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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30-31.「蛇与蟾蜍的决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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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初春的江南,路旁的樟树枝叶绿发深,不如春夏交际时新叶脆嫩鲜艳。
我背着包从一座荒凉的池塘边走过。池塘里不知是淤泥的黑或是水的绿,交叉漂浮着几根长短不一的褐色茎秆。
那是曾经盛放的季节里留在初春不开的枯萎颜色。
无风的池塘平波无澜,时常有一圈圈圆纹在水面荡开,告诉过路的人们,这片死寂当中仍有生命存在。
我拉了拉肩带,防止它将我的肩膀勒得过于酸痛。我走得很慢,池塘边没有栅栏,仅有几块青黑色的大石和几根粗垂的塑料链。
池子里立着一块牌,大半被淹进水里。大概是哪年夏季大旱的时候扎在池底的,红底的外皮绣的不成样子,水深危险的字样勉强还看得清。
寻常人们不爱在池边的瓷砖路走,雨天容易滑倒摔伤,冬季分池塘毫无生趣,偶有天气晴朗的日子,日头一晒,散着股怪异的滋味。
夏日里水中茅草和荷莲叶长得茂盛,蚊虫也多,咬的手臂腿脚满是红包,时不时还跳出只肥硕丑陋的蟾蜍,直朝面门扑来,惊得人忙地闪躲、慌不择路。
跳爬到路中的蟾蜍和水蛇被行驶过的汽车晃瞎了眼睛,湿烂的身体被轧进水泥路的凹道里,成为脆弱干瘪的薄片。
就如同我脚前这片被碾压成稀烂泥糊状的长蛇和癞蟾蜍。
红黑条纹相间的长蛇困缠着肥硕的癞皮蟾蜍,青黑色的皮肤满是黑烂的疮口,滚白的肚皮被蛇的绕挤鼓大异常。
暗红的咧口大张,长舌挂在一旁,蟾蜍翻着一双外凸的眼,玻璃似的眼珠闪着路边灯投射的冷光。
车辆呼啸而过,蛇身与蛙身紧紧相嵌,车轮碾过的部位像烂泥搅浑成一团。赤炼蛇的断块缓慢地蠕动,蟾蜍被压爆开的肥肚外露,粗短有力的腿不住地抽搐。
蛇与蟾蜍的决斗,由匆匆而过的汽车结束。
我的心底翻涌上脚尖触了一下那段颤动的黑红色的冲动,最终还是忍住这莫名怪异的想法。
肩上的背包莫名的沉甸,我抽短背带,从背后垫了垫包底,绕过眼前的一塌糊涂。
包里装了些从办公室里收拾出来的我个人物品,一些胡乱涂鸦的本子和用到一半的水性笔。
天空阴蒙蒙,春雨贵如油,雨却要落不落。乌色的云遮蔽了整片天空,沉沉地压在半空。我无意间抬头看了眼不远处年久的土楼,
土楼大概有六七层高,是南方罕见的平顶楼,多雨的地域早年盖楼多用斜顶。平楼的四周无围栏,用砖石砌了一座矮小的方墙,男人就坐在方墙上,正好背对着我。
男人的背影显得落寞,他的半个身子在风里摇晃。灰蒙的天和他穿的灰色毛衣融为一体,高处的风将他的头发吹乱。
他就那样静静地坐着,双手安放在身体两侧,任凭仍寒峭的春风刮打着他。狂风吹鼓进他的毛衣,将他的身形撑得肥大,像是一件被遗忘在天台衣架,被近夜的狂风撕扯。
固定在一旁的天线绕着几圈松垮的电线,细长的铁杆在风中扭歪。他似乎想要抬手扶住那根天线,在即将触到的时候又胆怯地缩回了手。
我站在池塘边静静地看着他,风吹起的鬓发刺迷双眼。我将头发撩到耳后,感觉颊面一点凉意,正疑惑是不是落雨,视线与他相撞。
他侧身转头,目光将落不落地掠过整片池塘。他像渴望跌进柔乡般放任自己向后仰倒,直直地坠砸在开裂的水泥地上。
不知名的大朵紫花开一夜就败了,鲜红的血液和摔碎的肉块替朝生暮死的璀璨重新绽放,盛开的时间也不过令人永生难忘的几秒。
过路人的尖叫和哄乱适时迸发,有胆子大的人连忙联系校内警察,有看热情不嫌事大的掏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在网上分享他的惊魂未定。
我看清他重新背对我前那一抹笑,像烛光将熄前猝然爆发的一点火星,在黑暗中那般明亮,那般刺眼。
31.
