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意难平》苏季钦

12、怀旧

　　电影频道的怀旧剧场今天播了《风云无路》。

　　熟悉的开头声一响起，给猫剪指甲的方九洲吓了一跳，差点没被躺在腿上借宿的猫主子翻身一掌抓下。

　　他瞥了一眼屏幕上略显稚嫩的自己，笑了。
　　时间过得真快，他和郁黎初次合作的这片子居然都上怀旧名单了。

　　方九洲心里感叹着，毫不客气地戳了戳躁动的猫主子的脑袋。

　　这部电影是他默默喜欢郁黎很多年的转折点。
　　在《风云无路》与他正式相熟，表明心迹，水到渠成在一起，再到最后颁奖典礼上高调的公开恋情……
　　积压了很多年的情绪在那两三年里彻底爆发，一发不可收拾。

　　“你姐还没把猫接走啊？”
　　郁黎洗了澡，从浴室出来，系了一条浴巾大剌剌地走到客厅，余光瞥了一眼电视：“嚯，老徐是没片子选了吗？老子现在卧推还能做好几组，人没作古呢作品都怀旧了！”
　　方九洲：“……”

　　鲜肉不知道换了多少代，韭菜都割了不知道多少茬了，这位大叔还觉得自己十七八呢。

　　他剪好了最后一段指甲，顺了猫毛，准备起身收拾：“她回来的时间推迟了，猫还得再养一周。”
　　郁黎弯腰把猫抱到一旁，在方九洲身边坐下。

　　从某种程度上说他和方九洲真的同病相怜。
　　他偶尔要帮姐姐照顾儿子，方九洲要帮姐姐养猫。

　　和他不同，他和郁筱明是把看不顺眼对方写在脸上的，而方九洲在自家姐姐面前可谓是十分怂。
　　——无论他在外多么风光，挣了多少钱，拿了多少奖，在方九霄面前，方九洲乖巧极了，言听计从不说，恨不得把她供起来。

　　起初他不明白，好奇地问：“你姐那么温婉一个人，你怎么小心翼翼的？”
　　方九洲赏了他一个白眼。
　　“从小怕到大，改不了。人前看上去娇弱温柔，男人排着队都愿意给她开瓶盖、扛水桶，人后能把徒手她弟的天灵盖撬开，这大概就是亲姐弟吧。”

　　后来郁黎在新闻里看见方九霄大名的时候，才知道，方九洲那都是瞎扯淡。

　　那是国家杰出科研人员的表彰大会，方九霄和她的团队代表航天领域的接受了表彰和荣耀。
　　不管多风光富有，都不是他不敬重她的理由。
　　他们这些时常占据热搜头条的人，和这些在科研领域付出一生心血的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电视上，正播到他和方九洲的对手戏。
　　没有一句台词，气氛却越来越紧张，一切都在暗流涌动。

　　“都看过多少遍，还这么出神？”方九洲拎着抱枕打了打他的背，“上去穿件衣服再下来。”
　　“不穿，火气大。”郁黎一把捞过他，按在怀里，“我看到这个场面就想到我第一次见你姐的事情了。”
　　“第一次？你上我家那次？”
　　郁黎摇头：“比那还早。”

　　方九洲的嘴张得浑圆。
　　“什么时候的事情？！”
　　他可从来没听方九霄说过她很早的时候和郁黎见过面的事情啊？

　　郁黎下巴点了点电视：“就咱们刚杀青没多久，有一次你来我家小聚，我送你回家那次。”

　　方九洲打了个激灵。
　　如果没记错，那天他喝醉了，还喝得不省人事……

　　“我把你送进屋，刚从你家出来的时候，迎面就碰到她了。”
　　方九洲：“？？？”

　　什么情况？
　　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告诉他，他实际和家里人出柜的事情提前了那么多？？？

　　*

　　拍《风云无路》的时候，方九洲已经是个拍了多年戏、合作了无数前辈老师的演员了。
　　但和郁黎演的这戏，却是他那么久以来，出戏最艰难的一部。

　　他和郁黎在戏中，亦师亦友。
　　有过冲突误解，也有过戮力同心，有过灵魂共鸣，也有过相爱相杀，擦出难以名状的火花。
　　戏里他教了自己很多，戏外亦然。
　　为了帮助他更好的入戏，他们促膝而谈，做了很多大胆的尝试。

