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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二子乘舟(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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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约抬起头,看着来客,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之中。
而与此同时,对方也看着他一言不发,一双死鱼眼肆无忌惮地在周围扫来扫去。
良久,面前的怪人才说道:“看什么看,啊?没看见过龟丞相吗?”一旁手持大棒的怪人“呜呜呜”地表示支持。
似是在抗议曾经的龙宫旧客用这种奇怪的视线看待两人。
站在沈约面前的两人,一个生了一双死鱼眼,吊丧眉,可谓是天生一副衰相,他脸色碧绿,暗色的面孔,长满了褶子,像是浮肿了一般。他的背后还有一个大大的龟壳,上面粘满了青葱的海草,怪人身高四尺有余,堪堪到了沈约腰间。
长着一双大大的脚蹼,嘴上还生了几个稀疏的胡渣,现在正昂着头,目中无人一般看着沈约。
而另一个,则不会说人话,他的脑袋尖尖,天然一身坚硬的甲胄,上头颗颗粒粒,皮壳泛着清灰,手中更是提了一柄金瓜锤,看似神气。
往下看去,双脚似钳,还有一条大大的虾尾,到了末端分成三叉。
竟是一只洞庭湖里,土生土长的大虾。
昔年沈约在龙宫与他们倒是老相识,还时时刻刻盘算着这么大的虾拿来下酒,味道是不是会太老。
每每虾兵都被沈约看得毛骨悚然,和镇守湖底的蟹将时常嘀嘀咕咕诉苦。
那时蟹将还不以为然,觉得虾兵小题大做。
直到有一天,他尚在水宫之中的子子孙孙前来报告,说有个麻衣小子逮了几只螃蟹拿去下酒,还送去龙君那儿邀功。
蟹将流了几行清泪,从此见了这个小煞神都是绕着道走。
这回龙君叫几人前来通传,他都打死不应,宁可守着暗无天日的湖底水宫正门,也不肯迈上陆地半步。
沈约咳嗽了一声,挤出一个笑容,说道:“龟兄别来无恙啊。”说着就要一巴掌拍在他的胸前。
“少来。”龟丞相探出一只蹼爪,猛地抓住了沈约的手掌。
他一双死鱼眼闪烁着精光,当年这熊孩子就经常借着各种名义,把他面朝上推倒在地。
然后看着他在原地扑腾四肢,却起不来,大笑着扬长而去。
龙宫清冷,他叫天无路,叫地无门,时常得等到虾兵蟹将两兄弟巡逻到此,才算得救。
一来二去,他早就掌握了沈约的那些鬼伎俩。
三人言谈之中,周围走上街头的居民却簇拥着什么人,急速往沈约这边走来。
沈约看得那些人来势汹汹。不由得走到龟丞相与虾兵面前,挡着他们。
那些甘州城民明火执仗,面露警惕之色,看见沈约大步上前,反倒是有些心惊,往后退了一步。
沈约望向众人焦急的神色,安抚道:“各位乡亲父老,祸事已解……”
“道门的叛徒!”忽然,人群之中,一个突兀的声音传来。
沈约脸色一僵,刚才举起的手臂,悬在半空之中,一时间,不知何处安放。
“沈清为,别来无恙。”忽然,从人群之中,一声低沉的男声传来。
甘州城居民纷纷退开一步,从人群之中,走出一个身着月白道袍,面容阴鸷的青年道人。
“清木。”沈约念叨了一句。
太清阁到了沈约这一辈,声势到了极点,以“清”字为号的嫡传弟子,多达百人。
在沈约之前,最为出色,甚至被称之为道门骄傲的,共有三人,其一便是大师兄,清虚。
而另外两人,一个便是戒律院首座门徒清木,和百相院的弟子清灵。
沈约横空出世之后,这事儿便与他们没了干系。
清虚倒是还好,本性淡泊,一心求道,待得百年之后,便是要入观星阁坐生死关,名利与他如浮云尔。
可清木和清灵,却是不同。
少年意气,起自高楼。
他们在太清阁之中,是前拥后簇的人物,生生被沈约压在了头顶。
自然,按捺不住那股子气,沈约崭露头角以来,便时常给他找些麻烦。
“沈清为妖言惑众,如今还来祸害乡民,其心可诛呀。”清木颇为平和地说道,只是语气之中却是止不住的幸灾乐祸与快意。
此时的沈约并不说话,他静静平复了下来,只是静静地望着众人。
他看到了如出一辙的眼神,心下一阵恶寒,但仍是强忍着恶心,呆立场内。
如置火场。
“若不是你引来了太平道妖人,怎么好好的甘州城,山清水秀,会有这样的祸事?”清木一字一句,周围的民声顿时被点燃了开去,沸腾地灼烧了起来。
目光如刀,直直往沈约身上刺去。
沈约只觉得心口绞痛,这是生他养他的县城,这里的人他都无比熟悉,可如今,这些往日里,他口中的叔叔伯伯,却用一种眼看外敌的目光盯着他。
一些年轻力壮的汉子甚至巴不得生食其肉!断其脊骨!
