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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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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城深夜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十分的寂静。
下了城墙后的今朝走在寂静的大街上,思绪纷乱。
一时,是萧时复的眸,一时,是主子的字。
眸与字错乱的不停的闪现在她的眼前。
直到——被杂乱的声响给打碎。
她抬眸往前看,那里有一个宅院,宅院大门被人小心翼翼的打开,几个大夫模样的人悄悄的走出来,四散在街上。
就在那些大夫们消失了身影之后,府外的阴暗处,走出了几个人,他们鬼头鬼脑的在宅院外交头接耳,之后,几人离开,只留一人在那里看守。
在那些人的交头接耳中,今朝隐约听见了几个字——施王圣。
今朝看向那在深夜里寂静无比的宅院,俯身,从地上起来了一颗石子,弹出。
那留守的人头一歪,昏厥了过去。
今朝脚下一转,人就飞上了那宅院的墙头。
宅院三进三出,她在第三进的地方,看见里面灯火通明,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和一个中年男子正埋首在医药中。
那两人,今朝都认识,是施王圣和儿子施方仁。
只是数日不见,原本精神抖擞的施王圣苍老了很多,脸颊凹陷,双眸熬得通红。
年方过不惑之年的施方仁,鬓发上竟多了几缕的白发。
他们的药桌的边角上,放着满满的饭菜,那饭菜早已冷却,却没有一丝被动过的痕迹。
这几日,晋城人一直没有放弃找施王圣,找到他,撕了这合该千刀万剐的人。
如果施王圣被找到……
耳侧微风起。
今朝身形急变,躲过了那抓来的爪子。
然后脚尖点地,迅疾的往后退了几步。
同时,右手往怀中快速掏出衣物,举起。
朝她袭来的人立马住了手。
她手中拿着的是萧时复给的令牌。
封城那时,萧时复劝说无效,离开前给她留了这块令牌。
这块令牌,可代表南梁王,在晋城便宜行事。
有了这块令牌,等于,整个晋城,她可以随意的出入任何地方,调配任何人,就算是县令胡志仓,也只有俯首听令的份。
她原以为自己一直都不会用到,没想到,封城不过几日,她就用到了。
那朝她袭击的人,跪了下来:“暗七听候指令。”
他是萧时复身侧的暗七,今朝一点都不惊奇。
萧时复曾说,施王圣乃是晋城第一大夫,若说世上谁最可能研制出疫病之药,非他不可。
所以,花朝相信,这么重要的人,萧时复肯定不可能不放暗卫护在他身侧。
今朝开口:“施老先生的住处已经被人发现。”
暗七脸色一变,问:“姑娘如何得知。”
今朝朝门口瞥了一眼,道:“此刻,就有人在门外。”
暗卫不知晓是正常的,这三进三出的宅子极大,最里面这一进离门口甚远,那暗卫一门心思扑在屋内,听不见也属正常。
今朝:“我已经打晕了。”
暗卫拱了拱手:“多谢。”
今朝转身走了。
施王圣父子落到今日的地步,与她有关。
若不是她用乞儿传出疫病的消息,萧时复说不定就不会用施王圣来定民心。
施王圣一生的清誉就不会尽归于灰尘,也不会有这么多的人恨他、想要他的命。
既然是她造的孽,自然,得自己还。
那日半夜,施王圣父子换了藏身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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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城第七日。
萧时复让人送来了两件白狐皮里的鹤氅。
一件给今朝,一件给夕颜。
今朝摸着那鹤氅,没有穿。
夕颜诊治连女装都觉着麻烦,鹤氅自然也就放在了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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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城第八日。
城内米价、肉价暴涨,一时之间人心惶惶,不少宵小之辈打砸了米铺、肉肆行。
胡志仓下了铁血之令,凡偷盗抢砸者,十倍刑罚,屡教不改者,可当场杀之。
同时,还发布了县令——南梁王已筹集米粮上千旦和药材,一定确保晋城子民衣食无忧、药材充足。
晋城方才稍安。
封城第九日,施王圣第三次转移藏身之地。
封城第十日,今朝去见萧时复,萧时复似无意说起,有人在晋城浑水摸鱼、搅弄是非,若非是因为封城人力不够,他定然会将那些人抓出。
今朝没有言语。
萧时复此话许是真,许是假,不管是真是假,此刻说出,只有一意,那就是,他已知晓她去见过施王圣,他想让她对施王圣的愧疚之心,少上几分。
但,自己做错了,就是做错了。
回到城中,但凡有时间,今朝还是会三不五时去施王圣父子的住处看上一看。
看着他们点着灯烛尝着药,看着他们因为一个药的药性而激烈争吵,看着那年迈的老者熬得通红的双眼,看着那饭菜一点点的变凉、变硬,然后在某一刻很匆忙、随意的划入某人的喉头,看着他们从天明熬到天亮,累得晕了过去,醒来后继续爬起来看药性,看着他们……快速的苍老……
人啊,若没了良心,许,会活得开心些,起码负罪感不会那般的强。
封城第十四日,疫情更加的严重,一日竟有五六十人死亡。
封城第十五日,施王圣第五次转移藏身之处。
今朝拧眉,施王圣的藏身之处向来是秘密,也不知为何竟然一而再、再而三的被人发现,引得晋城百姓围攻。
是护卫泄露了他的住址,还是晋城百姓都长了狗鼻子?
