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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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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丘边霎时一片静寂。单昆手搭凉篷一步跨出,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尤其可以看出沙尘起得并不均匀,也不当风向,可以断定不是沙漠中常见的风暴。那么该是一批马队了。南边不是驼道,来的自然不会是客商,因此最大的可能,当是这块土地的主人马帮;或是真如谢孤桐所言,竟是昆仑派前来劫镖?
“那天晚上,你听见他们怎么说?”
谢孤桐紧张又兴奋:“当然是他们看不惯马帮跋扈,这些年经营大漠有声有色,势头直逼昆仑山……”
“这么说,是昆仑派的年轻弟子?”
“那是自然,”谢孤桐大是奇怪:“难道昆仑掌门还能率队打劫?便是这些人,也不专为行劫,肯定都蒙着脸,要被我们认出是昆仑门下,可丢人了。嘿嘿,别人倒也罢了,王辽这小子最不是东西,上次去我家,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看我这回把他捉住……”
单昆沉吟片刻,往地上一指,断然道:“挖坑!”
既有震地雷这样的炸药,挖坑的铲子自然是早备着的。几位趟子手闻声上前,三下五除二,在他指点下的地方挖出个尺半浅坑,正要歇手,不提防单昆见他们行动犹豫,早抄起一把铲子,一铲下去,那坑又深了一尺。葛鹊占在旁劝阻道:“炸药粗制,不精密,再深下去,只怕引不发了。”
单昆不答,指着浅坑又道:“再挖下去,三丈深,两丈方圆。”
这就是个相当大的坑了。众人中除了葛鹊占不解何意,一起上来帮手。谢孤桐尤其干得兴高采烈,不一会坑成,正眼巴巴地等着埋雷,不想单昆早从驼背上掣下两部千步弩来,手一扬,迅快掷在坑内:“快,统统埋了!”
这回不独谢孤桐张大嘴巴,就是其余镖客也都一起错愕。然而规矩是不便多问,何况单昆为人精细沉稳,在镖局中素有盛名,积威之下,便有几个奔过去,拿了其余八张千步弩,并两大捆弩箭,一起扔在坑内。葛鹊占先回过味来,点头道:“是呵,这弩是祝公子的,用来射杀他同门师兄弟,只怕要给他添麻烦。”
谢孤桐不免顿足:“什么麻不麻烦的!我们是在打强盗,又不是……这下只好单用炸药了,快挖坑,快挖坑!”
单昆果然又吩咐挖了个坑,还是三丈深,两丈方圆。自然也不象埋雷用的,倒也是埋雷,是让众镖客将所有制好的炸药拔去引信,扯去机关,一起埋入坑内。这一下,便是谢孤桐再没有江湖经验,也了然了他的用意:“呀,你这是放弃抵抗!你、你、你是不是要束手待缚!”
单昆倒是心平气和,一指远处沙丘:“你去那里藏好了,不要出来。”
谢孤桐简直气得没法:“我为什么要藏!我爹让我来学江湖经验,不是让我遇事藏着!你们怕这帮浑小子,我可不怕!都闪开了,看我一个人去教训……”
单昆脸色一沉:“你嚷嚷什么?这里可不是杭州府,你大呼小叫的!这是昆仑派跟马帮争地盘,与你江南谢家狗屁相干!你愿意搅进来就搅,反正日后是陆文夫跟你爹翻脸,干我屁事!”
谢孤桐一怔,单昆愈加声色俱厉:“你听好!要不想给家里惹麻烦,不止现在要藏好,将来也永远不要跟人提起,你曾经碰见过这么一档子事!”
