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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二子乘舟(四) ...

  •   “世人羡,一朝少年得志,春风得意;却不望眼艰难故早,山重水复。”琴师喝了一口烈酒,讲到兴头之处,长吐了一口气。

      对坐的两个少年人却神色各异。

      沈约不知在想些什么,面色阴晴不定。

      而小公子却一脸兴奋,巴不得自己也置身其中,冲锋在前。

      酒过几巡,剩了几盏空坛,三三两两散落一旁的碗筷,老琴师拍了拍微微鼓起的肚皮,笑着说道:“我也得去西市练摊儿了,便不留你们了,沈家的,你以后若得了闲,可别忘了糟老头子我。”

      沈约含笑说道:“我有空便来找师父喝酒。”

      一旁的小公子也忙站起身来,大表忠心道:“我我我我,我也住在附近,我也来找老师父喝酒听故事。”

      老者大笑了起来,望向郁郁葱葱的新藤蔓,挠了挠已是有些稀疏的后脑勺,提起布袋悠然回转而去。

      ……

      “城中央的,便是我少时做了佣工的稻香楼,说起稻香楼,当真算是名满洞庭,不少老饕食客,还有株洲城的权贵,都曾为了一道‘洞庭湖鱼’不远百里而来。

      不过稻香楼的掌柜的,乃是一等一的精明,深谙待价而沽之道,可每每他如此,却更能引得那些食客发狂,每次前来都欲罢不能。

      鼎盛之时,那些食客便以吃上一道‘洞庭湖鱼’为荣,作为谈资,可在友人之间,大书特书三天三夜。”沈约指着身后的一栋高楼说道。

      身后的小公子却低声嘀咕道:“若是当日我在,那事儿许是能办得更漂亮些。”

      沈约却权当没有听到,少年时代,意气纵横,才会做得出这等袭杀朝廷命官,全然不顾后果的事儿来。

      沈约想了想,若是换了现在的自己,应当如何处之?

      是拿头顶的三禄大夫之名以理压人?还是以天师门徒替天行道,夺了他的官衔?

      思前想后,他哭笑不得地发觉,这匆匆十年过去,自己到底还是如从前一般,侠义恩仇,引刀一快。

      方才对得起本心罢。

      稻香楼此时正值午后近傍晚,三三两两的帮工聚在酒楼门前,说着俏皮话,享受着一日之间最后的安闲。

      远远的一把躺椅上,半躺着一个老者,正沐浴在和煦的阳光之中。

      祝师爷,沈约想了想,曾经尚算壮硕的酒楼老管家,如今也已经垂垂老矣,忙碌了多年,积累下一身的病痛。

      沈约终究没有上前问好,只是独自漫步往北城走去。

      “城中还有府衙,这一位县令,与汪舟人不同,是个左右称道的好官,在做人这一方面是极为了得的。”沈约顿了顿。

      “星云看人,大抵是没错的。”说罢,他指着不远处的一座矮楼说道。

      “那边是以前的李氏米铺,紧挨着的是四满院,甘州城唯二的青楼秦馆,另一处乃是西城的春合苑,只不过,春合苑的妈妈是个奇女子,那时候家里来的家书曾说,

      说‘陆姑娘为着一个书生,悬金而去,留下满地的倌人,众人纷纷涌入她往日的闺房,却发觉诸人的卖身契与微薄嫁妆皆已备好,无一不有,书信若干,交代清楚,

      众人望之无不掩面而泣。’春合苑如今已经风流云散,唯独四满院尚在倚楼卖笑。”沈约轻声说道。

      他曾受过陆姑娘恩惠,只是这事他却不曾提起,他替稻香楼为春合苑送货,陆姑娘总是嘱咐馆里的妈妈,多备一份吃食,有时是几张薄饼,有时是几个果子。

      故而小小的少年,也曾衷心希望这位恰巧沦落风尘的奇女子,能够有个好归宿。

      “女子到底是吃了苦的,惶惶人世,难的是女人,苦的,也是女人。”小公子没来由地感慨道。

      沈约伸手却发觉男人长得高大,他尴尬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继续往前走去。

      两侧的路人却忽然看向了沈约。

      沈约觉得他们面色不善,眼神之中,似是有了几分敌意。

      只觉得这种眼神,十分熟悉,那是他沿途走来,当得知他是沈约,是太清阁的弃徒之时,那些路人也好,同门也罢,露出的神色。

      他没来由地揪心。

      这里的每个人,都认识他,稍年长的看着他长大,与他年岁相仿的,则曾经与他就读同一所学堂,甚至玩在一起。

      如今却……

      他眉头深锁,嘴上却是不停。

      “四满院之外,那栋建筑便是快意坊了。我曾到过各地的赌坊,十之八九,都叫这个名头。北地除了住了几家大户外,

      反倒是破落户的聚集地,这些破落户往日里游手好闲,最喜好的地方,一则是四满院,只不过,他们囊中羞涩,无福消受,若是去吃霸王餐,免不了要被看家护院的白家兄弟,

      打断了腿,扫地出门,要不就是被扣在后院洗几个月的碗筷。唯独去快意坊倒是没事,光是过过眼瘾,都是舒服。”

