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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寄人间 2 ...

  •   七月十五,鬼门大开。辰时既过,阴云蔽日,风啸雨骤。

      北方传来进攻的号角,击鼓声越水而来,仿佛只剩一墙之隔。堂青走出空无一人的客栈,撑起竹伞,看向昔日最为繁华的金陵城。
      城里没有以往中元节日的庆贺与欢闹,甚至没有一只飞鸟在空中盘旋,只有来来往往不断奔跑、呼喊的军队的声音。嘈杂,繁乱,恐惧,尖锐,慌张,失魂落魄。城外蛰伏的军队也应声而动,伏在城门外等待召唤。金鼓齐鸣,号角遒劲,轰鸣入耳,草木皆兵,百姓纷纷扑向城门想南下出逃。而皇宫里,正举行一场盛典。

      无数颤抖的宫人依然站在自己被安排好的位置上,看着宫殿中央,高台之上,白发苍苍,身着华服的晟王踏着红毯,一步步走向最靠近苍天的位置。九龙鼎上,用来压阵心的法器渐渐升起,发出莹绿色的光芒——是方沉吟的浴火麒麟坠。
      孱弱的皇帝依然坐在他的龙椅上,在挡风避雨的华盖下,吃着宫人递上的一盘海棠糕,懒散地挥手道:“下天牢,请侯爷吧。”

      堂青站在客栈的屋顶,看万千军士无动于衷地听着门里的哭喊,有一瞬间,仿佛回到了三十年前的南境战场上。
      那时的金陵,是否依然繁华喧闹,歌舞如常?
      当时站在城墙之上,一身白衣被污秽浸透的西谷珩,是怎样望眼欲穿地看向金陵,等待援兵的?
      那些浴血奋战的将士,那些烈火烧彻的灰烬,那些闻风而哭的亡魂,是否还在期待收复河山时被夹道欢迎的一天?
      引魂归兮幽冥的风,请替他们迈过江山万里、滚烫大地与黛瓦红墙,回到家乡。

      城门南面,堂青感受着阵法的变化,从辰时三刻开始,金陵城内的大阵开始慢慢向中心缩小,力量也愈加强盛,仿佛在生长一般。
      城门北边,钟克披甲上阵,以钟晤的破阵之法拖住了北宋杨心远的攻势。而钟晤站在墙头,望着远处还未下战场的杨心远,按着腰间军刀,一动未动。

      皇宫内,天牢里,方沉吟换上久违的杏色布衣,梳起银色长发,拖着沉重的铁链枷锁,缓步走出了牢笼。
      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呼吸过地面之上的空气了。走出大殿的那一刻,方沉吟扬起脸,贪婪地吮吸着风里新鲜的气息,任雨水洗刷脸上的污秽。被铁索扯开的衣领下,露出一节雪白的脖颈,和脖颈下渗人的伤疤。

      方沉吟望了一眼宫殿阶前、面目模糊的皇帝,轻笑一声,转身走向了晟王为他设好的阵眼。聚灵大阵一起,歃血阵的诅咒即将消散,而方沉吟和他身上强如妖魔的魂魄将成为晟王的第一道果腹美餐,做他登仙路上的第一块垫脚石。

      高台上,方晟望着多年不见的方沉吟,发出如鬣狗般刺耳怪异的笑声,道:“侄儿,你输了。”
      方沉吟依然温润如玉地笑着,旋即一脚踏进了聚灵阵眼。
      平地狂风起,怒涛卷神魂,玄武湖泛起巨浪,落进金陵的雨骤然停滞,人们的哭喊声消失了,无数封锁在肉身里的灵魄开始颤抖。
      方晟:“聚灵阵——起!”

      城南门外,有军士发现了客栈里的堂青,将他团团围住。堂青收起竹伞,走出客栈,手心握起风,卷来无数碎叶和花瓣,引其穿过门外蛰伏的所有将士之间。风停花落之时,所有将士都僵硬在了原地,无法动弹分毫。
      堂青穿过他们,向城门走去,借城内风势强硬地冲开大门。百姓们却已经蜷缩在地,失去了反抗和逃跑的能力。堂青咬破手指,将血滴冲散成雾,一路开道地落在每一个百姓身上。受聚灵阵影响的人们渐渐清醒了过来,互相搀扶着,跌怕滚打着往城外爬去。

