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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寄人间 1 ...

  •   精卫猛然向后蹭了几步,扶着树起身,又退了几步,才问:“你说的前世遭遇,是什么意思?他果然是被人害了。我听说他死了,鬼魂作祟杀了好多人,但我从来不信,他不可能杀人!是谁害云曜?我要杀了他!”
      堂青站起身,答道:“嗯,云曜是死过一次,也没有亲手杀过人。我们以往只道成仙历七劫,最后一劫是雷劫,却不知很多人的顺序是不同的。对云曜而言,他的最后一劫是死劫,需置之死地,方能后生成仙。”
      精卫擦了擦眼泪,道:“所以……你的意思是说,被人害死也是他成仙路上必经的劫难?”
      “可以这么说吧。”堂青笑答:“所以现在,留在人间的、曾害死他的仇人已经与他无关了。这世间的一切,包括你我,都与他无关了。精卫姑娘若是觉得没有必要再追究,便不必同去了。”
      说完,堂青转身向钟晤走去,道:“走吧。”
      钟晤“啧”了一声,嘟囔道:“你怎么不说服她一起去呀?明明可以说服她一起去的!”
      堂青摇头道:“人的纷争,妖不应当参与。”
      钟晤跨上马,道:“可你要是真铁了心地要去找那人,光我们可能打不过。不,是根本打不过,我还是把你捆回黑水算了。”
      堂青飞上马背,笑道:“山人自有妙计。驾!”说完,堂青一骑绝尘,向延陵而去。钟晤忧心忡忡地瞥了一眼精卫,也驰骋着追了上去。
      精卫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们的背影,听耳边鸟群叽叽喳喳地问:“精卫大人!精卫大人!还追吗?”
      精卫沉思片刻,答:“追。”

      越是靠近金陵,守备越是严格了起来。堂青和钟晤躲着兵马和人群,走走停停,到延陵城中时,已过春分。延陵城内,依然有很多士兵在来回巡逻,有少量百姓在做小生意。靠近江水的地方都被严防死守,想必是在造船。堂青牵着马,循着花香,往草木丰盛处去,竟寻到一处破败的狐仙庙。十年过去,庙宇已然荒废,黑泥造的狐狸像失去了人的维护,已经破败不堪。但庙宇周边的植物却野蛮生长着,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
      堂青便以狐仙庙为起点,往外三公里范围内找,寻到一处空旷无人的大宅子,抬脚便走了进去。钟晤跟着进了院子,疑惑道:“阿青,你看这里好像很久都没人住了,但还是干干净净的,肯定时常有人回来打扫。咱在这儿落脚也太容易被发现了,还是换个地方吧。”
      堂青笑道:“嗯,主人家大概走了三月,应当是去南方躲避战事了。留了些佣人做打扫,应当是随时准备能回来。如今还能在延陵做到这一点,这座宅院的主人必然与宫里有联系。”
      钟晤跟进了庭院,不解地问:“那你还?唉算了,你说啥是啥。”
      堂青笑了笑,将马栓进马厩,走进小楼中,选了个满意的房间,便安心睡下了。钟晤浑身不在地在院里溜达了半天,心里七上八下的,生怕下一刻就会听到旁人的尖叫声,然后他俩就得被军队五花大绑地送进宫,出师未捷身先死。但见天色渐晚,庭院里也没有人来,堂青也早早睡下了,摸不着头脑的钟晤只好也去找了间屋子,和衣而睡。
      刚睡下时辗转反侧,没想到一觉睡到次日午后,钟晤才懒洋洋地爬起身。看着外面日上三竿,炊烟袅袅,钟晤惊地当场给了自己一小嘴巴子——自己怎么会这么松懈的?!
      他慌忙下楼,刚出门就撞到一个管家模样的男人,还没等自己解释,管家就向后退着行礼道:“大少爷早!”
      钟晤僵住了,他看着管家,犹疑道:“要不……您抬头看看我?”然后,他又指着自己的一头金发,又问:“您再看看?”
      管家赶紧抬头看着钟晤,脸上挂着痴笑,缓慢地问:“大少爷怎么了?”
      钟晤无语片刻,忽然发现腰上的血珀弯刀有了反应,刀身的血珀已然透红。虽然看起来有些离谱,但想到自己跟着只千年九尾狐,一切又正常了起来。
      钟晤便大喇喇地从旁边桌上拿起糕点吃,边走边问:“哦,那咱家小少爷呢?”
      管家疑惑道:“小少爷没跟您一起回来呀!”
      钟晤“哦”了一声,问:“那有大葱吗?”
      管家答:“有有有!少爷您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吃大葱了?这可是北方蛮夷之人才……啊,老奴失言了。”
      钟晤又问:“谁让买的大葱啊?”
      两人已走到庭院门口,管家伸手向外一指,道:“就是这位您从姑苏制造坊请来的秦先生。”

