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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成为神的代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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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沈暮年把林烟送回公寓,上了楼,林烟问:“你今天晚上住哪儿?”
林烟看了眼自己的公寓,二室一厅,书房也是有榻榻米的。沈暮年知道她的意思,他很开心,但是他不能留在这里。
“我现在要去机场了。”沈暮年去客厅沙发上拿起自己的背包,解释道:“我只请了一天假,明天还要实习。”
林烟瞪大眼睛,“明天不是周六吗?”
沈暮年点了点头,“对,我们周末不休息。”
林烟感慨:“贵司实习强度真大。”
沈暮年苦笑,转而又对她说:“晚餐时候我的表现很糟糕吧?”他低着头,眼角微红。
“嗯?”林烟有点困惑。
“真是抱歉,”沈暮年看着她的眼睛,“任何时候我都应该先考虑你的处境和感受的。”她的眼睛里透着茫然,他继续补充道:“我不该为了一个只接触过几个月的人就动摇对你认知。”
林烟抬了抬眸,盯着他的脸,沈暮年感觉到她的呼吸越来越近,带着某种蛊惑人心的香气。他紧张地微阖上眼睛,耳边却忽然传来笑声,“这个话题不值得你这么严肃吧。”林烟歪着头,笑意还挂在唇边,站直身体离他远了些,“首先我没有介意,其次,你应该动摇。每个人都是多面立体的,你现在看到的也未必是全面客观的,所以持续发现、持续颠覆才是常态。你只是用发展的眼光看待这世界,为什么要道歉?”
她真是天生的情绪引导大师,除了她自己,她可以使任何人走出迷雾。沈暮年弯腰抱住她,“谢谢,我走了。”他附在她耳边轻轻说完,转身离去。她说得都对,但是他确实做错了,因为对象是林烟,他应该接纳任何面目任何形式的她,而不是惊讶她为何这样,为何不是他想象期待的那样。她原本就是碎的,他一开始就知道的。
这一年他们又在一起吃了很多顿饭,看了很多处山水,他以为他们可以就这样一切水到渠成,可是命运的涟漪总是泛起波澜,有时候成惊涛骇浪。
又是一年冬,上天剥夺了林烟的夏天,又对她的冬天下了手,至此,她几乎没了四季。
林烟看到沈暮年的5通未接来电时已经是几个小时之后了,上午她组织办了一场内部论坛会,手机一直放在办公室抽屉里。结束后立刻打了过去,“怎么了?”她有点担心地问。
那边久久没有回应,沉默的冷空气中仿佛夹杂着随时可能倾斜的冰雹。
“发生什么了?”林烟收拾东西准备往家里走,语气急切地追问。
“你过来吧。”沈暮年的声音仿佛从古井里打捞起来的,带着湿漉漉的沉重感。
“哪儿呀?”林烟音量分贝提高,夹杂着凌乱和不耐。
“南四环这边,天坛医院。”沈暮年起身,双腿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走廊上的人来来往往,手术室的灯亮了又灭,他的灵魂好像已经被抽空,只留下一缕神识飘荡在空气中。
“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天坛医院吗?”林烟冲进电梯,“我马上过来。”
“别开车。”沈暮年忽然提高了音量,家里不能再有人出事了。
一路上火急火燎地赶地铁过来,只瞧见沈暮年形同枯槁地倚靠在医院过道的墙壁上,闭着眼睛。
见她过来了只静静说道:“眼下先去派出所把温阿姨带出来,我去吧,这里……没我什么事情了。”
“……什么意思?”林烟的包滑落在地上,脑袋里轰的一声,仿佛藏得很深的那颗炸弹终于被引爆了。
沈暮年摇了摇头,没敢看她的眼睛,一切已成定局,所有的言语都太苍白,这场冰雹无可避免,只希望林烟喊疼的时候轻声一点。
“你留在这里签确认书吧,我去处理温姨的事情。”说完沈暮年就走了,一想到林烟将要呈现的表情,他的心如刀割,他不敢站在这里,他怕自己在崩溃的她面前也倒下。
林烟不敢往那方面想,但是种种迹象都锐利而清晰地告诉她,她的父亲林长清没有了……明明是上周末,也就是两天前才见过的人,鲜活的,温和的,慈爱的,怎么就毫无征兆地莫名息止了?