他默默不语。
他不能对这些人恶言相向,也不能多说什么。
他们能过得去这道坎,能随意唾骂他,他却不能。
“你们也太不讲道理了!”忽然,一个白衣书生跳出圈来。
沈约暗道不好,想要让他缩回身后,已是来不及了。
清木眼前一亮,冷笑一声:“没想到沈清为你死性不改,从前便在山上藏匿狼妖,最终予人话柄,使得几大派联手逼上山门,
掌教师尊为了替你擦屁股,花了多大的气力?就连观星阁里的阁老都惊动了好几位!
如今还在身边藏了只狐妖?都说你沈清为偏好男风,没想到当真如此!”
沈约仍是不言不语,他知道自己言多必失,带着小公子已是一件错误之举,如今他说什么都无底气。
此时,却听得一声咳嗽。
“诸位,有些欺人太甚了。”从沈约身后,龟丞相缓缓走了出来。
有个山民不知其详情,大声叫嚷道:“清木道长,这又是哪来的妖怪啊,长得这般丑,像个乌龟王八……”
突然,平地飞起了一块巨大的牛粪,“啪”地一声糊在那个叫嚣的村民嘴上。
龟丞相笼着手,没好气地说道:“老夫乃是洞庭水宫二殿下座下龟丞相,你们几个嘴巴给爷爷我放干净些。”
他一双吊丧眉,死鱼眼,打量着周围噤若寒蝉的村民,冷笑一声:“你们这些欺软怕硬的东西,沈小主是龙宫贵客,你们也配欺负?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
他指着其中一个叫嚣最凶的老者说道:“我记得当年就是你这鸟人,拉着扯着,要给沈家小主立生祠吧,当时求爷爷告奶奶,就差没把沈小主当做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了,
爷爷我看得都觉得害臊,当时你多大,五十,六十,七十?抱着沈小主的大腿儿,就差叫他‘爸爸’了,
现在呢?当真端起碗吃饭,放下碗就骂娘!”
“邪魔歪……”
“歪歪歪歪个奶奶腿,邪魔外道能给你们甘州城带来三年免赋税,免徭役?你们这些庄稼汉,靠天吃饭,靠地过活,三年免赋税是什么意思?
沈小主刚走那三年,甘州城家家户户都生养的白白胖胖的,你们几个还商磋着再来一回呢,如今翻脸不认人了?”绿毛龟一阵子舌灿莲花,唾沫横飞,把人说的顿时哑口无言。
一旁的清木拱手一拜,说道:“不知水宫神使在此,小道乃是太清阁清木……”
“你是什么人物,敢和老夫搭话?你姓甚名谁?老夫懒得知道,就连你们太清阁掌教,那个什么劳什子灵虚上人,在我看来也不值一提,
遥想当年,你们太清阁,七大长老齐至,沈家小主才勉勉强强答应了入门的要求,
都说花花轿子人人抬,你们既然给沈家小主一份面子,龙君也曾说,不吝抬举你们一二,
如今你们过河拆桥,我们龙府出去的人,就是人中之龙!如何受你们这些小角色的气!
