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苗儿》金面佛

2、逃跑归来

　　林小宝在门外喊着妈妈，上学快要迟到了。

　　梅美机械地擦干脸，抹了点一块钱一袋的护肤霜。先把轮椅送到楼下，而后卯足了劲背起儿子，下楼梯的过程中，她一直在恍惚，好几次差点儿滚下去。好不容易到了楼道口，放好的轮椅却不见了。

　　梅美觉得疲惫至极，她没有力气没有精神甚至没有一点儿欲望去寻找轮椅。肩上的儿子像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真想丢下来歇一会儿。

　　也许是她的无动于衷令恶作剧的小孩们觉得无趣，他们很快又把轮椅推了回来。梅美赶紧把儿子放到轮椅上，然后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林小宝在公园里陪着妈妈吹了一天的冷风，晚上发起了高烧。儿子的病立刻又成为了夫妻争吵的导火索。在彼此的指责与谩骂中，林小宝被送到了医院看急诊。

　　急诊间一片忙乱。有个十六岁的少女因为父母反对早恋，一气之下从五楼跳了下来，被送进医院抢救。人推去手术了。急诊医生这才松下口气接待下一位病人，林小宝。

　　护士进来拿林小宝夹在腋窝下的体温计，随口向医生打听情况：“那个小丫头怎么样了？”

　　“能怎么样，不死也残废了。这下子往床上一摊，害哪个啊，害得还不是娘老子。前生世该了她的啦，父母要做牛做马一辈子，老了都捞不到半点靠。”

　　输液室里有人在吃橘子，香气引得林小宝忍不住贪婪地吸鼻子。梅美见不得他那副馋样，出去买了一斤。林小宝狼吞虎咽地吃了两个，把剩下的推给了妈妈。

　　梅美随手拨开了橘子皮，橙黄色的橘肉上，赫然趴着一条白嫩的蛆。

　　她吓得尖叫起来，随即恶心的赶紧往洗手间跑。从昨天起，梅美就没有吃任何东西，吐出来的也只有酸水而已。回到输液室，林小宝正努力伸着脑袋往门口方向望。

　　这天梅美给儿子穿了一件橘黄色的衣服，长期缺乏锻炼的林小宝被养的白白胖胖，只是那些肉都是松的软的没有力道的，像一堆死肉摊在那里。

　　橙黄色橘瓣上的白蛆与橘黄色毛衣中痴肥的林小宝的形象重叠了，以至于几乎在梅美的眼中融为了一体。她再次恶心呕吐起来。

　　梅美从来没有觉得儿子这般陌生过。昂贵的医药费跟康复费殆尽了赔偿款。她不得不从海市蜃楼中醒来，她聪明伶俐的儿子已经永远消失了，现在残喘着的不过是个吸血鬼一般的废物。

　　最可怕的不是绝境与苦难，而是看不到希望的明天。

　　梅美提出了离婚。就财产分配跟儿子的归属，夫妻俩展开了拉锯战。最后作为放弃儿子抚养权的代价，她不得不净身出户。

　　对于母亲的离开，除了在她走的那天发出的近乎于嚎叫的哭声，林小宝没有再流露出更多的情绪。只是他撕心裂肺的哭喊映在梅美眼中更加像一头会吃掉她后半身幸福的怪物，唯一的作用就是让她逃离的脚步更加迅速。

　　林志国喝了两天闷酒。第三天，他给林小宝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

　　“小宝，以后就剩下咱爷儿俩了。娘们都是靠不住的，爸爸给你挣钱看病吃饭。”

　　上学成了奢求。不过林小宝并不想去学校。小孩子的残忍直接而真实，前还有妈妈护着自己，现在没了依靠，他更加不愿意去上学了。

　　瘫痪损害了他的身体，母亲的离开则沉重地打击了他幼小的心灵。林小宝越来越沉默，甚至面对父亲，他也常常无话可说。林志国常年三班倒，相较于父亲，林小宝跟朝夕相处的妈妈感情无疑深厚的多。

　　林志国很快又娶了妻子，这个死气沉沉的家里需要一个女人来打理。新妻不如梅美漂亮，不过做事更加麻利。她不由分说将自梅美走后再也没洗过澡的林小宝刷了个干净，然后又从里到外换了一身新。将孩子安置好，新妈妈开始打扫破旧的两居室。

　　对于新妈妈好感在她从主卧里拿了一堆东西准备丢掉时消失了。林小宝大声呵斥：“你要做什么？！那是我妈妈的东西。”

　　新妈妈心平气和地解释，那些东西都已经派不上用场了，家里地方小，不如卖废品。

　　林小宝又急又气，这些不是废品，是妈妈的东西，妈妈要用的。

　　新妈妈被惹急了，脱口而出：“现在我是你的妈妈，这个家里我说了算。”

