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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凭什么 ...

  •   施方仁走后一刻钟。

      紧闭了数日的门,打开,发出了悠长的咯吱声。

      施王圣蒙着脸,手撑着拐杖,走了出来,走一步,停一步,喘着气。

      今朝脚点瓦片,下了屋顶,停留在施王圣的面前:“我可以带你走,不拖累任何人。”

      屋外的愤怒声连房顶都能震开,他若出去,必死无疑。

      施王圣却摇头:“姑娘……老朽不走……”

      今朝声音平静:“晋城封城,不是你的错,就算没有你,他们也走不了。”

      那时萧时复已经在晋城,城门口都是他的人,就算出城的人也都被控制在了义庄。

      就算没有施王圣,他们也出不了城。

      所以,不要有愧疚。

      施王圣两颊凹陷,脸上没有一丝的血色:“可终究……是我……骗了大家……”

      “你骗大家,是为了一国,是大义。”

      施王圣摇头,声音微弱:“我的嫡孙……确实在城外。”

      如今整个晋城的人都被困在了城中,可他的嫡孙,却安然无恙的在城外,已经确定没有感染疫病,前往京城。

      所以,大家不算冤了他。

      所以,这条命,就该还给大家。

      今朝声音清冷的分析:“这是你做了一辈子的好事,用一辈子的好名声换来的,若你不曾做一辈子的好事,不曾有这好名声,那么萧时复就不会找上你。”

      做了一辈子的好事,难道,还抵消不了一次为国为民的谎言吗?

      “施王圣,您对得起整座城,对得起天下。”

      施王圣苍白的脸浮现了一丝的笑:“谢谢姑娘肯定,老朽亦不悔自己的选择。”

      施王圣的视线转向了门。

      哪里,衙役正紧张的守在门内。

      “今日的事,老朽亦不悔。”

      是意料中的答案。

      今朝站在那里。

      她明明知道他的答案,为何,却还要下来,问一句呢?

      许,是因为愧疚,或者不甘心吧。

      愧疚这样的一个老者被她所累,累到如今性命不保。

      不甘心这样一个为了疫病付出所有精力的老者,背着这样的罪孽而去。

      可世上的事啊,从来是这样,不为人的意愿而转移。

      就像她无法逼迫夕儿离开一样,她也无法让一个性命垂危的老者离开这个地方、安静的死去。

      她站在那里,隔着帷帽的面纱,看着施王圣一步步缓慢的绕着她离开。

      看着他脚步飘忽、步履蹒跚、缓慢的走向大门。

      看着他吩咐衙役开门。

      看着衙役彼此看着,犹豫着不知该开还是不该开。

      看着他再三请求。

      看着大门开。

      看着他走出去。

      看着就算晋城百姓汹涌而上,手中的菜刀在阳光下泛着寒冷的光。

      看着衙役艰难的阻止。

      看着拐杖掉下台阶,他匍匐的跪在了地上。

      看着他用尽全力的喊:“我染了疫病。”

      看着汹涌而上的百姓因着这句话阻了脚,但愤怒依旧不停歇,无数的鸡蛋、石子、烂叶子从四面八方朝他身上扔去,无数的人指着他唾骂,骂他毁了一城人的性命,骂他作孽这般多,该下十八层地狱,骂他染了这病,是活该,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看着岌岌老矣的老者,满身狼狈的匍匐跪在那里,一句话都没有辩驳,只是用了余生残力,叩头谢罪。

      一下,一下。

      今朝想,或许,在施王圣答应萧时复说那些谎言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结局了。

      现在,他只是走到了自己给自己安排的结局里,

      .

      偌大的一条街,挤满了围着面巾的人。

      这是封城以来,人最多的一日。

      大家愤恨的看着那被围堵的老人。

      施王圣跪在众人的面前,听着那曾经亲近的邻居张大娘的骂声,听着曾经因感激他救治了爹爹的李家媳妇哭着问他怎么可以做这般缺德的事,听着八岁的稚子脱下鞋扔到他头上说:“你还我爹爹”,听着有人喊:“你看这满城的缟素,都是你的罪过。”……

      原本就喘不过气的胸口,更加的闷。

      早就知道会众人唾骂,早就做好了准备。

      可是跪在这里,遭受众人唾骂,方才知晓,这样的唾骂,有多难熬。

      闷在胸口的血,吐出,吐在了他的面巾上。

      他气若游丝:“对不起……别、别……别靠近……我……我……有……疫病……”

      “有……疫病……对不起……”

