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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痴儿 ...

  •   午后雪下得更大了些,细细的雪粒子刮过面颊带出轻微的疼。熙澜裹紧了身上的披风,经过大半年的苦练,她已经不那么怕冷了,就是依旧容易手脚冰凉。她无比想念热水和床铺,以往师姐都已经给她准备好了。
      师姐……她苦笑了一下,比起师父怀着别样的心思,她对师姐的感情更纯粹更深。好像无论自己怎么对她,她都永远不会埋怨自己,一直没有生过自己的气……虽然平时看着柔柔弱弱喜欢美人,但她骨子里是坚韧的。更多时候,她习武都是跟着师姐,她的衣食起居也是师姐在照顾……她的付出像无声的细流,不知不觉润泽了她的心。
      她抬手捂住了自己的眼。没错,她想家了,尤其在这种心神疲惫的时候。她用了师姐的真名来应付燕云归,这是她目前想到的唯一可行的法子。可等她去了星辰宗,她该怎么跟那里的人打掩护,才能不暴露谎言?
      天黑得越来越早,她到下一座城池还有些距离。熙澜懊悔自己又犯了没规划好路程的错误,昨天夜里想走不能走,今夜又是想留不能留。且不说夜里待在荒郊野岭受罪,就是危险也都因此多了几分。
      天色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地上已经积了一层不薄不厚的雪。看着眼前破败的寺庙,熙澜拉紧了手里的缰绳。
      翻身下马走进庙里,熙澜心里其实有些抗拒,这让她想起了七情幻境里的清心庙,想起那个终究被她错过的“云归”。可是……她指尖摸了摸面具边缘的肌肤,那里已经冻得有些僵了。
      她惊喜地发现庙里还有干枯的枝叶,不一会儿,黑暗的破庙里亮起了一簇温暖的火光。她很快有了睡意,眼皮越来越沉重……
      鼻端嗅到一丝香气,熙澜心里已经松开的弦突然绷紧——
      “咔啦——”有人踩碎了地上的枯叶。熙澜咬着牙逼自己保持清醒,全神贯注等着贼人靠近,以给他致命一击。
      不对,贼人有两个!
      该死!熙澜暗恨自己着了他们的道,她虽仍旧垂着头不动,指尖却缓缓地伸向了袖口。
      一步,两步……
      一道寒光闪过,接连响起重物倒地声。地上顿时扬起了灰尘,刺激得熙澜咳嗽起来。她把手拢成拳遮住自己嘴边,身子却愈发紧绷。
      “你也是行走江湖之人,怎么会犯这种错误?”熟悉的声音居高临下响起,“韩姑娘不让我跟着,转身却落入这样的险境,图什么?”
      “你怎么又跟过来了?你到底想怎么样?”异香散去熙澜的精神好了许多,她抬眼看向面前这阴魂不散之人,“若你想从我这里知道师妹的事情,那想都不用想。”
      “韩节,前朝刑部尚书韩明嘉之女,丙丰十二年韩家灭门之际,你被你父亲托付给了胡前辈。”云归缓缓蹲下身目光与她平视,“我说的对吗?”
      “你……”
      “别紧张,我在江湖上做的是百晓生的活计,知道这些不奇怪。”他转身把思无邪收鞘,“我跟你师妹也因此有了交集。这两个人你想怎么处理?”
      听到他也开始说谎,熙澜心里放松了些,这说明他也没把握确认她不是韩节。“把他们丢到庙后面罢,我还要睡觉。”她知道这人甩不脱,不如省下精力赶紧调换策略。
      “好。”云归扛起两具尚且温热的尸体走到庙外,毫不在意地扔到枯枝丛里。听到他走回来的脚步声,熙澜立刻闭目养神,摆出了一副拒绝交流的姿态。云归见了也不气馁,他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坐下,“你是第一次独自出远门?”
      “嗯。”熙澜知道他的疑心还没消失,面上一派四平八稳,脑子却飞快地转起来。
      “你为何一直戴着面具?”
      熙澜的眉头在面具下蹙起,“我自己乐意,这与你何干?”
      她每一次都毫不留情地呛他,整个人像树起了浑身刺的刺猬。云归苦笑,“你不必如此戒备我,我只是想护送你一路。好歹方才我还帮了你,你能别再对我冷言冷语吗?”
      “你要是受不了就走,我可没想要你帮我。”熙澜这话说得不知好歹,她故意要激怒云归逼他走。
      云归敛了笑容。良久,他冷笑道:“你未免操之过急了吧?”
      熙澜心里“咯噔”一声,故作不悦地睁开了眼:“你什么意思?”