　　林小宝气呼呼地推着轮椅将自己锁进了房间。

　　林志国回来后从妻子那里听说了事情始末。对于抛弃自己的前妻，他自然没有好感，顺带着也觉得林小宝是无理取闹。父亲的态度更加让林小宝失望，他愈发沉默了。

　　家中整洁明亮起来，林志国的笑容也多了起来；新的家庭给予了每一个人新的希望，除了林小宝。

　　生活的磨合总是艰难。林小宝已经习惯了梅美油盐厚重的饭菜，但后母认为这样不养生，食物总是清淡；林小宝吃不下。再者，虽然为了照应林小宝，后母不去工厂上班，但领点手工活回家做贴补家用总是免不了的。

　　相形之下，她对林小宝的照顾自然做不到24小时贴身无微不至。何况，人的感情远近又影响着对于事物的认知。

　　林小宝疯狂地想念着自己的妈妈。长期不与外界接触，窝在家里看电视的林小宝唯一的心愿就是妈妈能够重新回来。电视里正在放一部老电影《妈妈，再爱我一次》，上面唱的歌林小宝觉得特别贴合他的心。

　　“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

　　他甚至隐约有个晦暗的想法，正是因为后母的进门，所以他的妈妈才再也没有回来。这样的认知让他故意刁难后母，不好好配合康复锻炼跟吃饭穿衣。人心都是肉长的，时间一长，后母也免不了有情绪。而这些，更加成为了她不好，妈妈才好的佐证。

　　林小宝的心心念念发生了奇迹。他的妈妈真的回来了。

　　梅美一见儿子就抱着他不停地喊，我的小宝。再一吸鼻子，闻到了排泄物的气味，不由得火冒三丈，大声斥骂林志国娶了新老婆心里就没了儿子，拉了一身居然也不晓得换。

　　后母这天去厂里交做好的手工活了，临走前，她其实是给林小宝换好干净衣物的，但一个瘫痪的孩子，想要保持他时时刻刻干爽根本不可能。

　　她领了新活回家时，刚好听见林小宝正向生母申诉后母的种种不好，每一句控诉都能唤来梅美愤怒地谩骂。

　　后母听不下去了，开了门就跟母子俩对质；这场战争持续到林志国下班回来已经发展到鏖战阶段。梅美一见前夫就冷笑，斩钉截铁地表示，她要拿回林小宝的抚养权。

　　林志国不肯。再怎么样，小宝都是他的儿子，让自己的儿子管别的男人叫老子（梅美已经再婚），他老林家没这种规矩。再说当初死活不肯要孩子的是梅美，离婚以后连赡养费都没出过一分的女人，他实在不相信她有这么好的心。

　　梅美志在必得，反复强调小宝必须得跟她这个当妈的走。

　　林小宝自然愿意跟妈妈走。妈妈说了，宁要讨饭的娘，不要当官的爹。妈妈会把自己接到新家里过日子，家门口就有个大公园，比现在这个家附近的大多了也漂亮多了。林小宝已经快有一年没出过家门了，他简直迫不及待地想要闻到桂花的香气。

　　可惜林小宝还没有满十岁，他的意愿并不能决定自己抚养权的归属。哭也哭过，闹也闹过，林志国始终不肯松口。后母在心里瞧不上丢下自己病儿子的梅美，再加上照顾久了总有感情，所以坚定地支持丈夫的决定。

　　最后闹上了法庭。

　　时隔两年，林小宝的照片再次登上了《江城日报》的头版，他控告生父与后母虐待自己。梅美扒下了儿子身上的衣物，让记者们给予褥疮跟萎缩的双腿特写，特别放大了那些磕碰留下的伤痕。

　　林小宝觉得难堪，他已经八岁了，知道羞耻，他不愿意在人前光着身子。但是妈妈说了，只有这样，他们才能赢了官司，只有赢了官司，他才能回到妈妈身边。

　　林小宝只想回到妈妈身边。

　　与上一次官司的近乎于旁观的姿态不同，这一回，林小宝是法庭上的主角。他向法官陈述了生父跟后母对于自己的疏于照顾甚至谩骂跟毒打。他的代理律师则展示了林家复健器材上蒙着的灰以及林小宝身上伤痕的照片。

　　庭下一片哗然，对于这个灾难不断的小男孩的同情占据了主流。

　　梅美在法庭上流着泪表示，因为丈夫承诺会好好照顾儿子加上离婚时自己没有工作怕儿子跟着自己吃苦，她才被迫放弃了儿子的抚养权。

　　“可我怎么也想不到，我的小宝过的是这样的日子。我就是去卖血，我也不能让自己的儿子受这种罪啊。没妈的孩子像根草，没了孩子的妈也活不下去。”

　　林小宝如愿以偿地被判给了梅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