      沈约说起这事儿倒是觉得有趣,连带不安定的气息都被冲淡了几分。

      此时,两人已是到了北城边缘,一栋空无一人的小楼出现在了两人之前。

      沈约像是能够听到周围之人,指指点点,他尽力不去想,也不去做什么,只是望见这栋小楼,顿时一阵酸楚之味涌上了心头。

      “这是哪里?”小公子见得他呆立不动,不由得问道。

      “这里是金氏学堂,我曾读过几年书,除了去到灵山受了教化,便是在这里,识字习文。”沈约恍然所失,走上前去,抚摸了一把粗糙的大门。

      “你若是累了,我们在这儿歇会儿吧。”小公子难得好言说道。

      沈约抬头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坐在了门槛边上。

      虽是书说简短,但一步步走来,沈约口干舌燥,望向天边,午后已是转了一片红霞。

      不知不觉,已是出来了有一个下午了。

      “金氏学堂是建立于十年之前的事情了。”沈约想了想,终究还是回想起自己导游的职责来。

      “当时,有一伙儿自称乃是从荆州之地漂游而来的金家氏族,金家乃是荆州的大户,就算是我在甘州也算小有耳闻。

      他们是荆州金家的旁支,为首的乃是一个名为‘魏胜’的书生,据说娶了金家三小姐为妻,但不好仕途,又不喜经商,

      只好做个教书先生,此来甘城也是凑巧,见得不少孩童在城中无学可上,便效法孔圣人开私塾,教化百姓。”

      “这么说来,这金家当真是个好人了。”小公子插嘴道。

      沈约却不曾管他,只是继续说道:“金家进入甘城,先以低廉的价格在这儿购置了土地,不久之后,便大兴土木,建了这栋私塾。

      之后,便广收门徒,颇有有教无类的古风。我曾在金氏学堂念了一年的书,他教的不止是四书五经,更说的是野史通玄,若是没有这般机缘,

      恐怕我虽有加入道门之时,但却要晚上不少时间。”

      沈约望了一眼天边,言语之间,天色渐暗,那些刚才还冷眼相向的乡民各自散了去。

      “那后来为什么,变成现在的模样了?”

      “因为后来,魏胜和金妙仙那两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货色,暴露了。”忽然,一阵阴枭的人声,从沈约两人身后响起。

      沈约站起身来,他转过身去。

      只看到几个金色道袍的男人正静静地望着两人。

      “甘城百姓有罪。”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几个金衣人缓缓散开,只听见几声车轱辘滚动的声音。

      有一个骨瘦如柴的老者正坐在木椅上,他一身熨帖的金衣,面容枯槁,似是一阵风就可以将之吹倒。

      沈约看着他的样子,没来由想到一人来,他询问一般,念叨道:“天禄将军,冯山海?”

      昔日太平道之难,圣童圣子教主盛金楠麾下有四大将军,与三大堂主。

      其一,为一老者,执掌的是教内刑法,号称直断天下,是为天禄将军,冯山海。

      只是昔年金山一役,有几人最终下落不明,其中便有此人。

      “甘城之罪,不可轻饶。”那声苍老而拧巴的声音又再次响起。

      沈约望向那老者,轻声说道:“我沈清为,被师长逐下山来,只想本本分分地找一处地界,隐居度日,了此残生。

      你们太平道何必咄咄逼人?盛金楠死在四大洞天与七大派手上,与我何干?与我如何?”

      “汝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汝而死,万般之事,起于甘城,甘城之民有罪!”老者睁开昏黄的双目,他的手微微抬起,一支玄黑色的竹签,点向沈约。

      “铜牛镇如此,甘州城也如此,你们太平道欺人太甚。”沈约一字一句地说道。

      反倒是那老者略有诧异地看了沈约一眼,说道:“铜牛镇?也罢,不与你多言,送他们上路,放暗哨,动手罢。”

      早有身边一个金衣人点起手中的引线,一道将灰暗天空照的雪白一片的信号,直窜上半空。

      沈约回头一看,只见甘州城的城壁上,忽然爬上了许许多多如魑魅魍魉一般的人影。

      随后,他们将手中的器皿一掷。

      竟是点起了熊熊烈火!

