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意难平》苏季钦

11、知足

　　卷三岁月悠长

　　“恭喜方导啊，票房大卖！”
　　“岂止是大卖啊，小方这可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啊！”

　　庆功宴上人声鼎沸，觥筹交错。
　　推杯换盏间，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在那个发着光的男人身上。
　　方九洲，少年成名，意气风发，即便是穿着最普通款式的服装，都难以掩盖他浑身上下的卓越气质。
　　他是人中龙凤，是天之骄子。

　　“老师们过奖了。”方九洲眼含笑意，轻轻摇头，“票房好是全剧组上下的功劳，我可不敢一个人邀这功，何况这次还借了节假日的东风。”

　　庆功宴上除了自家剧组的人，还有业内很多知名人士。
　　方九洲作为演员虽已经风生水起，可首次执导，由演转导这方面还是个新人，自然应当谦虚恭谨。

　　“平时都在镜头前，第一次坐在镜头后面，感受还是很不一样的。一开始摸索的过程也不是很乐观，得亏演员们能包容我的臭脾气。”说着方九洲就不由低声笑起来，“我以前还嫌李子际性格古怪，等自己当了导演，当时心里就想，糟糕，我比他还过分。”
　　相熟的导演和他碰了碰杯，揶揄道：“少来，你当演员的时候也没少往镜头后面跑。”
　　“对对对，当时蒋导和郑导还吐槽过，说小方野心大着呢。”
　　“可不大嘛，您瞧，这都来和我们抢饭碗了！”
　　方九洲惊恐：“可不敢这么说！前辈们什么水平，我什么水平，越级碰瓷都不能这么玩，抢饭碗的事情也轮不到我头上啊。”
　　有前辈笑着拍拍他：“不过可以试试抢你家那位的饭碗。”

　　你家那位，就是他们口中“青出于蓝胜于蓝”的“蓝”。
　　郁黎。

　　演而优则导虽是行业内的一句俗话，但不是所有影帝影后都适合当导演。
　　优秀的导演不仅需要对剧本对人生的深刻理解，有深厚的表演功底，更需要有强力的领导才能，对片场每一处了如指掌，指挥着全剧组无数齿轮契合转动。

　　这工作显然不适合郁黎，方九洲心知肚明。
　　尽管上述能力郁黎都有所具备，但最终还是会败给他超前的艺术思想和前卫的镜头语言。

　　走在自己的艺术里是孤独的。
　　大众审美和个人审美在艺术家身上无法平衡，艺术理念亦是如此。

　　昔日有画家自成一派，可在他们当时的时代却不为人所理解，直到逝世后数百年才被艺术史所接纳。
　　看上去似乎获得了身后名，是大众审美的后知后觉，可实际上艺术史也是一种人为的筛选，而筛选工作也绝非普通大众，而是具有敏锐文艺嗅觉的少数。
　　换言之，他们并非为时代所接受，而是在很遥远的未来，出现了他们的知音。

　　方九洲觉得郁黎和李子际都多少带点这种孤独感。
　　只不过国内和国际奖项评审专家里多少有理解和欣赏李子际的人，但懂得郁黎的人少之又少。

　　“我可抢不动他的饭碗啊。”
　　在外面他护短极了，不想任何人或调侃或嘲讽郁黎。
　　“演戏才是他的铁饭碗，抢也抢不走。”

　　纵使自己有着“鬼才”之名，在演技上，郁黎始终是他的老师。

　　庆功宴结束后下起了小雨。
　　经纪人大姜哥把方九洲送到门口就先回了，他在门口停下，伸手接了两滴雨，抬脚往后院走去。

　　近日可能有暴雨，院里种了些蔬果花卉，他边走边想要不要做点防护措施。
　　一进去就看见了郁黎。

　　舞台上不食烟火的男神踩着双拖鞋在院里忙活，嘴里叼着一根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狗尾巴草，淅沥的小雨落在身上，勾勒出他傲人身材的线条，黑发紧贴着额头，水珠顺着颧骨流进胸膛。
　　烟雨朦胧，他既像误入人间的仙人，也像超俗得道的凡人。

　　他看过来时，方九洲眼眶微红。

　　“发生什么了？”郁黎察觉出异样，收好手里的工具，完成了收尾工作之后，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土尘，揽着他往屋里走，“也不知道打个伞。哎，跟哥说，谁欺负我们小九了？不是，你的庆功宴谁敢欺负你？”
　　他心里提名最佳新人导演十拿九稳的宝贝，怎么一脸闷闷不乐？
　　说着郁黎抬手要去给他擦脸上的雨水。