      “这么急着撵我走,你究竟在怕什么?”此刻怀疑在云归心里又占了上风,这让他肌肤下的血液都隐隐激动起来。
      “一个动机不纯的人一直跟着我,我当然巴不得他赶紧走。”熙澜这次的冷言冷语发自内心,顺利让云归黑了脸。
      当夜两人闹得很僵。
      次日清晨,熙澜不用人叫就自己醒来了。风里来雨里去的习武久了,她早习惯了不睡懒觉。她抬起手指摸了摸面具,还好端端的在脸上。
      这点倒是君子所为。熙澜心里的气消了些,站起来舒展身子,昨天夜里倒是没被冻醒。她转头一看,却发现近处有个新点的火堆。火堆离她很近,却不会烧住她。
      熙澜愣住了。她垂眸看向远处还睡着的云归,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细听分辨他的气息,他不是装睡,确实还没醒。
      熙澜无声地攥住了拳。她从未见过他睡着的样子,从前没有,而今是第一次。就是在幻境里,那个他也总是睡得比她晚,起得比她早。看着他完全放松的面容,对她那样不设防,她心里浮起一层淡淡的酸。
      不打扰他了。熙澜脚步轻轻地走出破庙去照料马匹,拿出了自己携带的干粮。她走到火堆前坐下,直接拿着干粮填肚子。
      耳边响起窸窣声,熙澜转头看去,“你醒啦,那——”她把一张薄饼递过去。
      云归接过,指尖不易察觉地微微颤抖起来。他知道那个人藏着心底深处最柔软的地方,只要他从头用心,她就一定会有所改变。这是眼前的姑娘第一次对他释放善意,如果这就是她,如果真的是她……
      “我看外边有你的马,咱们用过早饭就继续赶路吧。”熙澜声音很温和,只是不拿眼睛看他,“今晚我可不想再待野外了。”
      “……好。”云归心境缓缓归于平和,他也好久没睡过这样好的觉了。
      雪下了半夜,地上的积雪没住了马蹄。两匹马并辔行在山间,雪花悠悠扬扬落下,更衬得人眉目如画。熙澜脸色冻得酡红,看着比平日多了娇艳,实则更加受罪。
      “你这样可不行啊,等到了更往北——”云归的声音戛然而止,抬手拉紧了马缰绳。熙澜面色严肃地环顾四下,眼神锐利起来。
      埋伏在暗处的人见偷袭无望,索性呼喇喇跑出一片来包围了他们。看着他们的穿着,熙澜嘴角勾起了冷酷的弧。
      “你们这对狗男女,我的两个弟兄被你们藏哪儿了?”为首之人叉腰叫嚣得厉害,熙澜袖口下滑接住竹简,拿着竹简在掌心里一下一下地敲起来。
      云归眸光潋滟,笑得好生亲切:“……嗯,我们虽不是狗男女,但说一对倒是不错的。”他看这些目露淫邪的臭虫实在碍眼,指尖缓缓地按上了思无邪。
      熙澜知他要动手,抬袖直接将几根竹简钉进了他们脚尖前的地面上。竹简尾端还在发颤,他们也在发颤,有不争气的两股间已溢出了骚味……
      “一丘之貉。”她冷笑。云归欲打开剑鞘,她张口厉喝:“还不快滚!”
      “是是是……”一堆人忙不迭地连滚带爬跑出去老远,云归缓缓将剑收回鞘中,“在江湖中,放走没能伤害你的人绝非智举。”
      “我们马上就要离开这儿了,他们鞭长莫及不说,被我们震慑一通还敢再来找死?不过是一群不成气候的乌合之众。”熙澜倒不觉得有多严重,可云归神色里的冷凝不散。
      “不然。江湖里各种势力或勾结或敌对,你不招惹还有人想动你,遑论你自己结怨的仇家。若他们背后没人还好,若他们有……那你可就要小心了。”
      风中掠过一股寒意,熙澜把脖子缩回了自己衣领里。
      吸取了之前的教训,这次在天黑之前,熙澜总算和云归抵达了下一座城池。在一家普通的客栈里,云归要了两间紧挨着的上房。
      “回去泡个热水澡,好好休息一下。面具就不要戴了,小心把脸冻坏。”在房门前分开时,云归对她如是关心。
      熙澜蹙了蹙眉,没有肯定也没反驳。热水澡是肯定要洗的,面具却不能不戴,也不能换成面纱——若她以后可能以别的身份直面身为帝王的他,那就不能过多暴露自己。
      她很早就发现,自己的容貌有个很有趣的地方。整张脸若稍加修饰可以显得硬朗些,但若只露出嘴唇和下颌,那便柔美精致至极,叫人与她的全貌想不到一起去。
      热气氤氲中,熙澜掬起一把水扑在脸上,娇嫩的面颊一片红润。冬天戴银制面具太受罪了,若非必要,明日在楼下会合前她都不想看到云归了。
      “咚咚咚——”
      门板被人敲响,熙澜机警地抬头,“谁?”
      “是我。”云归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熙澜顿时又气又好笑,他明知自己这个时候在洗澡,却还过来找她,究竟意欲何为?
      “什么事?”
