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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二子乘舟(三) ...


  •   布衣的老人沿着走道,领着两个少年客到了一处草棚之下,里头用大树墩做了个简易的小桌,上头横七竖八地刻着几划网格,赶巧不巧,便化作了一面棋盘。

      老人招呼过两人,便先行坐在了板凳上,他扫掉落满桌面的瓜果碎屑,变戏法似的从自己的口袋里,取出了几只酒杯,与一壶好酒。

      临街走来一个青衣的汉子,手里托着些热食,与老者打了一声招呼,放下便走了。

      “景龙十三年,新皇登基不过十数年。

      太祖皇帝开疆辟土,东征西讨,最后带着无尽的遗憾,魂归天外。”老人抿了一口酒,“啧”地一声,反倒是说起不相干的话来。

      沈约却正襟危坐,也不喝酒,只是怔怔地望着面前的老者,不知他重提这等人人皆知的事情,是为何事。

      一旁的小公子先行耐不住寂寞,他笑着说道:“本朝太祖文治武功,这天下便是他打下来的,老师傅,遗憾?我觉得不见得罢?”

      老人却不以为意,他继续说道:“铁军与四十万虎贲军,自河西一路向北,踏佳梦,旅山海,最终止步蒙山,

      太祖亲自立碑刻字,上书‘封蒙则止,孤心憾也’。本朝天子登基以后,先失山海关,随后大蒙山再归于外族,

      是时,天子却以一纸‘封胡令’,勒令天下乐师琴手,不得再奏胡曲,若有擅胡曲者,则遣返回籍,若是屡教不改者,投入天牢,不复得出。

      此举一出,又颁‘废恩令’堵了天下文士悠悠之口。

      自此好似风雅断绝,风骨之声,更是渺茫于道林。”

      老人眼底,似是有别样的情绪流转。

      他低声道:“我自帝京辗转回到甘州,一路上途径十几城,我与我儿相依为命,以琴艺为生,只是战火连绵,兵荒马乱,

      一时之间,吾儿竟是先行一步,我以残烛之身,回到甘州城,已是几月之后了。”

      沈约点了点头,他自然知道老者身上发生了什么,亲人死难,祖传的宝琴流落于他人之手。

      而帝王家更是禁了他们的活路。

      沈约刚想说什么。

      老人却一笑,望了他一眼,说道:“我本以为天底下没什么公允可言,此时更是心灰意懒,只想在甘州城中,安度晚年。

      却不曾想,那日我深夜回到甘州城,却看到了有趣的一幕。”

      沈约虽是早有准备,但却也一阵后怕。

      一旁的小公子却已经缠着老人说道:“老人家,那就是你说的杀官之事吗?”

      “哈哈哈,正是,月黑风高,少年意气,直看得老夫痛快!”

      他朝着沈约挤眉弄眼道:“沈家小子,若是当日看到此事之人,换做一个打更的,如今,怕不是你们几个傻小子,早十年就被拖去菜市口来个斩监侯了。”

      ……

      十年前。在青州河的上游,炎炎夏日,哪怕到了晚上,都能觉察到丝丝的燥意。

      有个身着鸦黑色的麻衣的少年,他的头发在脑后扎了个小辫,他的发质坚硬,刺拉拉地散出几缕,少年生得有些英气,却多多少少还有些稚气未脱。

      他望着奔流而下的河水,回头看了看,身后列得整齐的几个好友。

      一个是天生便生得高大,如同铁塔一般的汉子,比之同龄人高出了好几个头去,如今正神色茫然地望着沈家小子。

      而另一个则是个身着明黄色衣衫,生就一双桃花眼,是个小家碧玉一般的姑娘。

      而剩下的那个却是个着了锦绣衣衫,一身珠宝玲珑,富贵逼人的富家公子,生得却是好看,只不过,眉宇之间,却有一抹化不开的郁结。

      四个人都沉默不语。

      倒是那个明黄色衣衫的少女先行打破了沉默。

      “我说楚公子,你所说可是当真?”她一嘴伶牙俐齿,人又生得艳丽,虽是十来岁的年纪,却像是个小大人一般。

      那个富家公子好似有几分踌躇,一张嘴,竟是有点口吃。

      “是……是的,那个汪扒皮,汪……县令,每晚都要去春合苑那个……那个寻花问柳。

      他们家那个母老虎,是个悍妇,在青州河上广布眼线,

      汪县令只能走水路渡河,每每如此,概如是也。”

