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霞印雪》丝雨雾秋

3、3 *江映雪*

　　南都，比我想象地更要远离喧嚣，特别是这片隐藏在山后，安静的田野。初升旭日下的草地上，唯有断断续续的虫鸣，以及寥寥的，尚未全然盛开的茉莉花所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芳香。
　　我喜欢踏青。近一年前，项目的负责人，或者说挂名的负责人——卡尔特拉教授回到美国。那之后不久，项目的出资人，亦是我如师如父的引路者——魏忠才先生，也搭乘专机前往了美国。而我，也是时候享受在山野间，心无旁骛的旅行了，趁着天气尚暖，大地仍眷恋着浓浓的绿意。只不过，此行，我却没有心无旁骛的惬意。
　　我第一次来这里，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完全陌生，却并非是我多么大意，不明白自己敏感的身份，或是对一个只远远地见过一面的姑娘有多么盲目的信任。只不过，作为计算机网络高手的我，纵然有些水分，得到对方几天内手机和电脑的活动记录都不算难。
　　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通过网络，窥探别人的隐私了。然而这个女孩，却几乎是所有人中，唯一让我感兴趣的。近几天来，除了大学生日常的生活，她几乎在用全部时间，用我设计的电子绘画工具绘一幅画。画的主体，是一朵盛开的鲜花，和一个剪花的女孩。那鲜花只用简单的线条勾勒，虽然盛开，却也似看不出什么特别。而那剪花的女孩，一手托着一个完全透明的水晶瓶，让瓶底几乎刚好托住花瓣；而另一只手，则一边托着瓶塞，一边握着剪刀。女孩的脸凑得离花朵很近，脸庞的勾勒却十分简单，唯有那双莹莹的大眼，似孕着浓浓的感情。遥远的天边，阳光穿透云间的缝隙，洒在鲜花和女孩的脸颊上。
　　其实，若非我长时间监视着她的活动，看到了她绘画的过程，她画中的内涵，我是不会明白的。这一幅画，她画了很多遍，每一遍都没有画出完整的意境，然而这些绘画的过程合在一起，在我看来其意境却也颇为明朗了：
　　画中那束盛开的鲜花，已微微开始枯萎，却仍在费力地挺着花苞，迎着天边的朝阳。那女孩的大眼，孕着怜惜和小心翼翼。透明的水晶瓶，似要将天边浮云的清凉，朝霞的温暖保存，为鲜花将灿烂留在此刻。然而细细看来，却发现或许是因为瓶塞的挤压，那水晶瓶瓶口上几处不过蛛丝般细小的裂纹在阳光的映照下现出痕迹。那裂痕在蔓延，蔓延到整个瓶身，蔓延到整幅图画，蔓延到图画的全部边角——这一切的美丽，不过是幻想，如薄薄的水晶瓶般易碎；然而那易碎水晶瓶，却也无所反顾地，承载着美丽的幻想。
　　【她对这次见面，竟倾注了如此浓烈的希冀。然而我，却不是那个她想要见面的人。】
　　我回忆着她绘画的过程，不禁摇了摇头。她想要画的，太多又太过深刻，而她画出的，太少又太过简单。就如那阳光，本来就极难描画，又既要穿过层云，透过水晶瓶，映在鲜花上，还要呈现出水晶瓶上反射的光影，细微的裂痕。想要在一幅图画上呈现出这些，又仅仅用我设计的素描式的绘画工具，实在是……有些痴心妄想了。
　　话说，自从我设计电脑绘画工具，从此一边作画，一边对绘画工具加以改良，已经有十余年了。在我看来，她的绘画手法还颇为生疏，又不会编程，无法根据需要改良绘画工具，虽然我几经改良的绘画工具确实比画笔用起来舒服得多。或许，如若我是她，画中便不会有云彩，不会有水晶瓶，更不会有那细微的裂痕。这样画的意境便会更加明确，更易于传达。然而她似乎也意识到了这点，只是始终不肯妥协，而是仍在一遍遍地尝试，追逐心中那遥不可及的完美。
　　【这反倒让我有些佩服了。】
　　只是可惜，此行，我所代表的却不只是我一个人——我们的故事，比她笔下的画还要难懂；而我的语言表达，却比她绘画的手法还更生疏。
　　我摸了摸我头上戴着的那张我自制的惟妙惟肖的面具，心中想到：至少，今天的见面无论会发生什么，都应该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吧。毕竟，她早就答应我只会一个人来。我应该再提醒她一次的，不过我似乎已经提醒了她两次吧？
　　想到这里，我下意识掏出手机看了一眼。这片山区，除我之外，的确只有一个GPS点，在向我缓缓靠近。那个点，已经离这里很近了。她要来了吗？
　　…………
　　终于，一个身影从林间出现，轻车熟路地转了进来。这是一个一米六左右的女孩。她脸型略胖，身材却匀称地多。她身穿一身浅蓝绿色格子长袖运动衬衫，一条棕色长裤，和一双看起来颇为朴素结实的浅色运动鞋。
　　我撇嘴一笑——她如此穿着，一点都不像是要跟一位世界名人，或是一位哪怕稍微重要点的人见面。不过这样，反倒十分自然，让自己舒服，让所面对的对方也舒服。
　　等她走近时，我才发现那无甚出奇的脸上却镶着一双如碧水般皎洁清澈的大眼。然而那双欢快的大眼，在看见我后却闪烁着不安，不时用颇为奇怪的眼神偷偷瞧我。见我与她目光相对，便走了过来，有些吞吐地道：“你好，那个……你看到一个……还有别人来这里吗？”
　　不错，确实是几天前那个女孩的声音。
　　她大概见我默然不答，很快又道：“哦，对不起，对不起打扰了。”
　　我故意扯哑了嗓子，道：“你是在找人吗？”
　　“哦，是的。是一个……一个应该是比我高一些的人，应该大概便有你这样高。呃，对不起打扰了，我还是自己找找吧。”