谢孤桐气势一沮,呆看着他,竟被话里一种明显陌生的东西给震住了。那不止是陌生的单昆,更陌生的,却是世事,完全没有她胡混了十六年的熟识,没有无尘子的绿毛狗,也没有顾二公子的金丝翡翠,当然,更没有那个混蛋王辽送过来的,来自昆仑山的那种叫作“变色龙”的奇异的高山蜥蜴……
那边单昆喝斥已毕,不再理她,自管分派人手迎敌。说是迎敌,倒先做好逃跑的准备,跟安排谢孤桐一样,叫人在远处沙丘藏好两匹带足食水的骆驼。还怕不够,又吩咐各人尽量多带。一众镖客不是傻子,谁不清楚跟昆仑派不是对手,在沙漠中逃命的本钱岂敢大意,还没开打,每人身上先鼓鼓囊囊,至于防碍挥舞兵刃。
好容易料理得差不多,这才拉起几十头骆驼,在沙地上匍匐卧倒,排成半圈,勉强组成第一道防线。第二道防线就是根本挥不开的短兵器。最后是估计也难以射准的暗器。几经安排,沙地上人畜来去,一片杂乱,自然淹没了适才挖坑的痕迹。
再抬头,南方沙漠中的来客越驰越近,果如谢孤桐所说,人人蒙面,自眼睛以下,都勒着块黑三角巾。只是沙地柔软难以疾行,来者看着切近,迎面驰到总还要些时候。葛鹊占等得无聊,一回头,见谢孤桐还呆在原地不走,安慰道:“不要紧的。既然是昆仑派的年轻弟子们胡闹,大家也就胡乱应付应付罢了,左右这镖将来可以跟他们师长要。”
“昆仑弟子?”单昆一声冷笑:“那也要我们指证得出来。这些人蒙着脸,自然不会使用本门武功,当然昆仑重剑也没带来,暗青子也不会是昆仑刺。以我们的身手,又逼不出他们的真功夫,哼!”
谢孤桐再献一策:“如果能够趁乱,扯下他们的蒙面……”
“这是逼着人家杀人灭口了,” 葛鹊占摇摇头:“行不通的。”
谢孤桐还待要说,却见单昆见敌人逼近,缓缓从背后掣出双钩,横眉睨她一眼。这意思倒是容易明白,不免解释一番:“我不忙着藏,反正我的轻功……”
“反正你的轻功,也足够说明你谢家的底细了。”
谢孤桐辞穷,然而到底不愿在这节骨眼上撒手而去。一眼瞥见沙地上还有处理炸药时零星散落的黄土硝石,情急智生,一把抓起来,便往脸上抹。黄沙粗砺,蹭得满脸生疼,也顾不得了,三两下抹成个谁也不认识的大花脸,又黑又黄,昂头道:“大不了我不使轻功,等你打败了,再跟着你逃,就不信连滚带爬,也跑不过你们!”
说话间第一拨蒙面人已到,十几匹马飞沙走石,呼啸而来。单昆不再跟她噜苏,就势跳出驼群,抱拳道:“在下洛阳虎翼镖局单昆,押送马帮……”一句话没完,半空中银光一闪,早有人飞身而下,长剑在空中出鞘,分心直刺。只得亮起双钩架住,霎时间跟来人打做一团。驼圈内众人见势不妙,短兵刃此时派不上用场,后面一圈暗器防线责无旁贷,疏疏密密向外打出一阵暗青子来。
来人果然不似寻常盗匪,叮叮声响中,那些暗器无论疏密,都被他们就马上抽出长剑,纷纷拨落,一边挟势冲锋,一鼓作气跳入驼圈。驼圈内葛鹊占一挥手,众镖客使短兵刃的也罢,擅暗器的也好,不管身上干粮食水带得多么累赘,也都一起朝上奋勇迎击。顷刻间乒乒乓乓,双方打得个不亦乐乎。
谢孤桐身处乱军阵中,眼睛里却怎么也只有个单昆。从两片驼峰上望出去,单昆的功夫虽则勉强,好在跟他放对的昆仑弟子一不用本门兵器,二不用本门内力,三不用本门招数,手段也打了不小的折扣,这才好不容易支吾得住,也就难免捉襟而见肘,只看得谢孤桐恨不能代他使一把劲,正紧张急切,突然眼前一亮,看见那蒙面人额头上的一小块伤疤——
原来,这就是那个最最可厌的王辽。想这家伙前年来她家做客,在掌门陆文夫跟前装出一脸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仁义,一转背可全不是那么回事,欺负她年小,居然跟她说些十分费解莫名其妙的言语,被她当机立断就地取材,从盆景里拔起一座径尺来长的假山,一举凿在他头上……
嗖!
