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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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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孤桐蓦地一弹,也没见怎么动作,突然起立,敢情练了十几年功夫,就这一刹最为身手利落,倒把单昆吓一跳,笑道:“原来你还醒着。”
谢孤桐却喉咙口直得厉害:“有事么?”
“嗯,也没什么大事,”单昆不知怎么也有些讪讪:“过来告诉你一声,明天大家就两下里走路,你跟老葛他们回去,走得快的话,二十天,应该能够到家……”
谢孤桐点点头:“你一个人去马帮?”
“还带两位弟兄。”
谢孤桐便不再问,在包袱里东翻西找一会,摸出个小磁药瓶,递过去:“冰莹霜外敷,这个内服,治内伤最好。”
单昆犹豫着没有伸手:“内伤要留作证据,不能服药。”
“拿着,”谢孤桐坚持道:“有备无患。”
便伸手拿了。总是拿了人的手软,事情虽已交待完毕,不好马上就走,干站一会,半晌,咳嗽一声:“你……”
谢孤桐也道:“我……”
不期然都笑了。绷紧的气氛这才一下子和缓下来,单昆笑道:“你先说。”
谢孤桐声音喑哑:“我……还是下午……那些话……”
“下午,”单昆嘿嘿笑:“你那样跟我开玩笑……”
“开玩笑?”
“不是开玩笑么?”单昆笑道:“就为了要骗倒我,这个,嘿嘿……”
谢孤桐愣了下,居然也就干脆承认:“不错,是开玩笑。就是刚才给你的药,也是玩笑,千万不敢吃,剧毒。”
单昆微觉狼狈,五指攥紧“剧毒”小瓷瓶,干笑两声,只得再往下说:“那个,那要不是玩笑,又是什么意思呢?你知道,这一回去,我马上就要成亲了……”
“跟一个从没见过面的。”
单昆干咳一声:“那还不都这样么,我又不例外些。”
谢孤桐突然就激动起来:“为什么都这样,你就非得这样不可?难不成人家时兴上吊,你也就跟着自杀?”
单昆又干笑一声,却不跟她胡搅,掉过话头道:“我就不知道,我到底能有什么好处?你根本也就不了解我。”
“我怎么不了解?”谢孤桐大不服气:“处了这么长时间,难道我还不知道,你就是我平生见过的最最仁慈、最最正直的人?”
“仁慈?正直?”
“是呵,难道你还不仁慈么?”谢孤桐骄傲地剖析道:“玄女观那天,你宁肯开罪我,也不放我出去伤人,还不够仁慈?”
单昆只有苦笑:“那个,我是怕你开门出去,万一失手,被人家冲进来,我可保不住我的镖。”
谢孤桐一怔,立刻又道:“那起码你从不讨好我,比起我身边那些阿谀之徒,这还不够正直么?”
单昆更加苦笑:“其实,我也很想讨好你的。只是大家身份地位相去太远,讨好了也不顶用不是?通常来说,我讨好我们那位杨总镖头,还是比较实惠一些……”
谢孤桐瞠目看他。单昆也看着她,终于摊一摊手:“现在误会澄清了罢?我也好安安稳稳回去睡大觉了。”
“站住!”谢孤桐瞠目半晌,看他就要转身离去,终于回过劲来,在地上猛一顿足:“我才不管!正直也好,卑鄙也罢——站住!”
单昆哪里肯听,走得愈加快了。谢孤桐一个箭步,伸手便去抓他肩头。一抓抓到厚厚的一层什么,连忙撒手,单昆已是一声闷哼。一时间失色,要待上去在那伤处抚摸抚摸,却又不敢,两只手举在半空,慌得无措,只道:“疼么?疼得很么?”
看看单昆一时护疼无话,为示歉然赔礼,连忙反背双手,闭紧眼皮,整个身子都伸出来:“你要生气,随便拣那里,打还我。”
等半天,并没什么要害处遭到打击。先偷偷睁开一只眼睛来看,单昆那只手还在肩上护着,眼光再悄悄地往上移,心中一个大跳,竟跟一束眼神撞个正着——
他竟然也在看她!