      说到后头,楚公子言语总算顺畅了起来。

      “傻大个儿!”少女脆声说道。

      “喂,金小姐,他有名字,有德。”沈约有些看不过少女颐指气使的模样,皱着眉头打断道。

      少女白了沈约一眼,嘟着嘴说道:“张有德,你说的,有没有把握?”

      大个子瓮声瓮气地说道:“保证成功!”

      沈约望着青州河两岸,一片灯火。

      一道微光,忽然在岸边一闪。

      他踢了踢脚边放置着的小舢板,随后说道:“时候不早了,别磨蹭了。”

      众人这时才收起了顽劣的表情,沈约一一巡视诸人的表情。

      随后说道:“这件事,做成了,就是有利于咱们甘州城的大好事,汪扒皮到任以来,刮地三尺,就连我们山民的山货,

      遇上他的家奴,都得少上六成,”

      他咽了口口水,苦笑道:“不瞒你们几个说,我和有德家,已有月余没有吃上一顿饱饭了,再这样下去……”

      诸人沉默。

      反倒是那个金小姐开口道:“我家学堂,本身效法的乃是圣人之道,收的只是乘酒壶,束脩,一年下来,学堂收入低微,

      全靠尚在荆州的宗族支持,汪县令一来可好,开口便要一年供奉千两雪花银,不然便叫我们‘荆州愚民’滚出甘州。

      我金妙仙虽是一介女子,但受的是圣人之学,知道有他无我,有他便没有金家学堂!”