　　方九洲别过脸，嫌弃道：“莫挨老子，手都没洗！”
　　“……你等会。”
　　郁黎大步跑进洗手间，等再出来时，方九洲还没反应过来，就一把被他带到了客厅沙发上。

　　他微微冒了些胡茬的下颌在方九洲脸上轻轻摩挲。
　　方九洲心念一动，翻身趴在他身上，低下头贴上郁黎的唇瓣，然后长驱直入。

　　窗帘被风吹得轻轻晃动，雨水打在窗户上发出有节奏的响动。
　　过了很久，方九洲才支起腰，轻哼一声：“裴导他们嫌弃你。”

　　他三言两语讲完，郁黎一愣，转而笑了起来。
　　方九洲不开心的原因竟然是他……

　　“我当什么事儿呢。”郁黎抬手摸了摸他的头顶，“我不在意，你也不用在意。”

　　很多人都说郁黎那少有人欣赏的电影是他的黑历史，但他从来不这么认为。

　　不知道什么时候，人们开始喜欢用“黑历史”这个词。
　　羞耻的过往，不堪的过往，违法乱纪的过往，只要有那么一丝负面意味在，似乎就可以被称之为“黑历史”。倘若艺人有黑历史，轻一点可以被人当做不喜欢你的评价理由，重一点就是污点，即便是公关也抹不去的伴随一辈子的标签。

　　可是郁黎不喜欢。
　　那只是一段过去，一段无论结果、无论好坏、无论褒贬都客观存在的过去。

　　身为观众，看重“黑历史”是自我选择的底线，同时也是在拒绝接受一个并不完美的人。
　　身为演艺从业者，默认所谓“黑历史”无异于不愿直面自己的过去，不愿直面负面的批评，甚至不愿接受那个曾经不算太好的自己。

　　可人，哪里是扁平的人？又哪里有完美的人？
　　完美的，只有人设。

　　没有过去的不如意，便没有未来的通天路。
　　每一天都和昨天不一样，没有自我进步、自我发展和自我突破，又哪里能说自己是在做人？

　　“你还记得当初《风云无路》开机那天你对我说的话吗？”他问。
　　方九洲歪头想了想：“记得。”

　　*

　　和郁黎有关的事情，每一帧他都没有忘记过。
　　那是他第一次和郁黎正经的电影合作，他也没想到自己零片酬救李子际心血项目的合作对象居然是郁黎。

　　那天天气不美妙，狂风大作，但恰适合电影开场镜头的氛围。
　　他抱着杯热水站在窗前，闭着眼睛在脑海里过着等下的剧本内容，郁黎走到他身边，也看向窗外，问他：“如果这部剧没有达到你的预期，你会后悔零片酬加入吗？”
　　方九洲余光瞥了他一眼，摇头。
　　“不会。”
　　“为什么？”
　　“我不是为了什么预期才拍戏的。”

　　期望总是伴随着失望，口碑，票房，名誉皆如此。
　　然而那些对他来说，不过就像附赠的福利。
　　他欣赏李子际的艺术，他喜欢这个剧本，他想成为这个故事的主角，他想体验这段永远不可能在他身上出现的人生，这是方九洲会在这里的全部原因。

　　说完，远处李子际在喊他。
　　在转身离开时，他小声对郁黎说：“而且剧组有您，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后悔。”

　　也确实没有后悔。
　　那部剧拍完，他们之间竟犹如干柴烈火，相偎相依烧了十多年。

　　*

　　“我的答案和你一样。”
　　郁黎眸光亮亮的，眼角带着笑意。
　　“我不是为了什么预期结果才去导那部戏的。我有倾诉欲，我想用我爱的形势将心中的故事讲出来，我想圆自己一个导演梦，即使它不能被所有人理解，这就是全部原因。它是我的过去，我坦然接受的过去。”

　　同样的话，方九洲自己说出来是一种笃定。
　　郁黎说出来，却带了几分潇洒和肆意。

　　“而且，我也一样，无论如何都不会后悔。”

　　他那部电影，方九洲全程都没有参与，可他却在第一次观影结束后，明白了他所有想要表达的内容。
　　镜头、台词、走位、光影、伏笔……方九洲竟都能看懂，甚至有些晦涩的暗喻，他都能一层层剥开来，直直走进他的心底。

　　人生在世，不知道要邂逅多少人。
　　方九洲这样的，能有一个，就足够满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