      钟晤抬眼望去,只见云翳之下,青萍之上,原本空旷的庭院里已架起数根染坊用的木质高架,挂上了很多色彩鲜艳的布匹。大大小小的染缸摆放在飘荡的绸布旁,而堂青站在另一边,脚下开满盛放的野花,饲着十数只飞鸟。钟晤忽然明白了在徽州那时候,卖松子的鬼老头在说起云曜仙人的时候,双眼里的光芒。

      堂青侧头看来,笑道:“醒啦?没想到这阵能影响你这么久,睡得好吗?”
      钟晤别过脸,含混地答:“嗯嗯挺好挺好。”接着又问管家:“这这这哪儿啊?”
      管家忧心忡忡地看着自家“大少爷”,答:“这是您家啊,大少爷!是咱们延陵吴氏的府邸呀!”
      “延陵吴氏?”钟晤若有所思道:“世家大族啊,官衔五品以上的亲眷都有三人,好像尚衣局的都统就是……”“是您的叔叔,”堂青走过来,接道,“他拜托您找四海内最华贵的衣裳,和能媲美西谷玉石的法器,为他织就三月后中元祭祀的礼服。”

      钟晤茫然地点点头,道:“哦。那我做什么?”
      管家抱头慌道:“完了完了,大少爷病了!”
      “不必管他,”堂青拍了拍管家的肩,一双桃花眼笑吟吟地盯着管家,一字一句道,“您只要把我交代您的事情,都做到就行了。”
      管家的慌张顷刻间便平息下来,又回到了脸上挂着痴痴笑容的状态,乖顺地答:“小的明白!”

      见管家精神抖擞、一路小跑地离开了,钟晤鼓了鼓掌,道:“这就是狐媚术?”
      堂青摇头道:“控制神魂的能力与狐媚术同宗同源,算是我原本就有的,只是从未用过。”
      钟晤跟着他走进客厅,犹疑地摸了摸自己的脑壳,追问:“以前真的从未用过?”
      堂青轻“哼”一声,笑答:“你猜。”

      此后三月,天气湿热得人浑身不自在,竟比那年在大理疗伤的时候更令人烦闷。延陵离金陵太近,钟晤也不敢布湖烟给的阵给家里降温,只好每天捧着冰西瓜,泡在荷花池里练武。为了掩人耳目,他找管家借了些染料,隔几天就把头发染一染、烫一烫。

      而他每次去偷瞄堂青的时候,后者都丝毫不惧烈日,像一块永不融化的千年冰雕,白得耀眼。他在日光下反复斟酌染布的颜色和用料,用数根细竹签做针,穿金银丝线绣图样,正面绣五爪飞龙,反面则是密密麻麻的聚灵阵眼。这样一件能以人体经脉为牵引,暗自汇灵聚力的衣服,就是寻常人穿上都必然能感觉到飘飘欲仙般的自在舒适,何况对力量极度渴望的方晟。
      再加上一串曾承负西谷家弟子亡魂的绯樱玉珠,这件华服的功效便被堂青发挥到了最大。若是修仙道人,拿到此衣时可能还会犹豫片刻,害怕自己承担不了过于强盛的聚灵之力,担心走捷径会被反噬。但方晟绝不会犹疑——他可是修鬼道的,还怕什么捷径?

      夏天一晃三月余,北方传来宋灭南汉的消息,另朝堂上下无不两股战战、胆寒心惊。小皇帝更加依赖晟王,对他所提要求无不满足。而无论堂青怎么打探,都没打听到任何关于方沉吟和方契阔的消息。
      中伏既过,当管家将吴家真正准备好的华服和堂青织就的华服一并交给尚衣局,再呈进皇宫时,当天就传来晟王满意,龙颜大悦的消息。而宫里送来的奖赏,堂青一眼未看,便散了去。昭国已然摇摇欲坠,等到两兵倾轧时,但愿这些金银珠宝还能救下些许百姓的性命。

      临近七夕,江南却不似以往的初秋清朗天,反倒有满城烟雨雾,将紫薇吹落、残红遍地。飞鸟传来的战报越来越紧促,钟晤每晚都能看到堂青站在庭院中央,撑一柄竹伞,望着金陵的方向。
      到了皇帝34岁的生辰这天,金陵城里依然张灯结彩,连延陵城的虞美人也被马车载着搜罗去了皇宫。即使相隔百余里路,也能被金陵城“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的烟火照亮夜空。而延陵城里依然庸碌如常,没有少男少女们花灯相望,也没有乞巧织锦扑流萤的闲散人家,只有来去匆匆的军士和匠人,为皇宫下的任务而日以继夜地赶工。