      沈约叹了口气,他也知道,自从这一届县令到来,本来官民之间,相安无事的甘州已经说得上民不聊生了。

      远处传来,一道浅浅的灯火,沈约运起目力,一挥手,张有德走上前,将舢板一推,小小扁舟已是落入了水流之中。

      沈约与楚姓公子攥着绳索,让金妙仙先行跨上船面,随后,三个贯入小舟。

      三男一女,从腰间抽出一块黑纱迅速蒙在了自己的面上。

      沈约与金妙仙对视一眼,点了点头,少年抽出腰间的柴刀,一刀劈在绳索之上,顿时,小舢板如离弦之箭,往城中的青州河飞驰而去。

      水流湍急,张有德和沈约尽力保持着船身的平衡,饶是如此,金妙仙和楚姓公子都有些隐隐作呕。

      只是饶是如此,几人还是压抑着自己的声响。

      此时,灯火已是尽数熄灭,步入了午夜,一轮圆月也好似作美一般,被乌云遮住了半边。

      远处,慢悠悠地驶来一条小船。

      小船上亮着两盏灯笼,只是发着微光。

      想来,那位县令大老爷怕老婆发现,连往日喜好,出行便要大肆铺张的“汪”字红灯,都不敢打出了。

      沈约觉得身后有人拍了拍他的背脊。

      他知道时辰已到,他站起身,两只手往水中一点,口中念念有词。

      只见两道蓝汪汪的水汽无声无息地往那艘坐船飘散而去。

      正站在船尾撑船的船夫,觉得一阵极寒袭来,身子一个哆嗦,直直地往船内倒去。

      与此同时,站在船头的一位带刀的家奴,听到声响,碰在刀柄上的手掌一片冰冷。

      他还未来得及反应。

      那层冰凉瞬间已经将他封在了寒冰之内,他无声无息地往下倒了下去。

      小舢板上,所有人紧紧地盯着沈约,沈约大口喘着粗气,额头上满是细细密密的汗珠。

      他一摆手,半倒在船边。

      龙宫法术,玄妙无比。

      他虽是学过一些皮毛,但终究以他的水平施展起来,十分吃力。

      他惨笑着说道:“幸不辱命。”听闻这话,剩余的两个少年顿时大喜,撸起袖子,飞快地划起桨来。

      小舢板无声无息地靠在了坐船边上。

      张有德将一只事先准备好的钩锁往船上一丢,一马当先,登上了船只,而剩余三人,依次爬上了船头。

      此时,风平浪静,恐怖得吓人。

      船舱里,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哼曲声,楚姓公子搀扶着沈约,和其余两人靠在船舱门口,恰在此时,一阵微风吹来。

      竟是微微撩起了半点门帘。

      露出里头昏黄的灯光来,只见一个身着锦缎的矮胖男子,半躺在秀枕上,摇头晃脑地唱着淫词艳曲。

      金妙仙听得满脸通红。

      “这老贼……”她一横,便要提着磨快了的尖刀冲入阵去。

      可就在这时,张有德瞪大了眼睛:

      一个身着便服,手中同样提领着一把朴刀的汉子,从船舷拐过身来,正站在了楚姓公子和沈约身后!

      这变故始料未及,那汉子已是准备张嘴大喊,手中的大刀也是旋即出鞘!

      两个少年顷刻之间,就要变成这汉子的刀下亡魂!

      异变突生。

      那汉子忽然顿在了原地,接着悄无声息地向后一仰,往河川之中,滚落了下去。

      沈约鼻子里嗅到一股如兰似麝的香气。

      他有些不敢置信地抬头,只看到一个身着宽大宫装的少女,云鬓高盘,如月中的仙子一般,莲步轻点,已是落在了船头。

      她巧笑倩兮地望向沈约。

      沈约有些害臊地用虚弱的声音说道:“你怎么来了。”

      朱唇轻启:“这般好玩的事儿,你为何不叫上我?”她的声音不算阴柔,倒是有些中性。

      两人含情脉脉地对视了一刻,仿佛时光都要停止流转一般。

      反倒是少女先行洒脱地撇过头,款步走入人群之中。

      但饶是如此,四个人的嘴都惊讶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只是他们不知,

      远处还有一艘小船,已是在不久之前,被一阵旋涡,切得分崩离析,无数断肢与船体,无声无息地被拖入青州河底。

      而少女不曾言及此事,只道是平常。

      随后,几个人鱼贯而入,将那个汪县令捆了个四脚朝天,汪县令还要多言,早有伺候在一旁的张有德,提起沙包一般大小的拳头。

      一拳送他去见了阎王爷,不早不晚,也误不了他去判官之处点卯。

      月明星稀,乌云散尽。

      五个少年少女对着一片狼藉的船只,不由得笑了起来。

      龙宫少女手一挥,几人已是落在了岸边,连同那中了法术的渔夫,与躺倒的家奴,她再一震衣袖。

      那支船只与舢板,消失在风平浪静的青州湖底。

      根据龙二小姐的说法,他会顺着青州河,汇入洞庭,从此,再也没有人知道他的消息。

      ……

      说到此处,老琴师笑着说道:“小子你是不知道,当时我正从城门进来,巧了看到,那湖中央有一支小船,一瞥之间,竟是看到了一个病恹恹的少年。

      只是没想到,还没多久,你就找上门来。”

      沈约也笑了起来,似是回忆里的那个杀伐果决,意气满满的少年,从不曾自他身上消逝。

      汪扒皮该杀,那些为虎作伥的家奴,满手佃户的鲜血,也当该杀。

      只是,昔日的那些人呐,他不由得闭上双眼,不愿再去回想,一切的一切。

      时间能带走许多许多的东西,生命,曾经的样子,与青春。

      桃李和春风,不曾有所变故。

      他饮下一杯酒,甘州飞花,已是十年之期。

  • 作者有话要说:  厚着脸皮,求一发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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