，神情间却下意识隐忍着，不想让人看出自己难过的痕迹。
　　在她的身后，云歆沉默地望着下面的惨象，一双眼睛早已红了。
　　是谁家的白发人在送黑发人？是谁扶着自己亲人的灵柩嚎啕大哭？是谁眼角挂着泪珠笑得声声苍凉？曾经远行的白骨终于回了家，灵魂却抛下了自己年老无依的父母，柔弱伶仃的发妻，甚至从未谋面的稚儿，再也回不来。
　　“皇兄……我不想再看下去了。”云歆带着哭腔的声音里充满了乞求。熙澜转头，眸光微暖似含有淡淡鼓励，看着她难过却并没有丝毫心疼，“不，你要看。你不看，就不明白现在的情形危险到了怎样的地步。”
　　“歆儿，战争从不会善待任何人，今日折损了五十万英魂，战争却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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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歆儿，我们如今早已置身生死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没有任何退路，不要妄想着我们和敌人还能共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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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歆儿，善良是好的，可没有铠甲的善良会害了你。我保证，只要我在一日，就必定尽力护你周全，只是我亦自身难保，又兼你是女子，所以你更要立起来，你要学着怎么自己保护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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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歆儿，如果我们无法取胜，下场只会比今日所见更惨烈百倍。”熙澜沉默了一瞬，抬眸看进她的眼睛里，“你明白为兄的一片苦心吗？”
　　云歆颤抖着点点头，眼角还残留着泪痕，看样子已经把熙澜的话听进去了，只是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熙澜眉眼有些黯然，她知道云歆今日受的冲击差不多了，便无力地对侍卫们挥挥手，“带她回去吧。”
　　“皇兄？”云歆下意识看向她。
　　“我还想再走走，你且先回去。”熙澜心里说不出的闷，她看着云歆被护送着离开，自己也带着江城歌下了锦绣阁。漫无目的地在城里走了一路，等熙澜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的双脚停在了城西河畔。这里少见平头百姓，河道上停着几艘精美的画舫，更有丝竹之声顺着江风传来，在烟雾迷蒙中绮丽如幻境。只是那画舫之中不时传来阵阵调笑声，让熙澜下意识皱起了眉头。
　　“这里是……”熙澜疑惑地询问江城歌，却见他神色有些不自然，也不肯开口回答，便明白这里就是传说中的秦楼楚馆了。回想起城北街头的凄惨，她心头涌上一股奇异的悲凉，刚刚如幻境般的美景转眼就变了味。不想再在这里呆下去，她转身就要带着江城歌离开。
　　“阿兰！”
　　熙澜条件反射地循声扭头，就看到了桥上长身玉立的燕倾。她惊讶的模样全落在了他眼里，引得他眸色深了深。
　　在他身后，侍卫陶枫虽木着一张脸，察言观色起来却也是一把好手：“爷，不如我给您寻一艘画舫来？”
　　燕倾一双眼睛只看着熙澜，淡淡地“嗯”了一声。
　　熙澜实在没想到燕倾会在这里，她知道他出宫自有手段，却没成想竟比自己还要方便得多。眼见得他走下桥到了自己身前，她有些不自在地把目光瞟向了别处，“这地方有什么好看的，值得你来一趟。”
　　燕倾淡淡一笑，他方才已经看到她转身欲走的样子，自然知道她在想什么，“你虽不喜那笑声，但有些事情并非你表面上所见的那样。”
　　熙澜疑惑地看向他，他却不再解释，只是转头看着陶枫将一艘小画舫缓缓划过来，这才把手伸到她面前，“跟我来。”
　　熙澜看着那修长好看的手，心跳漏了一拍。她有些踌躇地不知自己到底要不要伸手过去，余光却不经意瞥见身后的江城歌，这才惊觉自己不该做出此等女儿态，连忙握住燕倾的手跟着他上了船。等江城歌也上来，陶枫这才用篙一撑岸边，画舫便缓缓离了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