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帝歌》长羚街23号

106、相见不敢认

　　逃离方才的混乱后，熙澜不敢歇下，一直马不停蹄地继续赶路。日暮时分她快马扬鞭穿过岭西城门，此刻已经快到关闭城门的时辰。她不敢直接住店，在隐蔽无人处吃了些干粮垫肚，直挨到天黑方走后门跃进一家客栈的空房。黑暗之中她换下了那身纯白狐裘，又将自己的一头长发用一根发带绑住尾端，这才静静地坐到了床边。
　　四下寂然无声，她抬手揭下面纱，若不是自己容貌大改，单单靠这一层掩护又怎能躲过云归的探查？
　　她搁在膝头的左手渐渐收紧攥拢，现在可以肯定之前的跟踪不是错觉，那伙儿拦在自己必经之路上的贼人也有问题。一出贡山县就被人跟踪，只能说明他从开始就派人蹲守在那里，已经不知道有多久了。他知道自己打七情谷中来，意味着县城里也有他的人。
　　想到这里她后背有些发冷，幸好自己不怎么出门，一次两次下山进城可能没什么，若是次数多了难保不被他怀疑。即便这样她也被他盯上了，还没到郡城就试探她，若确定了她就是他要找的人……后果她不敢想。
　　她用手指抚上自己喉咙，之前她刻意改变声线冲他怒喝，还好她反应够快，装作不认识他下意识质问，也许多少骗过了他。那一瞬的对视，她现在想来尤有余悸，那也是她唯一来不及掩饰的时候。他看到自己是个姑娘眼里没有丝毫惊讶，还接连出手，招式看似惊险却不是要取她性命，最重要的是，他被人追杀却还能腾出手来对付她……她刚探头他就动手，分明是等在那里的。
　　怎么办？现在调头绕路回七情谷吗？别说她对其他地方不熟悉，就是往回走，焉知不会逼急了他，或者他留了一手在沿途守株待兔？她只能继续往前走，可是能躲开他吗？
　　这种手段并不高明，她稍一细想就能推断出实情。可这才是她最害怕的地方，燕云归是什么人，计划漏洞百出只能是他故意为之，他故意透露许多信息给她，那就意味着他根本不怕她跑了，而且还给她心里施压，意图乱她心智让她露出马脚……
　　纵使清楚他的意图她也无法不焦灼，原来他一直紧咬着线索不松口，她一有动作就立刻被他捕捉——她心里又恨又急，北燕战事一结束他就出现在这里，真是一刻也不肯放松啊！
　　要不要易容……
　　她攥紧了手里的面纱，想摆脱他怕不是那么容易，若她一直在他眼线下，易容反而会暴露自己做贼心虚，恰恰中他下怀。
　　她如雕像般在床沿孤坐许久，伸手打开包袱，从一堆衣裳下面取出了那半扇银制面具。
　　天色微明，熙澜机警地睁开眼，城门应该快开了。迅速地收拾好东西将房间里恢复原样，她悄无声息地顺着原路出了客栈。
　　太阳升得更高的时候，城门终于开了，熙澜赶在早市之前出了城门，又毫不停歇往北而去。帝京在岭西东北方向，她不能路过那里，必须一路都往北直走。旭日红光照在她起伏的背上，目送着她离岭西渐渐远去。
　　天上日头渐渐升到了正中，熙澜在一个岔路口拉紧了缰绳。她疲于奔命，现下已是人困马乏，头一次独自出远门也不晓得哪里有驿站。若继续走官道，就连个村口茶摊都不知什么时候能碰到；若是进城……
　　她口中轻轻叫了一声，黑马驮着她慢慢跑动起来。进城就进城，她也想看看他有没有真的追来。
　　半个时辰后，熙澜坐在一座小城的酒楼里喝起了热茶。这家酒楼临河而建，河面并未结冰，偶尔还有一两只乌篷船从门前经过。冰凉的雪花一片一片从天空落下，她望着眼前的美景有些出神。
　　饭菜还未上，手心捂着茶杯暖溶溶的，一切都这般与世无争。熙澜有些昏昏欲睡，昨夜一直警醒着，她根本没怎么休息。
　　“姑娘，我可否与你共用一桌？”熟悉的嗓音自身前传来，熙澜垂着的眸子霍然睁开，她不紧不慢抬起了头。
　　纵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她在看到他的那刻心里还是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冷静，她现在不是阿兰。
　　云归在看到她清冷的眸子时心中一动，她竟然戴了半扇面具，银白的面具下只露出她妩媚的红唇和柔美的下颌。虽然只能看见她小半张脸，却依旧难掩那动人风姿，也依旧能看出这并非自己熟悉的容貌。
　　她美貌惊人，云归不掩饰自己被她惊艳，“我觉得我与姑娘似曾相识。”
　　熙澜瞪他一眼，移开了目光。她前脚到这里他后脚跟来，自己果真没甩开他。
　　云归神情专注地看着她，眼中笑意不减。这双眼睛确实给他似曾相识之感，几个月前他在雨天与一女子擦肩而过，曾有惊鸿一瞥，那美人戴着面纱，眼神清冷，也身着一袭她如今穿的青衣仙裙。看来，她就是那个伞下美人。
　　他径自拉开椅子在她对面坐下，“姑娘，之前多有误会，错将你卷入是非，实在抱歉，我在这里给你赔个不是了。”
　　熙澜望着河面在心里冷笑，还误会？
　　云归见她还是不理自己，又将椅子拉进了些，“姑娘，你贵姓？”
　　“……”