而且显然已经看了很久。直到她睁一眼闭一眼,都看他半天了,才回过神,忙把眼睛掉开,跟着一扭身,又继续往前开步走。
谢孤桐怦怦心跳,只疑惑上天毕竟是已将那一份大礼放入手心,直直看去,果然,那背影虽则渐行渐远,怎么也越走越慢,终于一步也再挪不动,忽地转身,又走回来,这回倒是虎虎生风越走越快,走到近前,便一反常态地,盯死了她的脸看。
她的脸是已被泪水硝石糊成一个花猫的形状,连那颗心也都不觉糊得乱七八糟了,等到终于清醒过来,早是被人一把拖入怀中。奇怪的这样一份大礼,真稳稳落入手心,怎么又觉得满不对劲儿。夜色中男人的气息浓重馥郁,汗味,皮革味,伤口处干透了的血腥味,透过茄花白的新衣裳,一股一股熏入鼻中,种种滋味,仿佛夜深无人时的一场噩梦,恐怖之外,是更加恐怖,不由就慌了,眼看着单昆一低头,顺理成章就要落下嘴唇来,忙道:“怎么,你真的不成亲了么?”
“嗯。”
眼看这一招没见效,慌忙又道:“是入赘呵,你愿意入赘么?”
“嗯。”
“那明天不用去找马帮了,丢一批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还赔得起。”
“那不行。”
“那我明天跟你一道走。”
终于在这最后一刻,阻敌成功。单昆从她脸上抬起头来,很认真地道:“那更不行。”
谢孤桐松一口气:“为什么?”
“还是那句话,这件事上,当然不能露出你谢家的身份。”
“顶不济我可以易容呵。”
“也不行。”
“那为什么?”
“因为,”单昆双臂收紧,一时间尽是轻怜蜜爱:“因为跟某只小花猫在一起,就不用想好好办事了。本来下午就该把千步弩挖出来的,偏偏被你那一说,脑子里一塌胡涂,老葛问着我,都答应不上来。你还是回家去,等我回来……”
“哎哟……”
这回轮到单昆问:“怎么了?”
“什么东西,”谢孤桐往外拼命挣身:“硌得人这样生疼?”
单昆恍然,从怀中摸出件物事,却是先前谢孤桐泡茶用的那只玉杯,在手里玩赏一圈,笑道:“本来准备还你的,现在倒不必了。”
“为什么?”谢孤桐恨不能抓紧时机全说闲话,一把夺过玉杯向他指示上面的雕镂:“这可是我最最心爱的一只杯子!你瞧这梅花的雕工,还有这羊脂般的……”
“那更不能还你了,”单昆毫不犹豫再夺回去,往腰里又揣深些:“我收下了,定情。”
虽然不堪其酸,倒是又被谢孤桐多抓到一句话说:“那你给我什么?”
“没有,欠着,” 单昆倒是干脆:“你想要什么?我回来带给你。”
“我什么也不要,只要你好好的,什么事都没有……”
单昆大受感动,逮住她的手使劲一捏:“那是一定的,当然什么事都没有!这本来是条熟路,我一定尽快回来。你乖乖回去等着,嗯?”
这一次慌忙间却没给出什么合适的回答。只沉默一霎,单昆便误会了意,把她的手再又捏紧了些:“乖,听话,嗯?”
当然也就只能听话了。
单昆这才如释重负,抚慰地拍拍花猫脑袋:“我立刻就回来,最多不过两个月,一转眼就过去了,你别急。”
“两个月!”
谢孤桐尖叫一声,没想这回却失了算,被单昆十分怜惜地重又搂入怀中,细细解释为什么今日一别,再见就需要两个月这样天长而地久、海枯而石烂的时光。先要到马帮是吧?就冲着孔霹雳的脾气,自然要找昆仑派算帐,这就还要到昆仑山。算来一北一南这样跑,两个月都还是少的,当然他为了她,一定是披星戴月、餐风露宿,所以……
“那倒不用,”谢孤桐体贴地道:“我可以等,你自己身子要紧……”
单昆再次感动,双臂一紧,啪地一个吻便印下去。这一回迅雷不及掩耳,一下子逮个正着,便是一阵风狂雨骤,把谢孤桐蹂躏得晕头涨脑,好容易从一片昏天黑地中清醒过来,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软倒在地,被单昆横抱在手,只是低头看着她笑。由不住脸上红了,又要勉强掩饰:“你笑什么?”