      堂青无心看热闹,关在房间里闭门不出,只留下个临窗作画的烛影。每天都来找架打的精卫今日也无心打架,和钟晤叽叽喳喳地互怼了几句后,便气呼呼地变回翠鸟,飞上房顶看烟花。钟晤也觉得心中烦闷,便拎上两壶酒,再把痴痴呆呆的管家也抗上楼顶,和他一起坐在房梁上看烟花。最后一个在江南度过的七夕,钟晤就这么头顶喝醉的翠鸟精卫、肩靠痴呆的吴氏管家地睡着了。
      梦里依稀有漠北广阔的疾风劲草,胭脂雪楼外的南山落梅,松鹤楼前狡黠的紫衣少年,和大理城门外飘扬的灰烬如雪。

      七月初八,堂青同精卫吩咐了些什么,此后她便没再飞回来过。钟晤揉着自己宿醉后钝痛的脑袋,路过堂青紧闭的房门,终究没有去敲。
      七月初九,吴家门口聚集了很多前来感谢大少爷散尽奖赏的百姓,钟晤也不敢现身,幸好痴傻的管家依然应对得当,最后带着众人一起在门口唱了半天延陵小曲儿。钟晤蹲在后墙上看那些兴高采烈的百姓,听他们有的哭诉自己缴纳的苛捐杂税、有的哭诉亲人去造船之后再没回来,更多的还是在感谢吴氏散金救命。钟晤很想告诉他们快跑,往南方跑,往远离金陵的地方跑,却无法说出口。堂青的窗户终于打开了片刻,还没等钟晤飞奔过去和他打招呼,窗户又轻轻合上了。

      七月初十,立秋了。
      七月十一,金陵传来高台修筑完毕的消息。为压住巨大的聚灵阵,晟王拆了几艘大船,筑百尺高台,铺十里红毯、满园龙爪花,设焚香台、备九龙鼎,只为在中元节那天的祭祀上,汇聚金陵全城魂魄灵力,助自己拥有能抵挡千军万马、一战宋军的力量。
      七月十二,钟晤挑好马匹,磨好刀刃,准备好干粮,披上了蓑衣,但堂青依然没有打开房门。十五日了,钟晤算着日子,已经十五日没有见到堂青了。
      七月十三,堂青终于踏出房门,解了对吴氏管家的控制,鞠躬道歉后,给了管家一场好梦,接着动身离开了延陵。钟晤给堂青准备的行李里,堂青只拿走了一柄竹伞。
      七月十四,鬼门将开浓雾重,堂青确定金陵城内布了极其广阔的聚灵阵,大妖若是踏进一步,必然被阵眼中心的方晟发现。两人便在城外落脚,听窗外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这一次,不需要再提前动手。从子时开始,钟晤便坐立不安。虽然已经习惯了堂青从不透露计划内容的性子,但这一次,他还是无法平静。直到精卫一脚踹开他房门的窗户,将已经掏出捆仙锁,打算绑了堂青直接带走的钟晤吓得几乎心碎胆裂。
      钟晤压着怒吼,咬牙道:“你干嘛!勾魂呢?”
      精卫蹲在窗棂上,冲钟晤勾勾手指,道:“来,把内没用的玩意放下,跟本姑娘走。”
      钟晤抱着手臂,答:“我信你个鬼。”
      精卫指指隔壁,面无表情地说:“内狐狸的意思。”
      “哦……内狐狸?”钟晤不可置信地问:“你喊他内狐狸?”
      “是啊。”精卫点点头,从背后拿出怀若剑,道:“他让你去挡住这把剑原本的主人,挡到午时三刻便可,不可就撤。”
      钟晤走到窗前,摸着怀若剑,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早就想揍的故人,眼睛登时绿得发亮,笑道:“他啊……哈哈哈!撤个屁!”

      精卫“哦”了一声,伸手抓住钟晤的胳膊,向后一蹬便将他带出窗户。还未等钟晤反应,眼前的娇小少女便化作了一只展翅如树的翠色巨鸟,抓着他绕开金陵城的聚灵大阵,向高空飞去。
      钟晤低头看向脚下越来越远的客栈,见堂青终于打开了窗户,给了钟晤一个遥远的微笑,终于安下心来。戒备森严的金陵城里,皇宫中央的高台上已经点起了高香。浓密的雨雾打湿了钟晤的发丝,将墨染的黑色褪去,露出金色的头发,但他已经不必再在意了。
      钟晤翻身跃上青鸟的背后,向北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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