　　这让他险些分不清，那情绪到底是属于她自己的，还是属于角色的。
　　以至于那段时间他看着郁黎，总有种庄生梦蝶的梦幻感。

　　杀青那天，他抱着捧花呆呆站着。
　　李子际感谢着工作人员，没空理他，他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晚些时分要赶飞机的郁黎的背影上。

　　眼前的景象就好像戏中的落幕，余生只能看着那个男人的背影，从此再无瓜葛。

　　眼泪唰地一下就涌出来了。
　　他分不清那是他自己的情绪，还是戏中角色的情绪。一种名为不甘心的情绪，在无声中被放大，大到他的内心快要撑不下。

　　抱着捧花的手攥得紧了些。
　　眼泪竟是止不住得溜。
　　剧组的工作人员慌慌地跑过来，低声问他怎么回事，需不需要帮忙。

　　他吸了一下没出息的鼻涕，笑着摇头。
　　“和你们一起拍戏的日子真的很幸福，我舍不得。”
　　可惜，这句话他听不见。

　　“方老师心思太细腻了……我去给您拿点纸！”

　　人匆匆离开，方九洲破涕为笑。
　　心思细腻，还成吧。

　　“嘿，瞧这一脸小委屈。”
　　李导脸上堆着笑脸走过来，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往他身边一站，翻脸又是那个学生时代一起犯过浑的李子际。
　　“人前脚走，你后脚就这样，别人看了怎么想？”

　　他从来没跟李子际说过自己心里那点曲里拐弯，但并不妨碍一个洞察人情世故的导演窥见端倪。

　　“我是舍不得咱剧组。”他倔强地说。
　　李子际巴掌往他脑后一拍：“我还不懂你。”

　　兄弟之间别的没有，就这种默契一绝。

　　他嘁了一声，低下头把眼泪鼻涕擦在李子际的衣服上，在他一脸嫌弃的目光下，开口。
　　“李狗，这次要一起拿奖。
　　“你的最佳导演最佳编剧，我的最佳男主。”

　　李子际愣了一下。
　　方九洲不是个竞争欲望特别强的人，只专注打磨自己，一切奖项荣誉反而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这是他第一次，展现出所谓“野心”。

　　周围合照的合照，告别的告别，没有人注意到他俩所在的角落，都以为两人有什么事情要聊，离得远远的。

　　“是什么让你方九洲有干劲了？郁黎？”
　　李子际的目光犀利，方九洲淡淡迎了上去。

　　“我不甘心只看他背影了，李狗。”他说，“我想和他在山顶相见。”

　　*

　　杀青后他尚未出戏，心里那股不甘心还没消散，没过两天收到了郁黎的邀请函。

　　郁黎爱玩爱闹，小聚很多，都是他自己做庄。
　　以往方九洲也只是听人说，没想到小聚名额还有到自己手上的一天。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郁黎的这个举动，意味着他早就将自己从工作同事划进了私人领域。

　　那天是他第一次踏足郁黎的家。
　　客厅里挤满了人，当初真人秀上遇见的楚老师也在，看到他立刻走过来招呼上，说什么本来想开车去山里，在外面烧烤的，结果下雨了，郁黎就说在屋里烤。

　　通电的烧烤架，家里常备的。
　　一看就知道郁黎是个不仅会玩还会吃的人。

　　方九洲拘束地融入进欢愉的氛围里，天生讨喜的他很快就和郁黎这些朋友打成了一片。
　　不难理解，有的合作过，有的打过照面。
　　往常逢场作戏都游刃有余，如今有了郁黎这个纽带，熟络起来就更加容易。

　　可他心里觉得他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他们都把郁黎真心实意当朋友、哥们儿、老铁，只有他想睡他。

　　他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自己的心思，有时候碰到敏感易踩雷的问题，就打着哈哈喝酒混过去，可是没想到这一喝酒，就喝多上头了。

