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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世(下) ...

  •   十五离寺已有百日,不对,他现在已经有了正经的法号,应该唤做古语了。

      他俗家姓古,这个法号不像是个法号,倒像是个俗名。

      一路行来,皆是伏尸遍野流民遍地。古语便一路为逝者超度,一路为生者祈福。

      数匹骏马疾驰而过,道中流民便是好一阵兵荒马乱。混乱之后却无人停下,相互搀扶着继续往前。

      “这些人是从前线而来?”古语向身旁的妇人问到。

      他刚替妇人怀中的幼子超度,那妇人闻言抬袖拭了拭泪:“多谢大师,正是如此。听闻氐人那狗皇帝被箭阵所伤,想来已是时日无多才差人寻医,哈,真是报应!”

      古语见她虽形态狼狈言语却不似一般无知村妇,便从袖袋取出一副木牌与她:“檀越主,若佩此牌于身前可保你平安无虞。”

      木牌不过指长,也不是什么上乘木料,只是刻上了一句佛法,加上古语经度加持,便比得上开光的法器,趋吉避凶。

      “多谢大师。”妇人接过后大施一礼:“大师此去何往?”

      古语指指流民来路。

      “不可啊大师,前方战事紧急,此时前去便是送死,何不待结束之后再行法事?”妇人以为这和尚是要去超度战场亡魂,连连阻止。

      古语道了一句佛号,并未回答,而是看了眼她身后逐渐稀少的行人:“趁天色还早,檀越还是早些上路吧。”

      妇人见他去意已决,便不再多言,再礼拜别,深深看了眼逝去的幼子,转身决然离去。

      ***

      南泽到底是气数未尽,倒是氐人,已经时日无多了。

      只是格日塔注定是在此战中身陨,可究竟为何,竟是逃过一劫?不得而知。

      古语久久凝望着山脚下的营寨,灯火通明井然有序,并无有主将陨落之相。

      “谁!”巡逻的士兵远远看着从山上下来个人影,十分警觉:“出来!”其他人闻言纷纷聚拢,还有机灵的早已前去报信。

      古语不紧不慢地从林子里出来,对着枪矛施了一礼:“小僧并无恶意,还请各位檀越主通报一声,东拂寺古语求见。”

      等望信之人回报此人身后并无异动,众人才押着古语往主将营帐走。

      等进了帐内,押解士兵见古语久站不跪便一脚踹在古语膝弯里。十成用力,却见这和尚依然稳站,恼怒至极立即就要拔刀。

      “住手。”格日塔终于是从内帐出来了,虽置身轮椅,气色不佳,但说话的声音尚有几分中气。

      “小僧东拂寺古语,见过陛下。”

      格日塔闻言轻笑出声,正要说话却咳声渐起,挥退了身后服侍之人,笑道:“我倒是不知,东拂寺居然还有和尚?”

      古语掐着佛珠的手一顿:“陛下这是何意?”

      只听见轮椅上的人畅笑两声:“和尚啊和尚,为了找你我可是亲自派人去了东拂寺,没想到他们誓死也不说出你的去向,没办法,我只好屠了整寺。”格日塔轻描淡写,仿佛在说着什么好吃什么不好吃一般随意:“还以为你是打算藏一辈子了,怎么,来找我算账?”

      古语知晓此人阴狠毒辣,却也不曾料到竟肆意妄为到如此地步,当下一凛,一口心血便是吐了出来。

      “你竟真是不知道?”格日塔佯作吃惊:“他们说你出门游历我还不信,现在看来倒是我误会了。”

      “不过,现在派人去阻止怕是来不及了,都已经出发整整半月,算一算,这会儿正是刚到寺里。”

      格日塔见他闭眼不语,嘴里念念有词,颇觉无趣。于是不再戏言,正色道:“和尚,你曾断言我若南伐必然死于乱箭,此战确实凶险,但你可知,我为何没死?”

      古语听得此言确是睁开眼。

      “呵,那还要托你替我作青姬图的福。”格日塔说着拍拍手,侧头说到:“出来吧。”

      话音刚落,就见内帐里走出个青衣女子。那女子一袭青紫色绡裙,一头曳地白发尽收于绿绫一根,面容再熟悉不过。

      “青姬多谢大师造画之恩。”那女子低身一伏,缱绻知礼:“方得有幸一睹陛下风采。”

      “和尚,你可认得她?”格日塔执起青姬一手。

      怎么可能不认得,一颦一笑都是他自己亲手所画。

      “那日我确实身中数箭,军医都已束手无策,”格日塔终是解释到:“但我格日塔是谁,怎能命丧于区区小国之手?恰逢有人进献一银瞳小狐,天助我也,得此祭兽。以血养之,果然不消片刻,青姬便从画中走出,为我施法,这才捡回一条命。”

      古语待听到银瞳小狐四字,心中就有不好的猜测:“那狐狸现在何处?”