      城北门外,钟克已然战死,宋军也遭受挫折。
      战歇之时,杨心远终于骑上白马,走到了城门前。钟晤大笑一阵,顺着插在墙上的无数断箭,跳下城墙,走向杨心远,举起怀若剑,问:“杨将军,你我之间,可否一战?”
      杨心远已然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冰冷地问:“以漠北军的打发破我水路,好战术。只是以今日双方军力差距,你一个远走他乡的身外之人,是来求死的吗?”
      钟晤将怀若剑扔了过去,笑道:“你猜?”
      杨心远跳下马,接过剑,盯着钟晤,道:“钟离翯,你我本应是一路人。”
      钟晤拔出不韪刀,答:“给你个机会啊!反正你早就想揍我了!”
      杨心远抬起下巴,压着怒火,低声道:“钟离翯!”
      钟晤挥了挥刀,认真地看着杨心远,道:“我们在帮你,你得信我。就算不信我,信他也行。”
      钟晤身后,金陵城里,狂风已起。高台之上火光四溢,云影之上出现数道闪电,接着便是雷声滚滚。杨心远盯着钟晤,拔出了怀若剑。

      聚灵阵眼内,方沉吟被盘旋而上的巨力撕扯,将浑身铁链都挣得尽数寸断,禁不住发出痛苦的嘶鸣。宫殿内的狂风摧折无数树木,甚至将一些身材弱小的宫人席卷上了半空中,再凶猛地甩到了地上。原本金碧辉煌的大殿外如同下起血雨,无数断臂残肢被抛到了殿外,如同炼狱鬼城。
      为皇帝撑华盖的宫人已经吓得站不起身,而原本孱弱胆小的皇帝却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颤抖地咬下一块海棠糕。

      宫殿外,堂青撑起竹伞,以风势挡开血雨,踱步向宫门走去。无数军士前赴后继地扑向他,却都在靠近他的时候就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只能僵硬地倒在地上喘息。玄武湖的水已经漫上了地面,和血水混在一起。无数将士趴在猩红的水中,在堂青身后堆成了一条有去无回的路,眼睁睁地看着堂青毫无阻碍地向前走去。
      堂青感受着不断缩小的阵法,丈量着足下步数,紧跟着大阵的边缘,一步不多,一步不少。直到阵法再也没有缩小,而堂青也已经走到了皇宫的中心。

      滚滚雷声已经轰鸣到令人晕眩,方沉吟的嘶吼也临近崩溃的边缘。除了杨心远和钟晤依然在战斗,他们身后的所有军士都已经忍不住抛下武器,俯身捂起耳朵,被雷声震到五脏六腑几近碎裂。
      是时候了。

      堂青收起残破不堪的竹伞,望向高台上穿着华服的方晟,聚起自己身体里的全部妖力,抬脚踏进了聚灵阵内,眉间朱砂印鲜红如血。
      “破!”

      聚灵阵内灵力达到了九龙鼎、麒麟坠和方晟都承受不了的顶峰,而身穿华服的方晟非但没能让方沉吟和金陵城成为自己的盾,反而以自身引来了渡劫天雷。

      霎时间,天雷应声劈下,卷起刺眼的闪电火光,穿过方晟的身躯,将高台点燃。熊熊大火吞没了九龙鼎和浴火麒麟坠,而方晟惨叫几声后,坠下高台。堂青体内的半数妖力也被瞬间燃烧殆尽,被天雷的巨力反噬入骨,瞬间经脉尽断、肺腑碎裂,继而跪在地上,呕出一大滩鲜血。
      骤然雨歇风停,世界陷入片刻死寂。无数生魂灵魄从方晟和方沉吟的身体里飘散出去,消散空中、回归大地。歃血阵和聚灵阵,都破了。方晟和方沉吟所修的鬼道,也一并前功尽弃。

      天地终究以它最公平的方式维护了灵魄聚散的平衡,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零星的火光之后,方沉吟握着碎裂的凌霄扇,强撑着站起身。皇帝站在他身后,颤抖地看着他的背影,落下两行泪来。堂青勉力抬起头,看到他手里握的是昆吾刀。

      “你……”方晟吐着血沫,狰狞地指着方沉吟,道,“你们……是一伙的……”
      方沉吟拖着残破的身躯,咬着牙关,艰难地走向方晟。
      方晟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抽出佩剑,却发现剑身已经碎成齑粉。他对方沉吟身后的皇帝露出一个谄媚的笑容,说:“你把凌霄扇……给他也没有用……十年了,西谷瑾他抗不过去的!他一定会死……但我,我还有力气,我还可以救你,救昭国……你、你再给我找个人……我再吃一个就可以……”