　　“自己找找，可不知道要去哪儿找呢？”我的话有些玩味。不过转念一想，她倒是细心，知道不让一个陌生人知道她要见我的消息。我心里反倒生出几分感激。
　　“你……好熟的声音。你是？”
　　“你就是百里天上云吧，你好，我是江映雪。”说着，我拿出手机，把那个百里天上云给我的地图标点远远地展示给面前的女生。
　　反观对面的女孩，却是一脸的惊愕。半晌，她才回过神道：
　　“你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一边说着，她一边向前走了两步，拉近了我刻意保持的距离。
　　而我，则稍稍后退了两步，道：“这是我特质的面具，其实也没有什么。另外，我习惯跟人保持距离，因为这样，应该会对谈话的双方都好。”
　　“是吗？我倒不这么认为。”她似做思考，语气却十分肯定。
　　我凝视着她，亦颇为肯定地回答道：“应该是的，百里小姐。”
　　我素来不喜欢与人谈话，因为话说出口，事后便经常发现自己说得不对。这次我或许也说得不对：与人保持距离，确实会让我舒服很多；而对于她，则也许不然。
　　其实我倒觉得，坚持自己是好的。但愿她这种坚持，不是肤浅的自以为是吧。
　　“好吧，”她听起来颇不信服地回答道。说罢，她轻哼一声，又道：“什么小姐，叫得我发毛。我看你的名字，叫小姐才更通畅。是吧，映雪小姐？”
　　我不禁一愣，思绪倏忽间回到了小时候，不由一阵黯然。默默地自言自语道：“还真是……确实挺像小姑娘的。”
　　“这没什么啦，我觉得映雪这个名字挺好的。其实就算不好又怎样，又不是你自己起的，就算叫阿猫阿狗也不丢人。”
　　是吗？这名字，还真是我后来自己起的——初升红日下灿烂的大江，却如同一场将一切埋葬的雪。我倒希望，我这名字，仅仅是丢人而已。
　　“再说了，”她继续道，“本来江映雪这名字就不错，而你的网名——初霞印雪，更是特别有意境。”
　　我很感谢她能这么说，只是这‘初霞印雪’，既不是我起的，也不是我自己的。不知她如果知道了这些，还会不会对我如此说。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却狠下心来冷冷地道：“你知道吗，我对那些只见过我几面就对我示好，甚至初见就对我表白的女孩，一向不会有什么感觉。”
　　听了我的话，她仿佛扪心自问，然后道：“其实，那天之后我便明白，我爱的你，只是我心中的幻想。至于现在站在我面前的这个真实的你，到底爱不爱，我还在等我内心的回答。”
　　【是这样吗，或许她还真的与那些肤浅的女孩，都大不相同。只可惜，我终究是害怕，倒不如狠下心，刻意去疏远她来得干脆。】
　　她见我默然不答，低声道：“看来我那天确实挺傻的。嗯，这下知道了，真好。”
　　【那天，她真的很勇敢，而我却远比她懦弱。】想着想着，我的思绪又回到了高中时，自己曾获得全国网络绘画大奖，却因为害怕，终究没去领奖。只站在会场外，默默地注视着电脑屏幕中的直播哭泣。
　　即便是今天，我虽然对和她的见面抱有希冀，但更多的却是忐忑，只希望能为与自己最是亲近，时刻形影不离的好友应付过去。
　　等我回过神来，却发现她也一直一言未发，亦或是说了什么也因我走神没有听见。而我已经忘了她刚才说了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不过，虽然我心有牵挂，只能小心翼翼，刻意隐藏。但今天在她的对面，倒也觉得很舒服。至少，要远远好过在聚光灯下压抑难受的我，亦远远好过自己今天行前的预想。
　　【很谢谢你请我出来散心，很谢谢你选了这个幽静的地方，很谢谢你只在身上涂抹了淡淡的茉莉花香，很谢谢你，带来了最美最自然的自己。】
　　【只可惜，这份美丽，怕是终究难属于我吧。】
　　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裤袋里的手机不知从何时起，便一直在振动。掏出一看，是我独家天气频道的骤雨预报。我抬头望天，这飘着几朵孤云的天空，这么快就要变脸了？
　　我摇了摇头，这才对对面的姑娘道：“你还有自己的事要忙吧。我……我挺喜欢这里，你走后，我想在这多呆一会儿，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听到我的话，她愣了一下，道：“我还好啦……哦，不好意思，刚才有人找你，你要忙吗？那改天见了。”说罢，她转过头去，准备沿来时的路返回，却似乎又想起什么，回头对我笑道：“我很高兴你喜欢这里，再见。”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林间，我才感觉一股难以言喻的怅然忽然缭绕在心头。
　　【我真的不想赶你走，只是这骤雨将至。还有无论你什么时候走，我只能走得比你晚，因为我所担负的，并不只是我一个人。】
　　我默默地低头，看着手机，看着代表她的GPS光点完全远去。然后顺着手机上定位灯的指示，取回了事先安放好的，和周围景色完全融为一体的微型摄像头和传感器。
　　【她还不懂我。那些说爱我的人，她们全都不懂我。那茫茫人海，又还会有谁懂我，懂我们呢？】
　　我摸了摸脸上僵硬的面具，举头望天，却见不久前碧色的蓝天和寥寥的云朵已经被愈发厚重的乌云取代，预示着又一场秋雨的降临。而那田野间的花朵，亦在层云遮蔽下失去了色彩。
　　【这片花苞，大概是不会开放了吧；而这秋意更浓，等这些花再次绽放，大抵要到来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