      施王圣一直匍匐在那里,一直说着说不对,一直说着别靠近我,直到再也说不出话,直到身子僵硬。

      他什么时候死的,无人知道。

      大家只知道,死后,他一直还匍匐跪地,保持着请罪的姿势。

      当衙役发现他身体僵硬,大声宣告——施老先生已经去了,众人还不信。

      有大胆者上前试了鼻息方才肯信。

      有那不甘者还是不信,上前将施王圣整个翻过来。

      愤怒的人才看到,施王圣早已双目紧闭,蒙在施王圣脸上的面巾也已被血浸透,那血也早已经凝固,

      喧闹的骂声在那一瞬息有一片刻的停滞。

      随后,有人看着那尸身,露出了怜悯之情。

      有人沉默,就此离去。

      有人依旧骂骂咧咧,说他死的太过于便宜。

      有人朝着他的尸身吐了口水。

      有人喊:“施王圣死了,那施方仁呢?”

      这座城死的人太多了,罪魁祸首的死亡,无法让太多的人动容。

      至于什么所谓的困一城为一国,关他们什么事?

      他们是被困的人,被牺牲的人。

      凭什么就他们被牺牲?

      凭什么?

      别人的命是命,他们命不是命吗?

      .

      今朝看着那围在门前的人散开,一一离开。

      看着满身防护的衙役将匍匐跪地的施王圣的尸身抬走。

      他的尸身会被抬到城北,然后跟无数染病的人一样,燃烧成灰。

      她走到施王圣匍匐的地方,站在那里。

      她不明白,她见过那么多的生死。

      可为什么,这个老人的死,她……

      她……

      今朝低头,怔怔的看着那地面早已凝固的血。

      .

      施王圣的死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晋城。

      今朝走在路上,听到有人大快的开心,听到有人咒骂,也听到了有些人叹息的说。

      “当年,我家幼娃生病,是他,送的药,给救活的。”

      “我娘的病,他也没收过钱。”

      ……

      “这是官府逼着他说的,他能怎么办?胳膊拧不过大腿。”

      “是啊,说实话,如果有这机会让子孙离开晋城,我也会说谎的。”

      “这是疫病,有潜伏期,谁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染上,若是染上了出城传给了其他人,这是灭国的大祸,我辈为人本该就先天下后自己,施先生是为了国,是大义。”

      可是这些话,施王圣都听不到了……

      为什么要人死了,才能听到这些话呢?

      街上有人匆匆而过,撞了今朝一下。

      今朝踉跄的退了一步,她的耳内,是不远处一个婆子的声音:“可惜了……”

      长长的叹息,长长的遗憾。

      夕儿听说了施王圣的死讯,跟罗意唏嘘:“施老先生,大义!”

      她说:“若是我,不知是否有这般的勇气,做这样的选择。”

      成为一城的罪人,被千夫指万人骂。

      那夜,今朝一夜未眠,眼前,是施王圣走向大门、匍匐在愤怒人群前的模样,耳边,是他走向大门前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姑娘……知晓南梁王……与我的……交易……身手又这般……好,可见……是个能耐人……若能……帮晋城的百姓……还请帮上……一帮……身处疫城……大家……都是可怜人……”

      .

      施王圣的尸体是在第二天被焚烧的。

      今朝没有去看。

      听说是陈志仓亲手主持。

      施王圣最后的二十几天过的是什么样子,整个晋城最清楚的是守护他的侍卫,是她,还有陈志仓。

      作为最有可能研制出疫病之药的人,陈志仓几乎每日不管多晚都会去看施王圣一眼,了解制药进度。

      他跟她一样,是一眼眼的看着他苍老,看着愧疚,看着他付诸性命的研制药……

      陈志仓写了悼词,全然不顾晋城百姓愤怒的目光,对着施王圣的尸体,大声念悼、痛哭流涕。

      陈志仓是个奇葩。

      该谄媚的时候,头低得比谁都快,该骂人的时候,声音比谁都响,谁都敢骂,骂起来谁的面子都不给,平日里也是坐没坐姿站没站姿,吃个饭还会吧唧嘴,有时,还有些泼皮的无赖。

      一点都没有身为县令该有的样子。

      许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与他一起中进士的同年,都已经升了三四级了。

      而他,十几年前是个县令,十几年后,还是个县令,只是换了个地方,听说不仅官没当大,钱也没多多少,连里衣都缝着补丁,这县令当得可谓是十分的没有花头。

      可就是这样的奇葩,当着全城憎恨施王圣的百姓的面,将施王圣几十年善心助人、为一国成为一城罪人、为疫病不惜以身试药的功绩一一敬告了上苍。

      一句句的“呜呼哀哉”、一句句的“国之重士”中,他哭得眼泪鼻涕一起横流。

      那天,她去了城墙见萧时复。

      路上,经过青楼相思阁的时候,她看见相思阁的老鸨雁娘指着一人的鼻子骂:“莫忘了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如果没有施大夫,你爹早他娘的饿死了,还能娶你娘,就算娶了你娘,没有他,你在你娘肚子里也死了,还轮得到你这没良心的唾骂他?你们这些人啊,良心还没有我这个买皮肉的多!”