一柄长剑破空刺到。谢孤桐这才将眼睛从王辽的伤疤里拔出来,要待迎敌,天蚕练自不能用,空手入白刃也容易暴露家数,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办。倒是那人颇有名门弟子的风范,见她干脆吓傻了,倒转剑柄,在她额头上一磕。谢孤桐眼冒金星,心中痛骂昆仑派一千零一遍,向前壮烈倒下。
这一倒下,才发现思虑欠周,倒得根本不是地方。尽管脸还是不屈不挠地朝单昆那边侧着,那禁得正前方一个浑厚高耸的骆驼背,一下子把视线给挡得结结实实。没奈何,只得坚持着不晕过去,两手抓地,顽强地向前爬行。这一来,倒把磕她一下的昆仑弟子给弄糊涂了,愣一愣神,见她挣扎得痛苦,未免大不忍心,向前又补一脚。
这下子饶是谢孤桐早有准备,被这脚踢中腰眼,还是险些闭过气去。对昆仑派的诅咒不免升级为一万零一千零一遍。然而骂归骂,气归气,最最可恨的是,任是受了这许多辛苦,多挨这一脚,还是没能爬到两头骆驼首尾相接的缝隙处。
也就没能从缝隙中,看到单昆的最新战况。而驼圈内的战局这时已经见出分晓,那迎面向谢孤桐刺来的长剑,便说明对方第二拨人马又到,众镖客哪还能支持得住,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一个个虚晃几招,丢下一地的骆驼货物,三三两两撒丫子飞跑。那边昆仑派见马帮的货已到手,自然犯不上跟一个三流镖局较劲,也就不追。
便只剩下单昆还在苦战。谢孤桐闭着眼,听着双钩在骆驼那一侧舞动的风声,艰难滞涩,就知道情况不妙。忽然当的一声,又是吃的一声,又再扑的一声,跟着是昆仑弟子们一片声呼,乱七八糟中忒忒声响,好象是一匹马踏着沙,往西边一直跑去了。后面有人跟着跑了几步,低呼道:“呀,他抢了我的马!”
“别追了,”场中有人道:“他挨了一剑,没有马怎么跑得出沙漠?”
谢孤桐心头一紧,这才知道那当的一声必是钩剑交击,吃的一声想是单昆中剑,后面那一扑,定是抢马。正牵系不已,忽有人道:“张师兄……”
“怎么了?”
那人迟疑道:“我觉得,王师兄那一剑……”
“那一剑很大路,并不是本门招数,有什么不妥么?”
“那一剑当然是大路招数,”那人语气还是迟疑:“可是那一剑之前,王师兄震开他的双钩……”
王辽插嘴道:“我震开双钩,用的内劲当然作不了假。不过你们也都看见了,这人功夫不成,所以执意要跟我打拼内劲,我已经不能使用本门招数,再不用内劲,这架还怎么个打法?再说了,就是不用本门内劲,你以为别人就不会怀疑我们么?怀疑是一回事,可要确实指证,那就又是一码事了。”
那人道:“我就是怕留下实证。总觉得前一剑刚用过本门内劲,后一剑就伤了人,只怕……”
“只怕那一剑中,难免带上本门内劲的影子?”
“希望我是多虑了。”
“那依你说,就是留下了什么,现在又该怎么办?”王辽反问道。
那人半晌不答。最后还是张辉道:“算了吧。李师弟现在才说这个话,也只是事后诸葛,那人要跑也跑远了。依我看,事情还没到这地步,剑伤也不深,不几天长好了,那就什么也证明不了。退一万步说,就是被人认出,我们的目的本来是要提请师门注意,看马帮声势如此,众位师叔伯又只知息事宁人,长此以往,如何是好?这回做下事来,不暴露则已,万一暴露,也好教他们无法退步。”
此话一出,众人才不说什么了,一时上马牵驼,渐行渐远。剩下谢孤桐独卧黄沙,心急如火,好容易挨到众人去尽,才从沙上一跃而起,顺着单昆马迹,风驰电掣,追踪而去。好是其时漠上无风,蹄痕宛然尚在,间有一小块黄沙被鲜血染红,一路追下去,要不了半个时辰,隐隐望见迎面一座大沙丘边上,有人探头探脑。
却是毛十八跟王六两个在把风,远远见她跑来,齐声叫道:“好了好了,这不是谢三回来了?”话音未落,早被谢孤桐掠将过去,一步窜至沙丘背后。沙丘背后,便是适才逃散的虎翼镖局一行,闻声一起凑拢过来,乍见谢孤桐,一句问候未曾说得,轰然一声都笑了。谢孤桐却只是慌着眼睛找单昆,总算穿越两层人缝,发现这人半倚半坐靠着骆驼,果然是受了伤,旧衣服浸着血,潮腻腻的丢在地上,这才赏脸用了她在陕州买的新衣裳,茄花白那件,见她看过来,也笑道:“咦,怎么变独角兽了?”
这声音……
“我可是亲眼看见的,”有人笑道:“被人一下用剑柄磕上,可疼不疼?”