      “古来献祭之后就没有能再活着的道理,自然是死了。”回答的却是那女子。

      “我问她现在何处?”

      “身为异兽,虽然死了但也不能随意丢弃,”格日塔接口道:“吃了。这狐皮裘子便是用它所做。”

      古语看着格日塔膝上的裘毯,紧握手中串珠,半晌不语。

      “不过一条畜生罢了,你还说我杀生不成?我又不是个和尚。”格日塔瞧不惯古语这幅卫道相,十分不耐地摆摆手:“我寻你,可不是为了告诉你我杀了条狐狸。青姬,你告诉他。”

      “是。”青姬应一声,而后向着古语走近几步:“大师,小女子听闻您天生佛子,生来一双慧眼瞧尽人世百般气运,不知是真是假?”

      “你待如何?”

      青姬轻笑两声:“大师德高望重,还帮陛下预测吉凶,想来是真的了。我还听说,您若是以此神通相护,散尽功德,便可保陛下国运昌盛,百姓安享天年。”

      “不知大师可愿渡一渡陛下,渡一渡这百万流民?”

      古语道了声佛号,看着格日塔道:“逆天改命为天道佛法不容,小僧也并无此能力。愿陛下怜惜天下百姓,早日收兵。”

      “早知道你不愿意,”格日塔急切回到,“你放心,事成之后我便为你敕造皇家寺庙,终身供奉,等你死后为你锻造金身,供后世瞻仰千年。你若是觉得不够,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只要我能做得到。嗯?”

      古语只是摇摇头,双手合十:“非小僧不愿,是不能。”

      “你放屁!”格日塔闻言怒指古语:“什么不能,青姬说你能你就能,她还骗我不成?”

      “陛下息怒,您身体还未大好不可轻易动怒啊。”青姬忙上前抚慰。

      “你就是不愿替我做事,是不是记恨我杀你同门?我呸!小小蝼蚁不自量力,我今日便让你看看跟我作对的下场。”格日塔缓了缓吩咐道:“来人,给我带下去,剜了他的膝盖,不是不跪吗?我就让你此生都站不起来!”

      话音刚落,便有两个健壮侍卫进来将古语拖了下去。出了帏帐不过一会儿便有人带着刀具来掀他僧袍。

      “等等,”古语这时才说了第一句也是唯一一句话,“我自己来。”

      ***

      时至深秋,一夜凉雨不知打落多少树叶,远山随风飘来不知何处的野桂香,天空一碧如洗,飞鸟划过,宛若宣纸上的一道墨痕,久久不散。

      “你倒是个沉得住气的。”帐门口响起一个女声。

      青姬看着卧在床榻上双目远眺的古语,似乎真的惊诧于他的从容。

      古语闻声抬眼,并未说话。阳光将他的眼睛遗漏在昏暗里,托于丹田的双手被映照得近乎透明。若不是膝盖上潺潺浸染的血迹,青姬都要以为面前的真是个佛陀。

      “你还是按陛下说的做吧,只要你还有一口气他便会吊着不让你死,与其多受些苦还不如早些成全了他,也成全自己。”青姬劝到。

      “你为何骗他?”古语嚅唇:“逆天改命,我并不能做到,你为何说能?”

      “不,你可以。”青姬说着移步于榻沿坐下,青葱玉指从古语毫无血色的脸颊划过,浅停于胸口,而后落在古语丹田下方,一双异瞳里满是欲色。

      “只要你散功于我,我便可以替你做到。”青姬舔舔唇,说到。

      “一介凡夫,无功可散。”古语阖眼。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青姬手上陡然用力。

      “你之所求,不过长生,得我舍利可抵千年苦修,我罪孽缠身已无几日可活,为何不待我死后摄得肉身,而是插手世俗祸福,蚕食龙运?”

      青姬闻言哂笑出声:“我之所求?哈,在你看来我不过是个无情无义的畜生,为证因果无恶不作,哪能和她相比?”

      “臭和尚!你可知道为何只有你能画我?要得你肉身何尝容易,我又为何要害你业障缠身?”

      “你若委身于我,以往恩怨咱们一笔勾销,若是你执迷不悟,那就别怪我让你来世做不成和尚!”

      “世人皆苦,身若荆棘之中,不动,不痛。”古语岿然不动:“昨日之前,你我并无恩怨,明日之后,你我再无相见。”

      “你这话何意?”

      “劳驾檀越转告陛下,今夜子时,小僧将自散功德为昌隆国运略尽绵力。”

      青姬闻言惊诧起身:“你竟要自戕?”胸膛起伏显然是气得不轻:“好,好啊,你既如此果决,我便成全你,我倒是要看看,是你功高一丈还是我法高一尺!”