可护卫施王圣的人也换了几批,都无用。
今朝想起了萧时复的话——有人在晋城浑水摸鱼、搅弄是非。
或许,这并非是虚假的劝慰之词。
每转移一次地方,施王圣和施方仁的脸色和体力都差一次。
虽然护卫都没说,可是想来他们是知晓的为何要换藏身之处的。
第五次换了藏身之处后,施王圣将自己独自一人关入一个房间。
封城第十六日,施王圣染上了疫病。
若不是她夜半听见他隔着门跟施方仁说的话,她都不知,他染上疫病,是故意的。
他说:“只有这般,我才能更好的体会疫病的病况,和药草的效用,可随时进行调整。”
施方仁跪地,双目通红:“爹,若非得这般做,得儿子来啊,爹。”
施王圣站在屋内,声音苍老,充满了愧疚:“是我做的决定,欺骗整个晋城的人,是我造的孽,就该我还。”
“这决定不是您一人所做,是我们全家所做。罪,不该您一人担。”
施王圣笑,烛光下,他的笑十分的恍惚:“我若死了,就轮到你了。”
施方仁叩首,长长不起,只吐出一个字:“好”
许是因为岌岌老矣,许是因为愧疚,许是因为累得掏空了身子,许是他对自己下药过猛、过频繁,疫病在施王圣身上十分的肆虐,从染上到病情加重,不过几日。
可他依旧拖着病体,一次次是换药、试药,将试药后的反应写下来,然后再调整,再试药。
自那日起,今朝就将夕儿交给了萧时复的暗卫,日夜守在了施王圣父子身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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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城十八日。
夕颜拼了命要救的季延,殁了!
季延的尸体被抬出去,生了疫病而亡的人是不能下葬的,只能火化。
季延娘子哭晕了过去。
夕颜也跌坐在季延的屋外,面对着墙,捂着胸口,痛哭不已。
罗意守在夕颜的身侧。
他将痛哭的夕颜抱在了怀里。
夕颜在他的怀中用颤抖的声音凄厉的叫着:“师兄!”
“大师兄!你回来!”
“你回来啊!”
声音凄惨,飘荡在竹间医馆的上空。
可再怎么叫,都叫不回那离开的人。
罗意抱着夕颜,双眼血红,他的手指关节处,满是血。
今朝站在庭院的另一头,静静的站着,静静的看着。
夕儿跌落在地的时候,她想要冲过去抱她的。
可罗意比她快了一步。
夕儿在罗意的怀里痛哭出声。
而她,除了远远的看着,什么都没法做。
修罗殿十年,她只会杀人,不知,该如何安慰人。
被哄骗走的辛儿赶了回来,朝着那被白布盖了头的尸身就要冲过去。
今朝一把拽住。
向来与她好的辛儿,在她的怀中,不停的挣扎,不停的哭喊着:“爹!”
“爹!”
悲痛的辛儿,像极了十年前,被她拽着离开顾家的小夕儿。
她抱着辛儿,紧紧的抱着,不让她冲出去。
就像,十年前,她抱着夕儿,紧紧的抱着,在时哥哥的拖拽下,急急的离开顾家、往外逃。
一个时辰后,辛儿哭累倒在她的怀里。
夕儿擦干了泪,从罗意的怀中站了起来,她红着眼、哑着嗓子去诊治病人、熬药。
封城第十九日,今朝问夕儿:“可不可以离开晋城?”