今早狂风肆虐,我到行政楼时已经有学生拿着需要盖章签字的文件材料在办公室门外等着。
女孩穿着单薄的米色毛衣,深色牛仔裤紧紧地缚住她的双腿。她缩着脖子站在风口,臂腕上挂着个硕大的棕皮挎包,手里的纸张被她攥得皱巴,瞧见我,颤巍巍地挤出一个笑脸,朝我小声道了句:「老师好。」
那声问好微弱,像是某个夜晚我路过花坛边,草丛里传出幼猫受冻挨饿的哀叫。
我礼貌地朝她点点头,掏出办公室的钥匙开了门,侧身让开道,让她进去先坐。
穿堂风呼啸着在空旷的走廊里撒腿狂奔,我到尽头把敞开的大窗合上关紧。窗上蒙了翳,窗外是两颗光秃秃的银杏。
转头却见女孩仍站在门口,怯生生地望着我,见我看她,慌乱地别过眼。
「进去坐吧。」我对她又说了一次,她像受惊的小动物,还是不动。
长久无人打扫的窗台落下厚厚一层灰,我的手上沾了点脏。我没理睬女孩的局促,径直到一旁的洗手间清洗。
等我坐到自己的工位,拉开抽屉将昨日未处理完的文件拿放到桌面,那女孩再次敲了敲半掩的门,怯生生地探出半颗头。
「请进。」我知道还是她,埋头审阅着手头的文件,拉开笔盖正要写意见栏,落笔出磨断断续续,拧开笔身才发觉墨水耗尽。
女孩挪着步子从门缝里钻进来,转身又轻轻地将门掩上。她来的很早,未到行政朝九晚五的值班时间。
夜比日长的季节里,天还未大亮。
办公楼的大门通常是巡逻的门卫大叔开的,内楼的行政室则有两把钥匙,一把在万老头手上,一把在我手上。
只因为我两之中,我来的最早,万老头走得最晚。
墨瓶里的水墨所剩无几,我榨干最后一丝,把空瓶丢进垃圾桶里,重新在文件写上一成不变的同意意见,掩盖先前狼狈的笔痕。
「老师,」女孩留着一头乖巧的短发,低着头依旧不敢看我,小心翼翼地将手里的纸张放在我的办公桌上,「老师,我想请个假。」
「坐吧。」我将她带来的材料拉到面前,抽掉左上角的绿色回形针。
请假的事情不论是病假、事假,长假、短假,按照西城学院的规章制度,应当先找班主任和年级辅导员签署意见、签字,再到院系办事处盖公章,再由院级负责人每天下午三点统一转交到我这里批。
不过偶尔也有学生有急事自行拿着表格找我。
我翻页看了眼请假理由和时间,理由是回家,时间是三月初至七月末。我接着翻看所有表格,无班主任和辅导员意见和签字,无院系意见和公章,安全承诺书上倒是签了字。
其实学期末考试完想着提前回家的学生不在少数,学期中趁着没课偷溜出校旅游的也常见,不请假、不报备是常态。
女孩属于西城学院最后一批毕业生,偏按照学校繁琐正规的手续请假,在本学期开学报道的第一天申请请假整个学期。
表里写明,女孩名叫邵蔷,是文学院大四的学生,合州本地人。家庭地址离学校开车或许十来分钟的路程,毕业生没课大可以一走了之,平日里也没人管。
我打心底里觉得她走这一流程是多此一举、自讨麻烦,但我毕竟还未离职,我的薪资要求我为学校制度保留必须的颜面。
「同学。」我将邵蔷的材料用回形针重新别好,递还给她,「按照流程,你应该先去找班主任和辅导员说明情况,在院里盖了章再拿来。」
不过,我没合同,我可以随时潇洒走人。
「当然,你也可以不按照流程来。」
邵蔷盯着桌上的表格,双手攥着毛衣袖,掌心不断地相摩,对我的话听若未闻,执拗地站在我的桌前。