医务人员过来问她,“是林长清的家属吗?”
她木楞地点了点头,手里被塞入一份文件,对方抚慰一句:“请节哀,”见她没什么反应,继而道:“您和林长清是什么关系?这是死亡医学证明,没什么问题的话,请签个字。”
“我爸爸呢?”林烟看了一眼文件,缓缓抬头问对方。
“还在手术室,确认后我们将移至太平间。”医务人员见她还是很平静的样子,于是公事公办地说,“哎——你去哪儿?”下一秒林烟已经冲进了手术室。
“我要见我爸。”林烟破门而入,悬着的心沉入了海底。
“刚才那位男士已经确认过了,说是等你过来签字。”医务人员追进去。
看到那具遗体的时刻,林烟的世界完全地安静下来。她想起来之前去看梅里雪山,在蓝调时分,远远地看着披着白纱的半截雪山,世界沉寂,万物安静而平和。此刻,她的父亲也披着白布,看起来宁静又祥和。
她走过去掀开头上的白布,还是那张慈爱的脸,只不过此刻双眼紧闭,皮肤的颜色随着温度的下降而逐渐灰白、惨淡,尤其是那张泛着青紫色的嘴巴,魅魔一般地告诉她,她亲爱的父亲永远离开了她。
她摇着头盖上了白布,“我爸爸是怎么……死的?”林烟挣扎着才说出“死”这个字,“我要申请尸检。”
“头部受到撞击,颅内出血,抢救不及时。”医务人员收起手里的确认书,转身朝她道:“确认尸检的话这边去办手续。”看到她美丽的面庞上空洞的神情,有些抚慰性地补充了句,“患者本来就有脑膜瘤,增加了死亡风险,及时抢救也不能保证百分百成功。”
林烟闻言,拿过医务人员手里的死亡医学证明,仔细读完每一行字,趴在墙上在家属栏签上自己的名字。
医务人员看着她冷静的样子,不再多说什么,只道:“稍后太平间的工作人员会过来处理,这中间的时间留给你和你父亲。”
林烟又去手术室看林长清,她掀起所有的白布,仔细看他身上的每一寸,他的衣服些许凌乱,黑色的裤脚有擦破的痕迹。她替他整理好衣服,拍干净裤脚的尘土,握住他冰冷的手,“爸,你怎么躺在这里来了?”她蹲下身低语,“烟儿来看你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太平间的人过来了,林烟默默看着林长清像物件一样被搬来搬去,所以人没了,体面和尊严也荡然无存了是吗?也是,人都没了,图这些虚名做什么?
手机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的地方响,一直响,林烟捂着耳朵抱头蹲下,好吵,好冷,她的身子控制不住地抖动,抵着墙角把头埋进膝盖之间,她想同她父亲一样销声匿迹。她在不断深陷的流沙边缘,一股莫名的力量将她推向旋涡中心,四周都在不断地下滑坠落,她拼命攀爬,身后的流沙却不断吞噬着她……后来终于彻底安静下来,世界一片雪白。
可是奇怪,世界怎么是黑色的呢?林烟睁开眼睛,耳边是温婉歇斯底里的哭声。
“妈,天黑了吗?”她平静地问温婉。
“烟儿烟儿,你不要吓我,小南快去喊医生!”温婉起身,摸着林烟的脸,抱进怀里。
看见林烟醒来的迹象,沈暮年就已经冲出去了,他不该留她一个人在这里的,他脊背发凉,要是她出事了他又该怎么办?这个念头让他不敢有丝毫松懈,好不容易松弛的神经再一次紧绷。
“情绪性晕厥造成的暂时性失明。”医生过来检查了一番给出结论,“情绪平复、身体应激状态缓解后视力会逐渐恢复正常。病人是遇到什么刺激了?
没人敢应声,医生又说:“家属出来一下。”
温婉出去了,沈暮年靠近林烟,感受到他的气息,林烟开了口:“爸爸是被人打了还是摔倒了?”