她告诉萧时复,留在这里,哪怕是死,那也是夕儿心甘情愿,是死得其所。
可是,看着季延闭上眼的那一瞬,她觉得,她受不了,受不了夕儿在她面前闭上眼。
所以,她问,可不可以离开晋城?
她们都知,别人离开晋城千难万难,她们可以,只要想走,随时可以。
可是,夕儿红着眼看着她,却还是摇头。
今朝轻声问:“为什么?”
“你大师兄已经……”
季延离开了这个人世,夕儿没有理由留下来了。
夕儿看着她,眼里是愧疚,是不甘,但更多的是决绝。
她开口,嗓音因为劳累而有些嘶哑:“对不起,姐姐,我不想离开晋城了。”
夕儿说:“昔年,师傅曾说,我于医术上甚是有天分。我不知自己是否有天分,可我若留在晋城,就能多一人尽一份心力,就多一分早些研制疫病之药的希望,哪怕只早一刻,哪怕只能多救一个人,起码这世上就会少一个人忍受亲人离别之痛。”
夕儿哭着说:“姐,师兄死了,我不想让其他人再承受着这样丧亲之痛。”
傻夕儿,她不想让人再承受丧亲之痛,那么就得赌上她自己的性命,就得她今朝来承受这丧亲之痛。
可——这样的答案,她心里不早就知晓了吗?
她早就知晓,夕儿不离开晋城,不仅仅是因为季延,就算季延没有染病,夕儿,也是想留在这里的。
这个傻丫头啊,一直都说医者仁心,一心只想要救更多的人。
所以,每次看到街上那些视居家令如无物、肆意上街嬉闹的人,她就会恼怒、心寒。
为了这些自己都不顾惜自己性命的人,要她的夕儿赌上自己的性命,划算吗?值得吗?
可她知道夕儿会如何回答。
就像萧时复问她“为了萧惊落不顾生死,值得吗?”一样,她的回答也永远都是——值得。
果然,夕儿和她,真是一对姐妹。
今朝垂眸,良久,低低的笑了一声。
一样的,不到黄泉不回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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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城第二十日,施王圣咯血。
封城第二十四日,施王圣的藏身之处又一次被晋城百姓找到。
暗七要转移施王圣父子,施王圣拒绝了。
他隔着门,咳着,呼吸急促、声音低微的,一字一句的将这些时日的试药心得告诉施方仁。
施方仁跪地,一字一字的写着。
偶尔他咳得喘不过气来,施方仁就跪在那里,静静的等着,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
只是,今朝看见了他拿着笔墨的手在抖,看见了他膝上的衣袍一点点的变湿。
但那记录着试药心得的记录本却是完好无损。
施王圣咳好了,掩唇的袖子上染了鲜红,他看也不看,继续说。
施方仁颤抖的手拿起笔墨,继续写。
暗卫催了一次又一次,他们俩恍若未觉一般,继续说,继续写。
等到他们写完,愤怒的晋城百姓已经围了他们的藏身之所,喧闹的骂声传了进来。
等在一边的暗七面上不显,但是看着门口的次数变多了。
暗卫要在一群平民百姓中带走人不难,难就难在,还不可以伤那些百姓半分,所以能早走自然是早走的好。
施王圣隔着门、艰难的冲着暗七和侍卫们施了一礼:“劳烦诸位带犬子离开。”
暗七:“老先生呢?”
施王圣无力的靠坐在地上:“我已时日无多……就不给你们添乱了……”
“我造的孽,该还了……”
暗七劝施王圣不动,只能看向施方仁,希望他能劝说一二。
不过封城二十几日,两鬓已经全白了的施方仁竟是一句劝说的话都没有,只是连叩了三个响头。
“爹。”
“慢点走。”
“等着儿!”
三下,额头就出了血。
施王圣费力的骂:“愚蠢……”
“你要研制出疫病之药……赎我施家之罪……”
施方仁额头叩地,声音颤抖:“儿尽力!”
暗七和护卫们带着施方仁从墙头走了。
那本已经虚弱到无法站立的老人,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扶着墙起了身,来到窗前。
可他浑身乏力,支撑起来的时候,眼前,已经没人了……
最后一眼……
是空荡荡的院落……
没有儿的半分身影。
不好意思,宝们,忘记了存稿箱定时间了,万分抱歉!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