      城墙外,萧时复一身雅素。

      身为皇子,若无至亲过世,是不可缟素的。

      他一身雅素,想来,是知晓了施王圣的死。

      可这些对施王圣来说,对一个已死的人来说,有什么用?

      .

      施王圣的死终究还是息了一部分人的怒火,虽然还有些人嚷嚷着“施王圣死得太过便宜,要让施方仁父债子继续偿,要施家满门尽灭”,但大多数人已经不再执着于找施方仁 。

      可就算如此,今朝,还是会时不时的去看看施方仁。

      施方仁的最新藏身之处是在监狱深处。

      那里本是重刑犯的关押之处,戒备森严,四面都是墙,狭小浑浊,连空气中都带着浮尘。

      监狱里有几个囚犯染了疫病,被关在一起,对施方仁来说是正好,他可以不出监狱就能测试药性。

      今朝去过几次,一次,竟在监狱的一处,看见了苍狼。

      苍狼还活着?

      她走进那处牢房,淡淡的问:“你在这儿?”

      苍狼看见带着帷帽的今朝,放在地上的手,悄无声息的放到了腰后,他眸色冷漠,没有回答,反而问:“你怎么在这儿?”

      纬帽下,今朝答:“夕儿在这儿。我来这看施大夫。”

      前一句话回答了她为何在晋城,后一句话回答了她为何在监狱。

      放在腰后的手迟疑了几瞬,最后放下。

      苍狼回:“任务。”

      今朝明了。

      若不是任务,想来苍狼也不会莫名其妙的跑到监狱里来。

      只是不知这监狱里关了什么样的人,或者藏了什么东西,让苍狼入了这监牢。

      不过,这些都与她无关。

      今朝转身就走。

      苍狼在她的身后说:“见过我之事,莫要与任何人说。”

      今朝:“知道。”

      死士的行踪和任务是必须保密的。

      这是修罗殿的规矩。

      .

      施王圣死后,今朝有了个新习惯,每日,一半的时间呆在竹间医馆,一半的时间,离开竹间医馆,在远离竹间医馆的地方,换上她不会在夕儿面前穿的衣裳,蒙着黑色的面纱,手里拿着小石子,游走在晋城的大街小巷里,看见那不平事,就扔一两颗石子。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般做。

      许是因为愧对施王圣,许是因为耳边常常响起他和夕儿说的话。

      他说:“姑娘……是个能耐人……若能……帮晋城的百姓……还请帮上……一帮……身处疫城……大家……都是可怜人……”

      夕儿哭着说:“姐,师兄死了,我不想让别人再承受着丧亲之痛了。”

      许……还因为萧时复。

      晋城是他的封地,这么冷的天,他披个大氅就坐在了四面透风的地方。

      他说“花朝,我想你了”,她却没法给任何的回应。

      她欠他那般的多……

      。

      漆黑的夜,今朝又一次游荡在大街上。

      今日的街道一如往常空旷无人,每一条街都有起码几户人家挂了缟素。

      透过窗棂和烛火,她看见诸般的人间百态。

      有一家人整整齐齐的围着烛火,庆幸自己家人从封城那日起,就乖乖的呆在家中,至今家里无人感染。

      有忧愁米缸里的米撑不了多久,不知一家人下个月的口粮,该从何处而来。

      有那上青楼找乐的公子哥,染病躺在床上,看着细心照顾自己的娘子,悔不当初。

      有那一人染了全家,死得只剩下个稚嫩的孩子,孩子趴在亲人的尸身上痛苦、

      ……

      活在世上,各人有各人的苦楚。

      一条街走到了头。

      今朝忽地朝左边看去,那里,有纷乱的脚步声清晰的传入了耳膜。

      如今晋城疫病爆发,除了为了生计万不得已只能外出的人,其他人都躲在家中,街上已然很少有人聚堆,偶有遇到,都如县令那般,带着面巾、带着帷帽,彼此隔着丈宽的距离。

      这深更半夜的,怎么会有这般纷乱、集中的脚步声?

      而且,她静静的聆听,这同样杂乱的脚步声还出现在东南西北不同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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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凭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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