怎么到了这个时候林烟还在关注这些问题?死去的人固然重要,活着的人难道不是更重要吗?沈暮年的手覆上林烟的手,试图让她感到存在的温度。
“是自己摔倒了吗?”林烟像是博弈论的高手,通过对方的反应自己寻找谜题的答案。但是她现在不带任何情绪的样子只让沈暮年觉得毛骨悚然,她应该大哭、流泪、咆哮,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冷静地像个理智的疯子。
“可是他平时走路都稳稳当当的,怎么会自己摔倒呢?”林烟把手从沈暮年的掌心抽离出来,自问自答。
感受到掌心失去的温度,沈暮年终于开口:“别胡思乱想了好么?你现在需要好好休息。”他看着她空洞的眼睛,明明那么大那么明亮。
“你们有事情瞒着我对吗?”林烟继续下结论,她不接任何人的话,只活在自己的思维体系里。
“等你眼睛好了,情绪松弛了,温姨会和你细细说的,我们先休息好不好?”沈暮年摸了摸她的鬓角,心疼极了。
“爸的死和妈有关?”林烟的头侧向窗外,她睁着大眼睛,尽管什么也看不见。
“妈妈为什么进警察局?”林烟像一台高速运行的精密计算机,录入信息,处理信息,生成信息。所有的响应都是即时的,没有思考,没有迟疑。
“我只问一句,我是第一张牌吗?”林烟回过脸,对着沈暮年,她明明什么也看不见,沈暮年却感受到她目光的拷问。
温婉刚好进来听见林烟说这句话,她调整了一下笑容走过去,“烟儿你在说什么呢?什么牌啊?晚上想吃什么,妈回家给你做。”她试图用稀松平常的语气和女儿正常讲话,让旁人听不出她也只是个刚刚丧夫的寡妇。
“回答我,沈暮年。”林烟平静地喊他的本名,语气冷冽。
第一张牌,第一张多米诺骨牌,因为第一张牌的倒下,引发了后面一连串的骨牌倒下,她这是陷入滑坡谬论了,她觉得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吗?
“你不是,”沈暮年俯身,双手缓慢捧起她的脸,“你不是第一张牌。”他的额头抵住她的,坚定地告诉她,“林烟你不是。”
指腹感受到凉意,冰冷的泪水忽然滑落至他指尖,林烟的大眼睛顷刻蓄满了泪水,“你们骗我对不对?爸爸倒在地上的时候我在做什么?我的手机被我放在抽屉里,我错过了那么多个电话?我回国了,我就在你们身边,但是我做了什么?我为你们做了什么?近在咫尺的距离还抢救失败,我回来到底是为了什么?我为什么,什么都留不住?”一连串的质问快把她自己逼疯,林烟伸出手臂挣扎着坐起来,可是身体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脑袋沉重得像一颗实心铅球,大脑无法调动身体的任何一个肌群支撑她坐起来,最终只能重新瘫软在床上。
“烟儿!你要逼死我们吗?”温婉终于撑不住,嚎啕大哭起来,“我也是一个刚刚失去老伴的小老太太,那可是陪了我大半辈子的人啊,我会比你更好受吗?你为什么总是这样逼自己?你的思绪囚牢到底什么时候能破除?你这样妈妈我看着不难受吗?你要疼死我们吗?”她扯了张纸巾擦了擦鼻涕,平复了一下情绪,“爸爸没有了,还有妈妈我啊,烟儿,你要好好的,好吗?别让我担心。”
沈暮年没见过这样的林烟,也没见过这样小心翼翼的温婉,和之前的任何一次都不同,哪怕是纪斯年,林烟的表现也至少在正常波动范围内,但是显然现在,她已经出现了躯体反应。他看着怀里安静下来的人,大颗眼泪珍珠似地滚落,但是已经不再挣扎,他安抚般地摸了摸她的头,把她的手放进被子里,替她盖好,然后对温婉说:“温姨,我们出去商量一下后面的安排。”
温婉抬头看了他一眼,接收到他的信号,点了点头,对林烟道:“烟儿,我们出去讲话免得吵到你,就在门口,有事情喊我们。”
一出门温婉就拉住沈暮年,“小南,这次又麻烦你了。”
“你这话就见外了温姨,我只恨自己没有及时出现,否则林叔叔也不会……她也不会这样。”沈暮年垂头立着,捏了捏眉心,担忧地问:“温姨,不知道该不该问,我看她的样子,医生是怎么说的?”