单昆也笑:“让你走么,偏不,非得挨这一下才高兴?”
谢孤桐往额上一摸,被剑柄磕中的地方起了鼓囊囊一个大包,可不象是独角兽的一只角!要待笑罢,却有一肚皮的愤懑都撞上来。算来平生快意,几曾受过这种挫折?便是先前栽在单昆手里,好歹那也是打过一场的,哪里比得这一次之窝窝囊囊、莫名其妙、不明不白、稀里胡涂?
“用了你的冰莹霜,”葛鹊占递个亮晃晃的小银海棠盒子过来:“果然比镖局子的金创药好,已经止血了,就是有些冒昧,好在姑娘也不会见怪。”
谢孤桐茫然接过来,糊糊涂涂掀开盒盖,只见满盒子冰霜也似透明软膏给抠去一半,剩下的膏体上还鲜明地留着两处挖抠的指头印子,满腔委屈,忽就找准了地方要往外冲,啪地一声合上盖子,便往葛鹊占怀里一丢,冷笑道:“我自然不会见怪。要怪的话,也只怪这膏药怎么就带得这么少?早知道是这样走镖,就该带一整箱来,三十四号人马,大家人手一盒……”一气说到这里,已经微带哽咽,努力按捺,到底还是抑不住悲从中来,咬牙道:“让人家……随砍了……随抹……”泣不成声。
这一来三十四号人马,顿时面面相觑。最后还是葛鹊占跟她做了这么长时间的室友,比众人更觉相熟,小心道:“谢……姑娘,谢姑娘……”见谢孤桐只顾哭泣,上前一步,轻轻扯她衣袖。谢孤桐挥手打开,一边哭,一边拔步便走,一直奔到一个偏僻沙丘背后,这才足下一软,跌坐在沙地上,放声痛哭。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总是这段时间来的种种失意,以及如今这样不明不白栽在王辽这小子手上的窝囊劲,都被倾泄了个七七八八,这才渐渐收声,用袖子擦擦眼泪,坐直了,忽觉有一道影子射在身上,抬头看,是单昆不知什么时候踅过来,靴尖碾着黄沙,立在不远处沉思,听她没了声音,侧过头来。
“跟我走镖,是没趣得很罢。”
谢孤桐本待不理,再一听这声音,一骨碌从地上又撑起来:“怎么这样没气力?这——不是外伤!”死死盯他看了半晌,忽然一切都明白过来:“你,拿到了他们的实证!原来不是什么剑伤,是那小子先前一击,就已震伤你了!你故意再挨一剑,才去抢马,是怕空身子逃走,被他们看出内伤,你……”
单昆甚是惊奇,上下打量她一会儿:“我还以为你是个小孩子家,呀,这可完了!依你这种聪明头,日后要拿来对付我……”
谢孤桐只觉得气苦难当:“为什么不打?为什么不跟他们打?我们有炸药,还有千步弩……”
单昆散披着衫子,失血的脸色被茄花白一衬,苍白而灰败,口气却很温和,带着丝戏谑道:“打?打有什么好,要死人的。”
谢孤桐咬牙道:“我只恨不得他们全都死了!”
“听这口气,”单昆不由微笑:“倒好象你杀人如麻似的。我猜,就是玄女观那当儿,陈大头惹了你,我就是不插手,你也未必一刀下去,就宰了他罢?”
“那怎么能比?我跟他又没有深仇大……”正说着,蓦地撞见单昆眼神,就明白跟昆仑派说到底,似乎也没什么大恨深仇,闭了嘴,又不甘心就此截住,悻悻道:“死人不好,那就你自己的命不值钱,非要这样子行险侥幸?不就是一标货么?丢就丢了……”
单昆认真点头:“是应该好好保全,要不姑娘的这个场子,可怎么找得回来。”
谢孤桐涨红脸:“你、你以为我真就不想再找回这个场子了么?”话刚出口,就觉得愈描愈黑,慌忙补充:“我其实,其实我早找回一次了,嘿嘿,早就骗过你一次了,你还蒙在鼓里罢!”
“嗯?”