“我笑你这样子娇嫩,”单昆轻声道:“倒让我想起玄女观的那树花,那样子张狂,却又那样水嫩,这样的神物,如今……”
“如今,也被我攀折了……”
一句话不曾说完,一低头,缓缓向她唇上压来,不由分说,再次将谢孤桐打入某种稀里糊涂、晕头转向、眼看纵有高深武功也绝难摆脱、不容对付的困难处境。
且不提谢孤桐困惑迷茫,单昆却是非同小可地昂扬振奋,好象一连吃了几十支长白山人参,不仅内伤外伤无影无踪,而且精神抖擞得不可一世。几乎一夜没睡,只在黎明前闭了半个时辰的眼睛,天明后一跃起身,指挥起两路人马分头出发,那种趾高气扬、手挥目送的态度,感染得两个一同西去的镖客士气大振,似乎整个镖局的命运都落在自己挺拔的双肩,两个人四条腿,一阵风拉着骆驼当先走远。
单昆这才马鞭子一招,突然想起什么:“谢三,你过来,我有话说。”
谢孤桐硬头皮过去,不知他又要讲些什么语短情长、肉麻起栗的话,到时候又该花精神对付,真是苦差。谁料等了半天,单昆只是沉吟。实在是觉得奇怪,抬头看他一眼,终于惹出一句情比金坚的话来。
“这次回去,”单昆严肃地道:“不准与老葛再开一间房!”
就是没这样的交待,谢孤桐也不会再有搔扰任何一位男性的兴趣。这样一路秋毫无犯,回到洛阳,在杨北凡那里交卸了差事,免不了有一顿压惊酒吃。
便是这顿酒吃得蹊跷。吃之前还没什么,到半酣便不对劲,另几桌的镖师只是三三两两交头接耳的,等她照规矩过去敬酒,那些眼睛跟她半空中相遇,不是若无其事搭下眼皮,就是好不尴尬地冲她一笑。便是同桌的葛鹊占,敬酒回来眼色也不对了,闪烁得厉害,听说她当天便要启程,勉强挽留道:“不呆几天玩玩?这么快就回家了么?”
谢孤桐心里疑惑,趁空告个方便,在拐角处瞅准刚刚如厕出来的毛十八:“喂,局子里出了什么事,都瞒着我?”
毛十八自然不肯承认:“哪有什么事?你多心!”
谢孤桐便是旋风一腿,踢到他胸前半寸,悬空停住:“没事你就看着我那样怪笑?说!到底什么事?”
毛十八也是好汉不吃眼前亏,只得老实招认:“其实也没什么,是他们都以为跟你有关系,其实……”
“其实什么?”
“其实根本是十万八千里嘛!”毛十八先行强调,这才进入正题:“就是单大哥的婚事有了麻烦。这次不是秦大哥的孩子病了么,局子里没人,才不得已拉着单大哥走这一趟,但是柳家那边已经把喜酒贴子都撒出去了,忽然新郎官跑掉,自然怎么也不肯谅解……”
“不肯谅解,那……”
“那不就崩了!把聘礼都退回来……”
谢孤桐眼前一黑:“聘礼都退了?”
毛十八愤然道:“退了也好!这样女子,实在不娶也罢!枉然总镖头赔了那许多情,说了几马车的好话,其实他们所以退聘,还不是因为别人出价更高?后来才知道,原来退聘之前,早收下李家一大笔聘礼了,哼,真正是岂有此理!”
谢孤桐关注的却不是这个:“就再没有挽回的余地了么?”
“人都要嫁了,还挽回个……”想想在姑娘面前不该出粗口,咽下一个“屁”字,再次强调道:“不管怎么说,这事跟你没关系……”
但实在是大有关系,关系太大。自然也不好跟毛十八说的,饭后动身,也只能一肚子哀怨地鞭马而去。这样说,这一位的终身,如今竟只能着落在她身上了!当然,她谢三姑娘虽说做事情是霸道一点,节骨眼上,其实也是有原则的,起码绝不朝八十岁以上的老人动手,也等闲不欺负三岁以下的小孩,总而言之,她是有良心的,会负责的,然而……
一路上唉声叹气,不堪负荷,但别的行人却自管高兴。不但高兴,简直还高兴得很,前面路上就有一行,也不知是不是被毒日头晒得中暑发烧,十几号人马都神经错乱,呜呜啦啦,吹吹打打,在路上大鸣大放播弄乐器,没乐器的便一起放声歌唱:
咱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
愿朱颜不改常依旧,花中消遣,酒内分忧。
分茶攧竹,打马藏阄,通五音六律滑熟,甚闲愁到咱心头?
谢孤桐听得生气,尤其听那帮家伙把好生生的一个“我”,硬给唱成大咧咧的“咱”,得意之情,溢于言表,骑马冲上去,就冲这票队伍恶狠狠吐了口痰。一声咳唾响亮,惹得那队伍中领头的回过头来,却是位眉目俊整的公子哥儿,可有二十四五年纪,罗衣轻薄,刺绣精良,配上座下一匹高大黄马,蕴藉温润,竟是好一派风流人物。看在眼里更觉愤怒,再一口唾沫对准马蹄子直吐过去,骂道:“纨绔!”