“你已经做的很好了,”温婉拍了拍他的胳膊,“耽误你实习了,从上海飞回来,还动用你朋友的关系帮老林转到天坛来做手术,真的是我们林家欠你太多了。”提起林烟,温婉忧心忡忡地在楼廊的连排椅子上坐下,示意沈暮年也坐下,然后沉重说道:“其实你也发现了吧,烟儿她,有精神心理障碍。”
听到这个回答,沈暮年没有太多惊讶。他先前只觉得她冷淡厌世,原来内里是真的出现了问题。其实不管是对纪斯年的死亡久久难以释怀,还是抛弃一切独自去国外,她的行为都表达了对这个世界的厌恶,和对自己的不满意,他早就应该看出来了。
“所以我现在非常担心她,老林已经走了,我现在只剩下烟儿了。”温婉眼含热泪,她纵使老去,却依然坚强,“我那个事情先不要告诉烟儿,否则她又会归因到自己身上。说起来这一切都怪我,要是我前几年没接那些高风险企业的税务咨询,现在也不会牵扯这么多,还把老林搭进去……”
沈暮年闻言,拍拍她的背,“世事无常,温姨你不要多想,你这次的事情我总觉得可能另有隐情,你说你做过的这个小企业不是前几年的了吗?怎么忽然今年冒出来咬你?”
温婉摇了摇头,“他们说是准备上市了,对近三年的财务报表都要审计,我做的那一年刚好是第一年,最后查到我这里。”
沈暮年不是学财会的,但是因为去了方仪那里实习,他也做了不少经济金融的功课。“但是您当时是以个人身份提供税务咨询服务的,按理没有签字应该不涉及法律责任。”
温婉点了点头,“我清楚地记得自己是没有签字的,毕竟我没有挂靠任何所。但是他们就是拿出了我提供服务的所有书面证据,我看了一下都有签字,确实是我的,指认我财务造假,我一时气极才和他们动了手。”
沈暮年仔细听她讲完,分析道:“我认为也许他们就是故意激怒你,当然如果能让你成功背锅也是他们顺带赚到。所以你当时为什么要给林叔叔打电话?”
以温婉的性格应该不会把林长清牵扯进来,怎么会在那种时刻给林长清打电话呢?果然温婉摇了摇头,“不是我打的,当时争执中我的手机掉在地上,对方的人捡起来,拨打了紧急电话,我设置的是老林,打通的时候我刚好在呵斥对方,老林听到我的喊声才匆忙过来,结果在路上慌慌张张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温婉说到情深处又开始抹眼泪。
沈暮年拍了拍背她的后背,这一切看似是巧合,但真的是巧合吗?尘封了这么久的事情,怎么会忽然集中跳出来?还有那些被伪造的签名,哪个上市的小企业敢这么干?温婉可是财会出身的专家,怎么会有人能给她使绊子?
“别急温姨,等我们把林叔叔安葬了,好好查查这件事情。”沈暮年安慰完她,话锋一转,“林烟她,是哪种精神心理障碍?抑郁症吗?”沈暮年根据她历史的表现推测到,如此厌世对所有事物失去兴趣的人怎么会不抑郁呢?
温婉擦干眼泪,语气哀婉,“我不知道她现在具体是哪种,她以前抑郁过。”唇瓣有些颤抖,“刚才医生给我说她现在可能是重度焦虑症……具体需要进一步检查测试。”
沈暮年的心一紧,起身,长臂垂下来。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去看病床上的林烟,此刻的她皮肤苍白,眼神空洞,双目失焦,像一尊遇难的神。这就是成为神的代价吗?不断地经受死别,又不断地把自己拉入深渊,任由自己的思想作祟,将自己封禁。指甲深陷皮肤的时候,沈暮年才感知到疼痛,他松开拳头,林烟此刻也这么痛吗?不,她应该更痛。她这样聪明的人,任由自己的心理出问题,任由自己的情绪在崩溃边缘然后滑入崩溃?她总是这样不顾别人的死活。
“医生有没有说现在怎么治疗最佳?”沈暮年侧身对温婉小声道。
“眼下先解决睡眠问题。”温婉也起身,“待会儿先打针,晚上早点给她喝安眠药。睡眠不足会导致后面一系列问题,缓解躯体反应是重中之重。”温婉拉了拉沈暮年的袖子,“你别在她面前说这些,什么都不要说,假装自己不知道。”
沈暮年沉重地点了点头,神色晦暗,温婉轻车熟路的样子更令他觉得心如针扎般疼痛,林烟曾经是多么严重才让温婉对病情这般了然于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