“嘿嘿,”谢孤桐胡乱奸笑两声:“想当日,你若坚持成亲,我还真能拖你走这一趟?可惜这样聪明人,到底还是被我蒙了,以为人家多么无恶不作呢,嘿嘿,其实我也没干什么呀,只不过冲你冷笑一冷笑,做个鬼脸,你就吓得……”
单昆一时默然。
谢孤桐也觉得不妙,奸诈的语气急忙缓和:“呃,其实,我也不是故意要骗你的,真是的,我骗你做什么!你说,我骗你做什么?”语无伦次中,越觉得单昆的脸色不好琢磨,连连吸几口气,却只是镇静不下来:“单……大哥,我不是要骗你的,呃,只是,只是,只是……”
“只是”了半天,也不敢再看单昆的脸色,终于一咬牙:“只是因为我不想你那么快就成亲,而且还是娶一个,你从来都没见过的……”这种因果说出口,才发现前后根本没有联系,完全就是狗拿耗子,忙迫中一瞥单昆,那人眼中已经透出几分迷惑,这一慌,就不知道自己是在说些什么,心卟卟地要从嘴巴里跳出来,蓦地道:“单大哥,我喜欢你!”
这真正的因果又太突兀,甫一出口,两人都愣住了。单昆一呆,谢孤桐也不心跳了,而且干脆就一跳也不跳了,余下的话便不受控制地滔滔泄出:“说就说罢!反正我是早就喜欢你了。那天在春秋栈,你点了我穴道,可是先前挨我一掌,劲力不足,所以立刻我就醒了,正听见你说:这姑娘刚而易摧,不能那样折辱……”
看看单昆毫无反应,心又开始慌跳:“从那时起,我就忽然……忽然就不再想跟你作对了,后来,后来等我慌张张赶到洛阳,你刚刚好就要成亲……你说,我、我又有什么办法呢?你说我有什么办法呢?你说,你说,你说……”质问半天,终于还是心虚气沮,颓然道:“这下你是恨死我了,被我活活扯来,结果又遇见这破事,要是早知道……”
要是早知道,或者当时就放过了他?恐怕也不见得。正说不下去,那边单昆呆了半天,终于有了动作,眼珠子好象木头做的,格格不入地在眼眶里滚了两滚,慢慢转过身子,一步步踏着黄沙,沿着来时足印,绕过沙丘而去。
这……却又是什么意思呢,在她这样的表白过后?谢孤桐愣半晌,一时间真正是愧悔交迸。本来不经事么,还以为自己多少也算个角色,没想就不济到这程度!好好一段衷肠吐露的柔情佳话,就给糟蹋成这个样子!时机没个时机,气氛没个气氛,甚至连颜色,也都没有那个颜色,信手一摸额上,便碰到兀然突出的那只角,手指尖怎么还麻沙沙的,猛然想起,脸上那不是才抹了黄土硝石……
老天呀!她是不是应该就近挖个地洞,从此钻将进去,或者干脆就一头撞死在这沙丘之上。这样自怨自艾,毕竟没有断然了结的勇气,只得还是赖活下去,看看天色不早,一步懒似一步,往大队那边挪。挪到半道,早有葛鹊占迎上来,仔细看她脸上并无泪痕,放了心,笑道:“好消息,明天回去!”
“回去?”
“没了货,自然只能回去。”
“哦,” 谢孤桐却还有个问题,明知道问了愚蠢:“那……他呢?”
“他?”葛鹊占愣了下,才明白这是指单昆:“他的事还多呢!丢了镖,总要给马帮一个交待,怕不还要到昆仑山,去跟人家对质,他的事还多着呢!不必管他,我们走我们的。”
那是,既已发生这样的不幸事件,也就只好被人家扫地出门。好在谢孤桐勇气既不足,脸皮便相应变厚,一时旁若无人走入人堆,大摇大摆从单昆身侧拿了自己的干粮包袱,一股劲埋头,猛吃猛喝。吃完了,找个僻静地方,倒头便睡。
自然也睡不着。等人声静下去,月亮爬上来,忽然就有一滴眼泪没头脑地要往外冒,伸指潇洒弹去,后面跟着又来一滴。一滴,一滴,迅快又是一滴,那样哗哗哗直涌出来,再也弹之不去,挥之不净。那就干脆不去管它了,睁着泪莹莹的眼睛去看夜空,听远处有镖客起夜,细碎的声音响。
遥远的声音响了一阵,恍惚中一惊,耳边沙沙声起,那起夜的镖客竟是往她这边过来了。伸手要抹去泪痕,已经不及,早一道斜斜的影子射过来,那人转过沙丘,月亮底下露出一个暗黑的剪影。谢孤桐慌忙闭眼,怦怦心跳中,听见他开了口。
单昆的声音温和而略带苦恼,就那么奇怪地,混合成天地间再不曾有过的一种美妙——
“小丫头,睡着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