      方沉吟走到方晟面前,淡淡地说:“没有什么昭国了。”说完,方沉吟挥起凌霄扇,划开了方晟的喉咙。方晟瞪着眼睛,向后栽去,徒劳地挣扎了几下后,便没了动静。

      堂青喘着粗气,捂着胸口,忍住剧痛,站起身,和方沉吟隔着满地残破的龙爪花和短肢残臂,静静地相望。

      堂青看到方沉吟的目光闪烁了片刻,却渐渐熄灭了光亮,而他唇齿轻启,好像想说些什么,最终又一字未说。
      十年生死两茫茫,再见时,明明还是少年模样,却再无法走到彼此面前。

      浴血麒麟坠缓缓落下,到两人中间的时候,忽然青光一闪,碎成了粉末。
      方沉吟便在这片玉屑中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堂青本能地冲上前,接住了这具残破冰冷的躯壳,他知道方沉吟的魂魄即将消散了。没有转世,没有来生,没有以后,完完全全地消失天地间。

      堂青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没有力气再去想任何事情,只剩怀中冰冷的拥抱,和逐渐平息的微弱气息。

      方沉吟死了。

      堂青依然跪在地上,没有流泪,也没有言语。身体的痛觉变得和他的魂魄一样轻,像身边渐渐散去的雨雾一样薄。
      玄武湖恢复了平静,胭脂雪楼里空空荡荡,金陵城里留下的军士们恢复了神志,围到了宫殿旁,却无一人敢上前。城门外,只剩杨心远和钟晤兵刃碰撞的声音。

      满身血污的皇帝流完了眼泪,缓步走到方晟的尸体旁,蹲下身,一刀一刀地割下了方晟的头颅。末了,他恨恨地看着无动于衷的堂青,冰冷地说:“你终究不肯喊他一声兄长。”
      堂青看向眼前的“皇帝”,见他破损的龙袍里、脖颈下,露出了一条和方沉吟一模一样的伤疤。堂青一字一句地问:“方……柴长赢?”

      自西府一别,方契阔销声匿迹十年之久,原来是去找和皇帝一模一样的人脸了。方契阔冷笑一声,压着哽咽和恨意,道:“为了保住这个懦弱无能的皇帝,哥哥当真好辛苦。”
      堂青看着方契阔留有刀疤的手腕,道:“即使自废武功,也未必能瞒得过北宋。”
      “瞒过今日便是,”方契阔一脚踹开方晟的头颅,嘴角咧开满足的笑容,眼里是疯狂的光,呓语般喃喃道,“哥哥可以安心了。”

      接着,方契阔的眼神陡然恢复了以往的狠戾,拔出昆吾刀,恐吓道:“滚开!你这个肮脏的废物,根本不配碰他。”
      堂青轻轻地将方沉吟放在地上,起身后退了一步。只见方契阔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割下了方沉吟的头颅,如获至宝地抱在怀中,小声道:“结束了。”
      方契阔站起身,踢着方晟的头颅,走向了宫门外。

      城门外,杨心远和钟晤终究打成了平手,但双方都被对方的力量震的双臂发软,有些拿不住兵兵刃了。空中传来一声雕唳,方沉吟的雪雕姗姗来迟,抛下一卷来自北宋皇帝的圣旨。
      杨心远接过圣旨,下跪打开,惊讶地说:“退兵?条件是……”
      钟晤长舒一口气,把刀扎在地上,靠着刀刃,道:“是啊,我就说我是在帮你嘛。”
      杨心远站起身,不可置信看向钟晤,无言以对。

      这时,城门被打开了。
      烟雾散去,脱下龙袍、摘下冕旒的“方煜”缓缓走出。他一手抱着方沉吟的头颅,一手提着方晟的脑袋,走出了金陵城。
      “方煜”走到了杨心远面前,扑通跪下,将两颗头颅呈上,道:“请杨将军核验。”

      杨心远将圣旨交给副将,接过两颗头颅,沉默片刻,道:“真的是方沉吟和方晟。”继而,他目光凌厉地看向钟晤,问:“你们何时送去的降书?”
      钟晤耸耸肩,拔出不韪刀,插回刀鞘,没有回答。
      “方煜”缓缓开口,道:“从此后再无昭国,也没有皇帝方煜,只有江南城主方从嘉,为大宋城池属地,为大宋马首是瞻。”
      杨心远看着跪在眼前的“方煜”,明白一切追问都已经没有了意义。他走回军前,将两颗头颅交给属下,再回眸看了钟晤最后一眼,最后走进军队里,大踏步地离开了。

      钟晤看着缓缓起身的“方煜”,握紧了不韪刀的刀柄,却终究没有拔出。
      一切都没有意义了。钟晤仰头望向晦暗不明的天空,既觉得一身轻松,又感到巨大的虚无和苦楚,如潮水般淹没了自己的胸膛。

      昭国至此,彻底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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