这样好歹出两口气,才算稍微平衡一点,打马飞走过去,还听得身后乐声不断:
伴的是银筝女,银台前、理银筝、笑倚银屏;
伴的是玉天仙,携玉手、并玉肩、同登玉楼;
伴的是金钗客,歌金缕、捧金樽、满泛金瓯……
一路上心绪恶劣,便不想投奔自家田庄,免得又跟那些婆婆妈妈的管家们打嘴皮官司,黄昏时候,赶到偃师城四海客栈落脚,哪知时当夏末,季节更替时候,各地行脚商走得勤快,她又不曾预订房间,竟没空房了。
要待返身出门,那掌柜的忽尔又在身后叫唤:“等一等,等一等!”等把她唤回来,问明只歇一晚,低头在帐簿上仔细搜检一番,终于点头道:“差险忘了,还有个天丁号的上房,价钱上贵一点,客官要不要?”
却哪有不要的道理。算来这阵子跟镖客们穷了一路,如今苦尽甘来,也是时候享受享受了。再不提还有这样那样的许多烦心事,也都要找个清静地方,好好地想上一想。当下安顿了马匹,进得房去,见那房间虽不曾雕梁画栋、山节藻栉,比之镖客们呆的那些子窝窠,连个关风的茶杯都不曾有,毕竟不能同日而语。这才算稍慰愁怀,先叫了一盆热水,要好好洗去这几个月以来的滚滚征尘。
这一洗就洗了个把时辰,正在已经凉透了的水里胡思乱想,门上忽然啪啪啪响将起来。
“什么事?”
懒懒问一声,那门上不曾听见,拍得愈紧了。谢孤桐有些恼火,在澡盆里大喝一声:“什么事!?”
“是有些事,”门外这回才听见了,诚惶诚恐道:“请客官赶紧些,出来吧。”
这等急切,难道是客栈走了水?但周围又没有人声沸腾的气象。谢孤桐轻哼一声,继续思想,难道两个人相好,所谓你侬我侬,原来也不过就是这个样子?似乎也并不怎么有趣……但事情是自己找来的,再不说人家那边亲又退了,唉!真正是红颜命薄……正愁苦得不行,外面那人又催:“客官请赶紧……” 终于忍不住大怒了:“到底是什么事,就不能等我洗完!”
门外屏息片刻,随即又有了声音,很小心下气地解释道:“是这样,客官,小的们弄错了,这房间……不是您的……”
“什么?”
“是这样,”门外的声音恨不能从毛孔中给她挤出笑来:“这房间……是几天前……那时候,就已经被人预订下来,是小的们一时疏忽……”
原来如此。怪不得这房间一时有,一时又没有,看来早是被人订下,空了这几天,人却不曾到。店家便想趁此机会博个侥幸,做两笔生意,哪想到……
门外听她半晌没了声音,又催促道:“客官……”
谢孤桐只是一声冷笑:“是你们弄错了,与我何干?”
小二顿时没了声气。院子里渐渐嘈杂起来,想是先前订房的人到了,便听一个人粗声冷笑:“听这口气,他是不让?”谢孤桐冷笑不理,自顾哗啦啦往身上泼水。没泼得两下,那声音又响起来:“既如此,莫怪我们破门而入了。”
这才吃一惊,听那声音通通通地直往门边过来,慌忙跳出澡盆,胡乱抹两下身子,就穿衣裳。还好夏天衣单,虽然心慌意乱,三两下总算也穿了个八九不离十,赶紧握着一头湿发,趿着鞋直扑门边,那门已梆地捱了一拳头。在门内镇定一下,猛地拉开门闩,那捶门的恶客看打扮是个家人,一个不提防,倒被她吓一跳,拳头一顿,往后退开一步。
谢孤桐走出来,便看见院子里三三两两,还散着几个一样打扮的人。他们的主人则站在院心,背着身子看青石花坛里已经开败了的一株月季,听见开门的声音,慢吞吞回过头来。这就不由她不倒抽一口凉气,难道人生真的是这等九曲回环,短短时间内,至于如此荡气回肠地首尾呼应、居然又这样圈转回来了?
仔细再看一眼,那口冷气抽得还是不错的,那主人罗衣精绣,明明就是——
洛阳道上,被她狠吐了两口唾沫的,那位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