      说完便冷哼一声,愤然离去。

      ***

      寒夜已至,营地却是灯火通明。

      古语盘坐于高台之上,身前点了一炉檀香。

      台下众人只见一和尚稳坐于前,双手合十指上挂着一串佛珠,黑袍上数处暗色污迹于火光下耀耀生光,嘴里经文不辍,神色安详。

      “这散功真是这样散的?”格日塔看着颇有些简陋的陈设问到。

      “陛下放心,大师既然是如此吩咐,咱们只如此做就行了。这些和尚虽然生性顽固,但不诓骗世人倒是有几分真。”青姬安抚到。

      “可他要了那幅画卷是做何用?你早已不在画中,放在身前也不知道在故弄什么玄虚。”

      “想来是用以储放功德的,陛下且看着吧。”

      案上的香灰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繁星转移,转眼已过了两个多时辰。

      “也不知要坐到几时,再过一会儿天都要亮了。”台下士兵早已昏昏欲睡,格日塔支撑不住早已回帐。

      “忍忍吧,坐了这么久也不差这会……”身旁的侍卫出声安慰,可话还没说完,就见台上异相初起:“快看,你快看看,是不是眼花了,我怎么见着那儿起了烟?”

      说起了烟的地方正是画卷所在之地,只见那和尚虽身形未动,空白画卷上却升腾起丝丝白雾,而后那白雾越聚越多,竟将那和尚整个笼罩其中。

      台下众士兵见惯了血腥却从未见过此等异像,当下便慌了手脚,乱成一片。

      帐里的青姬听见异动撑帘出来,就见不远处的台上一片白雾,兵将东倒西歪狼狈不堪。

      “乱什么!不过区区小雾就吓成这副样子,如何上阵杀敌?”青姬上前呵斥。

      不料众人闻言非但没有冷静,反而如同见鬼一般,颤抖着指着青姬身后:“不……不见了……”

      青姬回头,白雾消散却不见里头的和尚。蹙眉片刻,忽然想到什么,大叫一声“不好”便要遁离。

      可为时已晚,只见一空白画布从天而降,眨眼之间便将青姬罩住,青姬逃脱不及,只能生生被收入画中。

      众人见此情景纷纷四处逃窜,此时天光渐明,嚎声渐盛,惊起飞鸟阵阵。

      兵荒马乱之际,仿佛有一个幼小的白影从人群中穿过,而后隐匿在无边的林海之中。

      与此同时,山顶的南泽探兵见势不对也立刻回营。不过半日,疏于职守的氐人十万大兵便尽丧于此。

      前夜还灯火通明的营地现已是一片火海。

      南泽士兵清剿之时发现一奇异画卷居然遇火不燃,于是上呈主将。

      “将军,有一画卷散乱于地,遇火不燃,特呈与将军赏鉴。”

      南泽主将接过画轴,抻展开来,就见画上一青衣美艳女子对镜自怜,一双黑瞳宛若冼墨,右手上挂着一串佛珠。

      “世间若真有此美人,也难怪氐人亡国了。”主将卷回画,下此结论:“收兵,回朝。”

      ***

      多年以后,南泽天命所归,一统北疆。

      一商贸频繁的边陲小镇上,镇守大人府上已摆宴三天。镇守年逾四旬,老来得子如何能不大喜?

      前院鼓乐齐鸣,后院却是风平浪静。

      一华衣妇人坐于藤园之中,笑看着酣睡在摇篮里的稚子,轻摇团扇。笑着笑着不知想起什么,忽然留下两行清泪。

      “环佩,去帮我把妆奁盒子取过来。”那妇人朝着身边的侍女吩咐到。

      侍女得话乖巧地取来,与夫人面前打开:“夫人想要何物?”

      夫人闻言并未回答,兀自从盒子里翻出一块指长的木牌来。木牌泛出几分亮色,想来是经常摩挲的缘故,上刻一道佛门羯文,由一道红绳穿过。

      “十五啊,这是为娘早年逃难时一高僧所赠,这许多年来护了为娘不知多少次,今日,娘将它挂在你身上,只愿你今后安安稳稳地度过此生。”妇人说着说着又忍不住潸然泪下。

      “夫人,大夫说了您产后体虚,断不可流泪伤心的啊。”侍女取出手帕为妇人拭泪。

      她听闻夫人早年坎坷,曾失过一子,现下为小公子起个叫十五的小名,也是图个昌盛之意。好在现在天下太平,往日的祸事再不可能出现,老爷正值盛年,小公子又生得白白胖胖,这一生定然是顺遂如意的。

      是啊,希望你平安喜乐,祈求你顺遂如意,这是为人父母的寻常期待。

      可是,谁又能保证谁无虑无忧地过一辈子呢?佛吗?呵,佛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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