你就记得一件事,沈小主在龙君眼里,贵重无比,而你们这些在龙君眼里,连个屁都不是!
你们那些阴谋算计,腌臜计较,若是沾上沈小主半点,你们就算逃到天涯海角,龙君都能叫你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龟丞相这才抖抖手,他怪异的蹼爪往上一伸。
虾兵已是“嗡嗡”地唤出声来,手提金瓜锤,耀武扬威地在人群之前走了个来回,晾他虽是身量窄小。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度,搞的在场的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沈小主,龙君在水府等你许久了。”随后,龟丞相一张皱巴巴的老脸露出了谄媚的表情。
看的一旁的乡民们纷纷大皱眉头,胃口都倒了大半。
沈约轻声说道:“劳烦龟丞相领路了。”
龟丞相挺着矮胖的身子,死鱼眼扫过一旁正跃跃欲试的小公子,轻咳一声说道:“他,不能去。”
小公子顿时一副很受伤的样子,半蹲在了沈约身边。
沈约说道:“你且留在这里,我去去就回,回来便送你回株洲。”随后,也不管小公子是否答应。跟着龟丞相,款步往城外走去。
……
“阿龟,刚才多谢你了。”沈约从后头追上,走在前方的龟丞相,一把推在他滑不溜秋的龟壳上。
差点把龟丞相推了个趔趄。
“我说,你个混球处处都想占老夫便宜,替你出头,还这般对老夫,气煞我也!”
一旁的虾兵也举着金瓜锤,“呜呜呜”地喊个不停,像是在严正谴责沈约的不良行为!
“嘿嘿,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计较那么多了嘛。”两怪一人脚步轻快,已是穿过了甘州城门,到了洞庭湖支系河川边上。
“我头一回,见得你们水族,还是在这条河里,不知罔象伯如今过得如何?”沈约望着一倾碧水不由得感叹道。
“罔象伯前几日还来水府述职,如今,他去了鄱阳湖做了湖神,日子倒是过得有滋有味,倒是都托了沈公子的福了。”龟丞相老神在在地说道。
说着,他与虾兵身上浮现出一道清幽幽的薄膜,而后滑入了水中。沈约想了想,之前还拒了龙君的邀请,如今却是出尔反尔。
也是乱了心智了。
沈约苦笑着摇了摇头,从怀中取出一枚鸽卵大小的宝珠。他将宝珠握在手中。一层透明的光膜出现在了他的身边。
随后,他纵身一跃,落入了湖水之中。
竟是没有惊起半点涟漪。
……
三人在水中瞬息千里,不多时,在沈约眼底便出现了一座巨大无朋的宫殿,在黑暗的水中,透出万丈光明。
里头楼台玉宇,无一不足,整座宫殿,如同一场幻梦。
三人路过一道牌坊,上头写着“水月幻境,龙眠洞府”,巨大的牌楼好似一座巨塔,比之沈约家所住的后山之高,都不遑多让。
三人踏上湖底水道,龟丞相背过手说道:“龙君在玉珠宫,你轻车熟路,我便不与你说了,你走之前,这里是如何,走之后,仍是如此。”
言语间,抬起头来,似有深意一般望了他一眼:“一切如故,都是如是。”
远处一个挥舞着两只大钳的怪人正朝着三人挥手,可是乍一眼,看到一个鸦青色道袍的少年,头上两只眼睛,猛地往壳上一缩,竟是抛下三人,往深水而去。
……
等到沈约蹑手蹑脚地走到主殿后方之时,四下无人。
龙君喜静,故而侍卫少少,比之龙四长居,蚌精仙女诸多的珠蕊别院,与两位殿下,成日斗酒,比武操练的鳞宫,玉珠宫内,除去侍笔的一位老者,便无了他人。
玉珠宫内,前有一片校场,连接龙宫主殿。
后则是一片巨大的花园,其中曲径通幽,直往供奉了历代海神龙王仙灵的汐水林。