      “那个面具……别戴了。”外面的灯烛勾勒出他的轮廓,不过是垂首侧身的剪影,却足够惊艳到她的眼睛。他声音里毫不掩饰他的关切,让她根本无心往试探的方向想。
      熙澜闭了闭眼,谁说只有女子才能做温柔乡,明明有些男子更擅此道,只看他愿不愿意为你做罢了。他对她如此,若说是对这个假身份温柔,不如说他是对可能是“阿兰”的人温柔。
      那个“阿兰”是曾经的她。对,不是现在的宁熙澜。因为“忘情”,她知道自己没有对他重燃爱意,她只是……喜欢那段过去的情。
      曾经的局中人如今竟能做自己往事的看客,熙澜心里觉得有些微妙。他想用温柔乡唤回离开的爱人,却哪里知道,最怕的不是人离开了,而是人已经变了——
      她没有给他任何回应,他便没再说话,只是站在门外不肯离开。匆匆清理干净换好衣裳,熙澜重新把面具戴上,几步走过去猛地打开了房门。
      门开了,云归转过身子,熙澜准备说的话咽回了口中。她低头看着他手里的半扇面具,银制的,很精美,里面还衬了薄薄一层柔软的白绒。
      熙澜抓着门框的手骤然捏紧,云归笑着把面具递上来:“给你,戴上这个,就不受罪了。”
      她垂下视线接过来,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眼里翻滚的情绪。她总是猜错他的意图。
      “多谢。”她手指摩挲着面具里的那层绒,“早点歇息吧,明天要加紧赶到星辰宗。”
      “好。”云归点到即止,熙澜转身合上了房门。她缓缓摘下自己的面具放到一边,细细抚摸着云归给的面具,如同抚摸情人的脸。
      她和他从过去到如今,一直都在伪装。
      这可能就是命吧。
      第二日清晨,云归在楼下大堂用早饭,忽有所觉地抬起了头。熙澜自楼梯口走下,已经戴上了他送的新面具。她的体态和走路的姿势总是与他记忆里的似像非像,这也让他在两种判断里摇摆不定。
      他看着她在自己对面坐下,对他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好在她已经开始接受他的存在,日后,总能探出真相。用过早饭,两人重新踏上行程。今日比前些天格外冷,可她却受影响不大,没有瑟缩,也不见颤抖。
      他看着她沉默的侧脸,阿兰是怕冷的。
      “看这周边村镇道路上,有多少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穷苦人,”熙澜突然开口,“听说皇帝新纳入部分北燕疆土,引起了不小的矛盾,这边的百姓生活困窘也是问题。”
      云归抿起了唇。
      “你说,皇帝他忙得过来么?”熙澜回眸看他,眼中神色复杂难辨,“这些问题不及时解决会出乱子,再加上境内外局势不稳,小乱子也会成大乱啊。”
      云归眼神变得幽深,她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她在催自己回去。可无论是阿兰还是韩节,知道他的身份都不奇怪,这番话怎么想都无懈可击。
      他想从她的神色中搜寻到一些曾经的痕迹,可除了告诫他什么也找不出来。真是可笑,这番忠告是为了答谢他送的面具吗?
      他嘴边不觉带出了冷笑,熙澜看在眼里又焦心又无奈。她对自己曾经为之拼命的政权寄予了太多感情和期望,不忍看它重新动摇陷入混乱。
      再努力一次罢。“大秦建立得不容易啊,百姓脱离战乱更不容易,若有一日他们再次陷入苦海,任谁想想都不忍心吧?”
      “她忍心看着这些变成现实吗?”云归眸色沉得比夜色还黑,与他身后那洁白雪色一对比,触目惊心。
      “谁能忍心呢?”熙澜心里有薄怒升起,“这离乱的世道好不容易有了希望,现在却有人不把它当一回事,百姓知道了不会原谅,所有为之艰辛付出的人都不会原谅!”
      “不会原谅吗……”云归垂下头低笑,熙澜竟从中听出了一丝苍凉的意味。“放心好了,没有谁会舍得扔下自己打拼出的一切,皇帝身边自然有人帮衬他。倒是有个人,她负了我,你猜,我会不会原谅她?”
      他眼底皆是极认真的探究之色,熙澜被这目光看得如鲠在喉。他在指责她是负心人,她半句也反驳不了。
      “我会原谅她,只要她肯回来,我什么都可以不计较。”听到与预料中截然相反的答案,熙澜心头震动,看着他眼里的哀求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何曾这么低声下气过!他明明……他明明是一身傲骨的少年啊。
      云归觉得自己真是疯了,竟然对一个身份不明的人哀求!可是……我求你,承认吧,承认你就是阿兰!如果你就是阿兰该多好!
      这一刻,熙澜无法不动容。纵然她对他没了男女之情,可她实在不愿这个惊艳尘世的少年为她损耗光芒。男儿的自尊何等珍贵,他不该低头向她哀求,她不值,她不值!
      胸口涌起的酸涩怎么也下不去,熙澜眼眶久违地涨疼,“痴儿!”
      看着她对他恨铁不成钢地呵斥,云归一颗心凉了大半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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