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丛生》徐千树

44、不溺于往，早登青云

　　今日他的车牌不限行，开车过去不到半个小时，只是现在是旺季，找了很久才勉强在北门停车场停下车。看着林烟安静立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等他，总是被来来往往的人多看两眼，让他有了想独家私藏的念头。但是更强烈的感受是，平凡的他能给她的太有限了，不论是路上的堵车，还是拥挤的停车位，亦或是排队入园，她如同一颗坠入凡尘的星，泯然众生，可是她本该高悬如明月，不该磨损在这些琐事上。如果他有能力，她的世界就会更安静舒适而不是匍匐于这些规则。
　　但是林烟是毫不在意的，更不会注意他的心思。她笑意盈盈地朝他挥手，似乎这只是她人生中最平凡的一天。是啊，她从来都不求功名高位，对待这生活，她从来只是按部就班的积极认真，完全不在意那些世俗的成功，毕业是可以进小公司的，上班是可以挤地铁的，今天吃什么，明天穿什么，都是无所谓的，未来人类是生存还是灭亡，她也并不关心。许是她生来什么都有，但是她明明也吃过那么苦，她真的对这个世界没有半分期待吗？没有期待就不会苛求。就像现在，她明明笑着，沈暮年却能透过那笑看穿她冷淡的内核，她没有心，爱这世界的心。所以她才什么都不在意，一切都只是流经她，无论好坏。
　　然而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不溺于往，早登青云，只是他的使命。她凌冽空洞的灵魂外披着柔和平静的外衣，她愿意对他笑着，陪他走一遭荒闹的人世，这就够了。于是他大步流星地走到她面前，挽起她的胳膊，就像亲姐弟那样，带她刺开人潮朝繁花处奔去。
　　重瓣晚樱大片绽放，似云朵似棉花，粉粉嫩嫩软得要想人吃进嘴里。阳光正好斜斜地照下来，把整片樱花园都烹饪成樱花蛋糕，春风轻抚，空气里都是暖烘烘、甜腻腻的。正是适合恋爱的季节。
　　好多小姑娘们在树下拍照打卡，有男朋友拍得不够好，总要过去嘟囔几句，好不热闹。有人穿着汉服低笑着请沈暮年帮忙拍照，沈暮年看了一眼，她的好姐妹站在一旁捂嘴偷乐，似乎羡慕她大胆又似乎看她会不会成功。
　　迟疑间，旁边的林烟已经替他做了决定，“我去湖边等你。”
　　沈暮年的拍照技术是极好的，这一点他已经从很多地方得到了印证，他自己也明白，所以接过来人的手机迅速找好角度拍了两张就结束了，也没有询问对方是否满意。对方看着手机里的照片惊叹：“哇！把我拍得这么美，太会找角度了，谢谢！”
　　沈暮年全程没说一个字，甚至没听对方说什么就转身去找林烟了。
　　那姑娘的朋友凑过看了一眼照片，小声嘀咕：“长得这么帅，人这么冷。”
　　林烟临湖而立，樱花树下的裙摆被风吹起，沈暮年拿起胸前的相机就是一顿猛拍，她是最称职的模特，根本都不需要他找角度，360°无死角的存在。似乎等得有点无聊，林烟张开双臂拉伸了一下腰肢，沈暮年赶紧记录下来。
　　忽然林烟转过身，沈暮年被抓包，他将镜头一晃对准湖面拍了一张，解释道：“我看着景色挺好看的，拍几张。”
　　林烟不在意地朝他走来，一开口就打破了他的幻想，“你约我出来是想告诉我什么事儿？”
　　是了，有时候沈暮年自己也会在旅途中忘了目的地，但是林烟是从不忘记目的的人。她好像永远清醒地知道做什么是为了什么。譬如现在，她出来这趟只是为了等他的解释，为什么没去学校。
　　“我在盈达集团实习，上海那边的研发中心。”沈暮年收了相机，以一句话结束。方仪之类的事情，他还没有准备好和她讲，有什么可值得拿出来说呢？说他是如何被方家人遗弃，几十年不管不问，现在看上了他的专业价值，恩威并施让他回去当资本家的狗吗？又时候他也受够了她的怜爱，他现在要势均力敌的爱情。
　　盈达集团林烟略有耳闻，做智能机械臂的，世界五百强，北京评选的傍上有名的民营企业家是他们的创始人方仪，很知名的女性企业家。以前和宋倾创业时做过国内AI行业的全景分析，所以有一些印象。
　　林烟点了点头，没有多想，只是问他：“你不是一直对AI视觉领域比较感兴趣吗？怎么去装备制造业实习了？”
　　沈暮年和她并肩走着，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蹲下身捡起了落在林烟脚边的一朵樱花，起身看着她，缓慢答道：“人都是会变的。”
　　“行吧。”林烟笑了。
　　看吧，林烟是真的不在乎他的，多一句话都不想问的。似乎他想做什么都和她关系不大。
　　慢悠悠经过一家文创店，有卖樱花雪糕的，很应景。沈暮年过去买了两根，一只递给林烟，一只自己拿着。
　　“太凉了，我不想吃。”林烟看着冒着冷气的雪糕裹了裹自己的披肩。
　　“好好，你不吃，但你拿着可以吗？”沈暮年见她的模样甚觉可爱，将东西塞到她指尖，“拿好。”林烟如同人偶任由他摆弄，她的手确实太凉了，这么暖的阳光都照不热。