沈约站在玉珠宫前,酝酿了半天,却提不起什么勇气入门去,想起那日洞庭湖畔,铜牛镇边,自己信心满满,说定要解决了五行大阵,再回龙宫。
没成想,还没过个半月,自己就这般大喇喇地出现在了玉珠宫前。
饶是少年脸皮厚如城墙,但到底还是拉不下面来。
玉珠宫顶上有一颗千年珠母孕育的明珠。
乃是龙君千年之前,游历人间,行走四海,所得的一场奇缘。
水泽生灵,感念龙君之好,献珠洞庭。
龙君觉得明珠尚好,便破天荒的为自己建了一座行宫,取名“玉珠”。
玉珠宫内,一切光明起于那枚明珠。故而光线温和,也无丝毫变化。
沈约在玉珠宫门前,来回走了好几圈。
想到,不如先去珠蕊别院找龙四商量一下对策,正准备脚底抹油。
“进来。”
忽然,一声清润的声响,在沈约耳边响起。
他听见之后,更是两股战战,就想转头就逃。
可一想到,少时那张清冷的面容,自己哪怕腿肚子打转,也不敢,再有造次。
只得颤抖着周身,一步一挪地往玉珠宫内爬去。
入内,仍是清温的光线,照射在四处。
里头一如往日一般的简朴。
沈约往里看去,只见龙君一身寝装,白色的纱衣贴身穿着,只在外头随意披了一件素色的大氅。
他正俯首案牍,见得沈约进来也不停笔。
头也不抬地说道:“玉珠宫并非什么龙潭虎穴。”
沈约谄媚地笑道:“可是师父威严满满,弟子实在消受不得。”
龙君却不说话,他的侧面如刀削一般坚毅,美如诗画,沈约忽然觉得,少年时代虽是每每与这张面容相对。
这十年之后,他却生的更是素雅迷人。
他心下暗念罪过,连忙将这心绪压了下去。
龙君站起身来,手中持了一份书信,递给了沈约。
少年道人挠了挠头,接过书信,只见上面写了四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沈约亲启”
这如他一般如出一辙,号称“醉书”的笔法,正是他那个便宜师父,丹羽老道的杰作。
他往后一推,坐在一旁的客座上。
耳边一声轻响,他扭过头去一看,一盏人间的油灯,正缓缓燃烧。
“你不在油灯下看字,颇为不习惯。”龙君轻声说道。
沈约耳朵一烫,连忙将面用信纸遮住。
只是不多时,他已是被信中的内容所吸引。
丹羽老道说话虽是颠三倒四,这次却没犯迷糊。
他只在书信之中说了几点,前几日,太清阁之聚,七大门派,四大洞天,向沈约发难,而自己却被调离灵山,乃是有人故意为之。
其二,则说,如今太平道可能已经卷土重来,让他切勿小心。沈约苦笑想着,不用他说,他已经遭了两拨暗算,事实摆在面前,也由不得他不信。
而第三,则是丹羽的一番猜测。
几十年前,道门与太平道对抗,当时有一批童子分别从民间流入了当时的道门大派之中,这些童子乃是被名门大派解救的被拐孩童。
可如今,丹羽觉得,这帮童子不少已经是各大门派的中流砥柱,可种种迹象表明,这些人不少,乃是心怀异心。
很可能是太平道的内鬼。只是当时的名册已经无踪,接待此事的师兄弟也神秘失踪,一切扑朔迷离了起来。
沈约看完,不由得也皱起了眉头。
不远处的龙君出声道:“怎么了。”
沈约抬起头,看见龙君正目光清冷地望着他,不曾移动一丝。
“道门内好像出了内鬼了。”沈约挠了挠头说道。
“与你何干?”
“无关……”他吞吞吐吐地说道。
“把道袍脱了。”忽然,清冷的声音说道。
“哦。”
“啊?”沈约鬼使神差地把手伸到衣襟,却猛然惊醒,不可思议地望着面前的龙君。
“脱。”龙君面不改色地说道。
“师父,这不好……”沈约神色扭捏。
远处的游鱼穿过庭院,翻着白眼又往外游去,只余下满园春色,不为人道。
作者有话要说: 龟似主人形!护短!阿龟超可爱的!龙宫副本开启!敲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