      沈约大喊道:“你们竟然要焚城?”可那边却无反应,反倒是几个金衣人夹带风声,腰间长剑出鞘,直刺沈约的眉间。

      而那老人一拍木椅,从他脚底,忽然升腾起四个全身土黄,一如当日在铜牛镇所见的土石傀儡的力士。

      力士一言不发,已是抬着老者远远遁走。

      沈约此时却无心再管。他抽剑而起,霜刃如雪。

      若是论起道术比斗,生死相搏,他沈约却从未怕过任何人。此时,已是不比铜牛镇之时,他满腔的愤怒,顿时如暴雨一般,倾泻在了几个金衣道人的身上。

      小公子缓缓退开几步,看到沈约如同杀神一般,剑若惊鸿,却一往无前,一剑刺出,已是将一名金衣道人的首级劈落在地。

      先声夺人。

      “沈清为你这条丧家之犬!”几个道人联起手来,沈约却神色冷然,长剑挥出,必有血色浮现,一朵朵鲜艳灿烂如大丽花一般的剑痕,不断出现在金衣人身上。

      惨叫,绝望,逐渐演变成求饶,与唾骂。

      沈约却不发一语。

      直到剑止,云收。

      当最后一点血丝从金衣人的脖子上飞溅而出,打在了沈约的脸上,顺着他的脸庞,缓缓淌了下来之时。

      他方才看到地上横七竖八地躺了十几具尸首。

      为何又变成了如此?和往日,又有什么分别?

      他惊恐地转过身,在他的身后,火光冲天,无数的民众在原本平静的城市里呼天抢地。

      周围的金衣人已经如潮水一般的退去。

      只是大门紧锁,密而不开,

      无数人涌入城门,疯狂的拍击着大门,也有不少人稀里糊涂地就死在了烈火之中,连惨叫都惨叫不得。

      曾经如桃源乡一般的小镇,如今化成了一片人间炼狱。

      他手指捏得发白。

      “道长,走吧,快走啊,这火烧得,这里已经待不了了!”身后一直沉默不语的小公子焦急地说道。

      沈约却无动于衷。

      他想起冯山海那一句:“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一切祸起于十年之前,一切事端又与他又脱不开关系。

      是他吗?是因为他的所作所为。

      他颤抖着双手,甚至在这一刻,都握不住手中的三尺青锋。

      万妄之灾,起于一念。

      他的挣扎求生。

      最终换来了这一场天火焚城。

      他木然地望向周围,当他被逐出师门,夺了师门头衔,他尚能笑笑,理一理衣衫,自山上作歌而下。

      他所求的是一世安稳,是那时,马放南山,放下一切的安闲。

      是犹如倒骑毛驴,告老还乡的一身轻松。

      被逐出师门之时,他并不是没有丝丝喜悦。

      十年,天地征讨,斩妖除魔,如李三一般的事件,如陆姑娘一般的离欢,他见了又见。

      他是法力高强,除魔卫道的道士。

      而一边是情投意合的妖魔书生;他只能枭首而去,只余下某些人哀嚎一世。

      如今,算不算报应轮回?

      “叮”地一声,忽然,天边有人奏了一个轻微的音符。

      他的神色五味杂陈,抬起头,望向半空。

      琴声悠扬,渐渐的天上,浮现出一道道鱼鳞一般密布的乌云。

      这琴声似是有安抚人心的力量,那些四处逃窜的人们纷纷静下心来。

      不多时,天上落下了大雨来。

      就如沈约所说的那一句,好雨知时节。

      大雨落满了整座甘城。剧烈焚烧的城市渐渐返还了本来的面容。

      一场天地大难,就在一个男人弹指之间,消弭于无形。

      说来如同一个玩笑,冯山海?还是谁人,做了许多准备,筹划了多少时间,埋伏了多少人马,算计了多少方圆。

      却抵不过,一个男人懒散散的姗姗来迟,如同戏谑一般掌琴。

      弹一曲,儿时常言的《乘舟曲》。

      “二子乘舟,泛泛其逝。”

      他听得有人在玉珠宫,点了几个字句。

      其言,有思。

      密集的雨丝,打在沈约的头顶,也模糊了他的眼帘。

      “哒哒哒”远处传来怪异的脚步声。

      不知何时,这一场瓢泼的大雨到了尾声。只剩下天边的几缕阴云,还贪恋着人间的风景,不肯退去。

      沈约低垂着头,置若罔闻。

      两只脚蹼一般的异形大足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之中。

      “龙君请沈小主往龙宫一叙。”一个瓮声瓮气的怪响出现在了他的耳边。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大章的章节名还是来自《诗经》,二子乘舟,泛泛其逝。少年意气总是值得标榜与怀念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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