　　“客官，您要的饭菜来喽！”店小二端着托盘走过来，熙澜觉着他来得甚是时候，接过他手里的木筷道了一声谢便自顾自享用。云归没有忽略她看向小二时眼神温和，心有不甘地再次开口：“姑娘并非本性冷淡之人，何必拒人千里之外？”
　　他说完这句话她倒是给了个正眼，“你这话……听起来倒像登徒子才说的。”
　　云归目光闪烁，说话刁钻暗藏狡黠，他真是倍感亲切啊。“你知道吗……”他看着对方将视线看过来，“你现在的眼神，像极了我认识的一个人。”
　　叭嗒……
　　熙澜听到筷子掉落桌面的声音，恍惚了一瞬才发觉那不过是心里的错觉，木筷还好好的拿在自己手里。她木着脸将目光移开，“我不知道。”
　　她的回应干巴巴的，云归听着却觉得有趣，不禁轻笑出声。熙澜在心里暗自纳罕，不是说他像变了个人，整日里戾气很重，对谁都冷酷无情吗？可看看他现在的样子，除了还是那副容貌，他变得比以前更爱笑，还会打趣人了。若说这些都是装的，那他的演技未免也太好了吧？
　　笑了一会儿，他止住声，伸手拎过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瞧我说了这么多，都还没跟姑娘正式介绍自己。鄙姓陆，单名一个云字，此行北上是去拜访师长。我见姑娘也是往北走，这一路咱们倒是可以结伴同行。”
　　熙澜左手瑟缩了一下，“若我不是往北走呢？”
　　云归看着她的左手笑意更深，“姑娘真是说笑，昨日我见姑娘那奇特的兵器倒有几分眼熟，那两根竹简，是用七情谷中最珍贵的逍遥竹地下茎所制吧？实不相瞒，我手中的兵器也是用此竹造就，这种特殊的天材地宝只存在于七情谷中。或许，我与姑娘本就有些渊源。不知七情谷主胡前辈是……”
　　“是我师父。”熙澜有些恼怒地截住他的话。
　　“这就是了。姑娘既为七情谷弟子，从岭西往北走了这么些路，想来是要去更北边的星辰宗。两派向来交好，我说得可对？”
　　熙澜用黑白分明的眼睛认真看着他，他此刻的目光温和友善，却隐隐带着压迫感。他的话再怎么自然随意，主动权都被他一直牢牢掌控着，她只能水来土掩。是了，这才是真正的燕云归，这才是她熟悉的他。
　　“公子所猜不错，但公子并不去星辰宗，你我没有结伴的必要。”熙澜笑容极淡，“况且我与公子也无甚交情，公子还请自便。”
　　“姑娘这般直截了当拒绝可是对我不喜？”云归似乎有些低落，“你我都是江湖中人，姑娘就算不便说出芳名也可道出姓氏吧，怎如此遮遮掩掩？”
　　“鄙姓韩，”熙澜并不是毫无准备，“陆公子，非我所愿之事你何必强求。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歇好了那就慢走不送。”
　　“……韩姑娘？”云归潋滟的眸子里笑意浅浅，上扬的尾音让熙澜心里一颤，“我有个故人，是韩姑娘的师妹，你认得她吧？”
　　熙澜好不容易收拾起来的情绪一下子被打乱，她不敢看那人的眼睛，可避开视线就是明晃晃的做贼心虚。“陆公子，”她不想被他看出自己在强撑，“我那师妹身份特殊，你这江湖之人又怎么会认得她？你到底是什么人？”
　　云归不意自己被她反将一军，看着她警惕防备的眼神，他心里有些动摇，眼前这人莫非真是韩氏女？
　　“我用过饭了，公子请自便。”熙澜站起身向酒楼柜台走去，“小二，我的马喂好了没有？”
　　“客官，一切都妥当了。”小二殷勤地接过熙澜递过来的银子，“您请。”
　　青绿色衣袂消失在门边，云归缓缓将手指收拢成拳紧闭双眼，再睁眼时里面已经一片血色。
　　“这位客官……”小二欲上前收拾桌子，却在云归看过来时被吓了一跳。这位公子好生俊美，可一双眼睛却像妖魔阴鸷森然，自己被他盯着只觉得遍体生寒。
　　小二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他努力地想开口说话，却见那公子撩袍径直经过他离开了。
　　熙澜目不斜视地匆匆往酒楼马厩里走，脚步一阵阵虚浮得厉害。伸手颤抖着抓住马缰绳，她想拉着马走却使不上半点力气，心里的慌张陡然收不住全泄了出来。不，不能崩溃，不能在这里……她几乎靠着本能一步步往出走，腿肚子还不停地打颤。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她又怕又恨又不解，明明已经接受了“忘情”，明明没再感受到自己对他还有爱，为什么面对他的时候还是能引起她最深处的颤栗？刚刚在他面前强装镇定，自己已经耗尽了之前攒下的所有力气，短时间内不能再碰见他了！
　　她狠狠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出去很长一段路，那座酒楼已经被她远远地抛在脑后了。走，继续走，她不知道自己除了继续走还能做什么。身子恢复了些许力气，她翻身上马，让马带着自己匆匆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