　　待两人都拿好，在林烟不解的目光中，沈暮年找了个路人把相机递给他，请他帮忙拍张照片。然后快速和林烟站在一起，扬起手里的雪糕，另一只手揽住她的肩膀，弯起眉眼，在“咔嚓”一声中和林烟留在了樱花树下的照片中。
　　“谢谢。”沈暮年拿过相机，翻看成片，笑了，林烟的表情太呆萌了，这样的表情却和她的外形莫名的和谐。
　　林烟伸臂把雪糕拿得远远的，沈暮年走到她身边把雪糕接过来，“我一个人吃俩？”
　　“吃不掉别勉强。”林烟搓了搓手，往樱花大道走去。
　　“那怎么行，很贵的。”沈暮年看着粉色的雪糕，轻咬一口。
　　林烟无奈地摇摇头，走远了。
　　待沈暮年追上去才发现她在打电话，他安静在旁边候着，结果林烟侧过头，没有避讳听筒，问他：“你晚上想去吃饭吗？”
　　她没说清楚什么人什么地方，但是沈暮年点了点头：“你去的话我就去。”
　　林烟换了只手接电话，只听她说到：“我们晚上都没时间，下次你单独请他吧，我就不用了。”
　　电话那头的宋倾背靠在旋转椅上，明明是春日，却感觉自己还窝在冰封的凛冬。“没有你的推荐也不会有沈寂南这样优秀的人才协助我们团队早日攻克技术难题，所以无论如何你是要来的。”宋倾继续保持温和的口吻，只是另一只扯开了自己领带的手暴露了他此刻的情绪。他方才听到了，沈寂南竟然在大白天的工作日和林烟呆在一起，他们绝对不是简单的师姐弟这样的关系。
　　林烟觉得无趣，索性答道：“与有荣焉，等你公司上市了我去。”
　　创业初期，没资源没人脉，那会儿既要研究市场钻研技术，又要陪他路演拉投资，整日里忙得作息紊乱，她纯粹又理想主义，试图用乔布斯那样的一颗苹果改变世界。可是那条路实在是太难了，所有的融资就像一滴水丢尽了大海里，消失得悄无声息。所以耐不过苏雅菲的软磨硬泡，最终决定背着她砍掉她研发的那部分，再牺牲一部分控制权，重组后上市融资。是他亲手砍断了他们的情意，背弃了他们的盟约。如今她的“与有荣焉”听起来真是极尽讽刺，他越来越明白，人生就是一场巨大的得到与失去，不知不觉就会丢失最宝贵的东西。
　　但是宋倾不会真的笨到连她的敷衍话都听不出来，于是他从椅子上起身，缓慢开口：“一言为定，我等你。”无所谓的，这条路她看着他走就行，看他带着他们的产品走向世界。
　　暮色降临，晚饭时间。
　　沈暮年憋了许久，才终于发问：“你和宋倾，具体是因为什么工作中的原因闹掰了？”
　　其实用“闹掰”这个词过于严重，林烟想了一下，答道：“在我看来，其实他所有的选择我都能理解，”她顿了顿，“我只是觉得或许我和他对于合作关系的领会都过于浅薄，所以我至今对他瞒着我砍掉我的研发成果美其名曰为我好的行为感到难以释怀，而他也认为自己作为理性人的决策没有错。”
　　沈暮年无法想象林烟是如何描绘出这样的宋倾的，这倒不是沈暮年质疑她的话，他只是难以将现实中他实习期间共事过的老板和她口中的人联系在一起。虽说是第一次实习，沈暮年也感受到了宋倾作为老板的魅力，从不会对人说重话，再紧急的事情也没有情绪失控的时候，工作场合讲话总是目的明确、逻辑清晰又不居高临下，和初出茅庐的小朋友讲话也带着抽丝剥茧的智慧，毫不吝惜自己的宝贵经验，加班福利和实习补贴也都是高于市场平均水平的。所以，他才好奇他们缘何分道扬镳，他是女生也难保不会为他倾倒。
　　林烟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微微靠在沙发上，胳膊搭在桌子上，用食指关节轻扣桌面，抬眼瞥他一眼，开了口：“你是不是觉得我小肚鸡肠？和他这样好相处的人都能产生分歧？”
　　沈暮年刚想说什么，却被林烟柔柔地打断：“或许是我那时候太敏感了。”她收了长臂，环抱在胸前，目光飘忽，像是陷入了某种往事，“我是不是没和你讲过我在美国的事情？”她自问自答，并不在意沈暮年有没有应声，接着道：“并不是什么值得怀念的时光。我挺焦虑的，2/3以上的时间我都是在焦虑中度过的，所以我一刻也不停歇地做事情，让自己稍微有那么一点点存活于世的真实感。所以当宋倾没有丝毫前兆，也没有丝毫商量地直接在内部决策会议中公开他们的方案时，我感到我身体中好不容易建立的秩序感轰然坍塌。当然，我知道在那一刻，无论是作为公司所谓的初代元老却被直接除名，还是试图将平静感的来源加之于他人，我都是极为可笑的。”
　　“现在你能理解那句话了吗？”林烟忽而侧身凝视他，“做任何事情都不要太用力。”
　　这世上没有完全的感同身受，只有立场和观点。但是对于沈暮年来说，这都是朝林烟打来的莫须有的风雨，于是他垂眸道：“抱歉。”没有穿上你的鞋走你来时的路，却对此刻的你妄自揣度。
　　林烟轻笑，不寻因问果，也不拒绝或接受，只道：“吃饭吧。”她早已埋葬了那些过往，连同纪斯年一起。也放弃了企图被世人理解的妄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