　　人们都走得差不多了，他一个人坐在郁黎家的飘窗上看着外面的雨帘发呆。

　　郁黎走来时，他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他。

　　“回家吗？我送你。”他听见郁黎说。

　　心头嗡地一声，像是有人不小心敲响了古寺铜钟，惊起林间飞鸟。

　　这不是郁黎的语气。
　　这是戏中易恒对许清晨的语气。

　　他怔忪地看他，忽然意识到，没出戏的不只是他一个人。
　　还有他。

　　“这……醉得不轻啊，到底是谁灌的？老楚还想不想活了。”他久久没有回答，郁黎不由皱眉，自言自语，“能走得了吗？实在不行先在我这儿睡一晚？”

　　“睡……”
　　这个字让方九洲朦胧的酒意又沉醉了几分，他歪头，眯起眼睛看着郁黎。
　　“我们都没确定关系，这不好吧。”

　　郁黎：“……”
　　他不想和喝大的小孩计较，可偏偏这孩子一句话戳到他心尖。

　　拘谨的人是谁？
　　恭恭敬敬喊他郁老师的人是谁？
　　跟着一群人喝酒却不敢看他一眼的人又是谁？

　　郁黎忍着那点憋屈，将他从沙发上拽起来。
　　“我送你，你给助理打电话来接，自己选。”

　　他今天忙着给大家烤肉，没喝酒。
　　清醒的同时，语气也冷冷的，大有一副如果选了后者就翻脸不认的赌气在其中。

　　方九洲揉了揉眼睛，放下的手轻轻攥上他衣角，无声地回答了他。

　　郁黎心头闪过一丝喜悦。
　　可他还是板着脸：“送你可以，可是我当司机很贵的。”

　　方九洲脚步虚浮，闻言抬头。
　　“最近没什么钱，存款都给李子际投电影里了……”

　　郁黎这才想起，他是零片酬加盟的李子际。
　　孤注一掷的投资，是为朋友两肋插刀。

　　“好了，不收钱，穿鞋穿外套——”
　　话还没说完，方九洲就向后晕了过去，彻底不省人事。

　　郁黎眼疾手快地一揽，稳住他身形的同时，方九洲温热的唇瓣无意间擦过他的耳朵。

　　越界了。
　　郁黎只有这一个想法。

　　他千辛万苦把人搬到车上，抬手摸了摸耳朵，心里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就当是支付了劳务费吧。

　　他心知肚明，也明白方九洲同样心知肚明。
　　两个没有出戏的人在戏外靠着这层关系小心维系着那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纽带。

　　其实他们比谁都清楚——
　　戏里易恒和许清晨不是爱情，没有私欲。
　　而他们之间，却是。

　　*

　　郁黎看着方九洲老老实实地缩在自己被窝里睡去，满意地离开了他的家。

　　一出门，迎面就撞见一位女士！
　　那一瞬间太过猝不及防，他眼中和脸上的情绪完全没有掩盖住，一览无余。

　　方九霄一手握着伞柄，一手提着包，面无表情地打量着他。
　　“您是？”
　　他那一瞬竟没有察觉到眼前人和方九洲五官上的相似，还以为是方九洲的哪朵小桃花，心里一缩，紧抿着嘴：“他的好朋友。”

　　方九霄挑了挑眉：“好朋友？”
　　郁黎揣摩不出她的语气，站着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

　　“如果您只把他当好朋友的话，我劝你早点和他说清楚。”方九霄看了看他，从包里拿出钥匙，轻声说，“如果可以，请温柔体面地拒绝他。”

　　*

　　听郁黎回忆完，方九洲目瞪口呆。

　　他藏得那么好的少年心事什么时候被方九霄知道的？
　　如果不是知道方九霄最近出差很忙，他恨不得立刻打电话过去，质问她为什么就对着他的暗恋对象泄漏了自己的心思！

　　谁能想到，之后郁黎和方九霄两个人都对此事保持缄默。
　　不然他也不致于十来年后才知道这件事！

　　“眼神果然是骗不了人的。”

　　他想了想，自己唯一在方九霄面前提到郁黎，可能是某个春节一家人去看电影的时候。
　　他在电影院对着走廊上郁黎的海报和人形立牌发呆了大概十秒钟。

　　“那可不。”郁黎低声笑了，“不然咱也不会因为懒得骗影迷，在颁奖典礼上公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