西城学院早在三年前停止招生,教职工大多已经转去合州大学,余下部分负责最后一届学生的教师、职工也已接洽了合州大学的工作,为维持基本的运行,才暗地里招了一些不走正常流程的临时工。
学生平日里无所事事,教师和辅导员也时常不再校内和工位上。老师联系不上学生,学生找不到老师是常事。
「同学,如果你家里有急事,可以先回去,材料可以后续再补。」我又看了眼第一张表上详细到门牌号的家庭住址,发觉邵蔷的地址有问题。
西城百叶街道定头洋村在去年举村搬迁,原址旧村的房屋被完全推倒,老村的人全散在周边其他村里租房或拿着拆迁款买套房住。
房地产公司和定头洋村拆迁补偿闹得并不好看,村民里有不少贪心想多拿的钉子户,房地产行业近年不景气,也不肯吃亏,硬生生地耗了几年,眼看村里的自建房老旧,公司转头联系了邻村,才咬牙签字。
同往常的拆迁一样,赔偿以户口本上的人头数为依据,三口四套、五口七套,一套房折算均价一百八十万,要房还是要钱,或者拼着要全凭村民自己选。
只是套房只赔房地产建好后的高楼套房,高楼小区没建好就没房拿,具体的楼层、户型和面积全靠抽签手气,公摊说多少就多少,赖也赖不掉。
赔偿方案一定,定头洋村内里又吵翻了天,家里有出嫁女儿、户口迁去夫家的,生了孩子的,连夜想法子把姑娘和外孙、外孙女的户口迁回村里,还有的男方也图一杯羹,想着和妻子儿女一同迁去老丈人的户头。
有些家里有囡未嫁的,有儿未娶妻的,一个个都铆足了劲,有对象的同对象民政局领证,没对象的也请人介绍相亲,恨不得家里多两口人。
眼瞧着钱先到账,家里老人是户主,死死地捏着钱,老人家晚年谁侍奉,儿女间钱房如何分,成了主要矛盾来源。那段时日,定头洋村人的吵嚷叫骂在合州各处都能听得见。
「好的。」邵蔷应了话,朝我微微弯腰,拿起请假材料塞进拎包里。
瘦小的身躯直挺地立着,她静默无言,我疑惑张口正要询问,她猛地凑近,腹部撞上桌沿。
突如其来的剧烈碰撞使本不牢固的木桌拼接处发出岌岌可危的哀鸣,我推开半米任她将桌子撞得歪斜,叠高的文件散落一地。
邵蔷那双被薄刘海遮挡的眼在白灯的冷光下泛着涟漪,她贴着桌面,直直地看了我半分钟,像是要在我的脸上用目光烧出一个窟窿来
与她先前怯懦的样子相反,邵蔷的举动可谓是如鬼上身。我无所谓地接住滚落的保温杯,拧开杯盖,等热腾的白气散了些,小心地啜了口热水。
我起身扶正桌子,将保温杯放在脚边,不打算责怪她的冒昧,将地上的纸张捡起放回桌面,等她的下一步动作。
隙缝里钻溜进的风吹起单薄的纸页,邵蔷如乍然清醒般,连忙替我收拾混乱,躬身朝我连连道歉,临走前神态别扭地道了句谢。
「谢谢老师,真是抱歉,实在是给您添麻烦了,辛苦您了。」
「没事,不用谢。」我坐回办公椅,顺手转了转指间的细杆钢笔,捡起地上的保温杯笑道。
背后的大窗望外看依旧是两颗光秃的银杏,稀疏的枝干抽出丁点绿意。我靠着椅背,闭目养神了会。
待我低头翻看未处理的文件,堂风探屋忽然大作,木门向内狠狠地砸在墙上,发出震耳的声响令我笔下一顿,带出一道粗墨。
囤存无几的热意消散在时盛时停的料峭春风里,我置下漏墨的钢笔,等待溢墨散开、浸透。
不论出于何种原因,请假理由的模糊和家庭现住址的疑问都不是我应该过问的事。
置身事外才是最上选,装作事不关己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