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食尸鬼》越不休

52、巫山遗梦 2

　　夕阳余晖落在堂青的肩头发间，染红了伏在他肩头的梨花。
　　湖烟红着眼圈，定定地看着堂青，眼中的惊讶渐渐化为坚定。

　　堂青轻叹一口气，道：“我知道啦。”接着自己喝下了两杯酒。

　　湖烟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抿了抿，道：“我虽是玄舂派的道姑，但这个身份不是我自己选的。我出身岭南渔村，靠捕鱼种田为生，每天都要干很多农活。所以我的手腕和脚腕都粗壮如男人，皮肤也不白皙。而我的母亲你已经见过了，父亲也没好到哪儿去。妹妹槐序被我在胭脂雪楼找回，弟弟长赢还不知道身在何方。如果我当时没有遇到云曜、玄蛇和我师父，我也早就被卖进烟花巷了。”

　　湖烟仰头喝下醇酒，感觉着辛香入喉，令人神志渐昏，道：“我很幸运，能上昆仑山，入玄舂派，学剑法术法，能斩妖除魔，这给了我安身立命的机会。尽管我也不喜欢道家仙门的清规戒律，但我更不愿意被他人的目光和俗世的规矩束缚。”

　　堂青给湖烟斟满酒盅，湖烟接过，站起身，扶了扶身后并不存在的琴与剑，向夕阳举杯，笑道：“可是，身为湖烟道长的我，可以一人一剑行走江湖，匡扶天下，行侠仗义，四海为家，无拘无束。我很喜欢。”

　　堂青撑着脑袋，笑眼眯眯地看着湖烟的背影，道：“我也很喜欢。”

　　“但是……堂青，”湖烟道，“我还有未尽的责任，必须做完。在那之前，没有任何事、任何人能耽误我的脚步。”
　　堂青同湖烟碰了碰酒杯，道：“你同我说过的第一件事，是找回木兮剑原来的主人，你失踪多年的师叔。”

　　湖烟摇头道：“不是，虽然他大我很多，但其实只是我师兄啦。”
　　堂青饮下酒，道：“第二件事，是你答应令堂的，要找到你弟弟柴长赢。”

　　湖烟点头道：“就算没有母亲的嘱托，我也要找到他……当年云曜死后，我师父拿走了他的血肉和牙齿，而他那张完整的狐狸皮，被我娘缝成了背心，穿在长赢的身上……”
　　堂青怔怔地看着湖烟，颤抖着问：“所以你要做的第三件事，也是最紧要的事情，就是复活云曜？”

　　湖烟扶着石头坐下，自言自语道：“我欠他一条命……我一定、一定会还……”
　　堂青沉默了很久，轻声问：“所以在太平茶庄，你摔琴弃剑，拼命要救的……是云曜吗？”

　　湖烟倒在石头上，沉沉睡去。堂青自嘲地笑道：“我早该知道，却一直自欺欺人。”

　　湖烟醒来的时候，已经睡在客栈绵软的被窝里了。桌上的水壶里斜插着一支凋零的梨花，而堂青正借着月光，绣一件藕荷色的披风。
　　见湖烟醒了，堂青咬断针线，放下披风，端来一杯葛花茶，将湖烟扶起。湖烟捶了捶脑袋，喝下喝茶，迷惑道：“怎么回事……明明喝起来不怎么辣，后劲居然这么大。都这么晚了？！”

　　堂青伸手按了按湖烟的脑袋，笑道：“你平日里睡得浅，今天是头一回睡得这么香沉吧？”
　　湖烟点点头，拧动拧动筋骨，忽然心头一紧，问：“我昨晚上……说什么奇怪的话了吗？”
　　堂青摇头道：“没什么。”
　　湖烟松了口气。
　　堂青又道：“你说你以后都离不开我了，走哪儿都要带着我才安心。”
　　湖烟身躯一震，接着犹疑道：“你骗我的吧？这话只有你才说得出口。”
　　堂青笑道：“是是是，湖烟女侠说的是：要匡扶天下，行侠仗义，四海为家，无拘无束。”
　　湖烟的脸蓦得红了，往床上一趴，不做声了。

　　堂青“咯咯咯”地笑了会儿，起身合上窗，搜罗出身上所有银两，放在桌上，对湖烟道：“快起来，我带你去看星星。”

　　堂青背着湖烟，踩着缀满露水的枝杈向山后飞去，停在一处残破的古刹前。湖烟看看夜空，道：“今晚月亮太亮了，看不到多少星星的。”
　　堂青比了个“嘘”的手势，牵着她向深林里奔跑。

　　斑驳的树影映在他素白的衣袍上，湖烟看到周围的草丛里闪烁起灯笼一样的金色，像星星一样灿烂地明灭着。随着堂青越走越快，围绕在周围的“星星”也越来越多，像烛火一般照亮了堂青的脸。湖烟抬起手，看一只萤火虫落在她的指尖，转瞬又消失在身后。
　　堂青牵着湖烟，奔向路的尽头，道：“你听说过腐草为萤吗？原本是季夏三月才有的，但这里灵力繁盛，流萤也醒得更早，不过还是难以逆转天命。他们虽然璀璨如星，但只有7日生命。”

　　湖烟道：“是虽然只有7日生命，但是璀璨如星。”
　　堂青笑了笑，停下脚步。“湖烟，”堂青看着湖烟，弯着如月的笑眼，“记住我。”

　　湖烟愣住了，问：“堂青，你怎么了？”
　　堂青笑道：“相信我。”然后他摘下脑后的发带，一圈一圈地绕在湖烟额上，蒙住了她的双眼，带她又走了一段路，停在一处崖边。

　　堂青掏出怀中的符箓，借着拥抱的力度，贴在了湖烟身后；又将玉坠解下，系在湖烟的腰上。湖烟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动不了了。

　　湖烟惊诧地急问：“堂青！你干什么？！”
　　堂青抚了抚湖烟的后背，道：“别怕，一刻钟就解了。我们第一次在金陵相见，你看到的其实不是我，是云曜。在苏州的武试大会上，你救的也不是我。后来在杭州的雷峰塔里，你拼死保住了我体内云曜的残魂。在徽州太平茶庄里，你摔琴弃剑，至仙门清誉于不顾，救的也不是我。”

　　湖烟的手微微颤抖，堂青叹了口气，道：“其实从玄蛇说我是个好容器开始，你就已经想好，想让我做云曜的容器，是吗？让云曜在我的身体里复活，然后去洗清自己灭门狐妖的骂名。”
　　湖烟嗫嚅着：“我……”

　　堂青满怀希望地等了一会，却没等到想要的答案。
　　堂青松了口气，笑道：“你果然不肯骗我。”

　　——你挥剑时的裙角比穿山过林的风更飒爽。
　　——你坚定倔强的目光比月色更皎洁。
　　——你摔了琴去拼命的样子美得惊心动魄。

　　——你有没有一刻是为我而战？

　　堂青的唇渐渐靠近，却停在了湖烟的唇角边，转而印上了额头。他问：“如果……如果不是为了云曜，你还会挡在我面前吗？”
　　紧接着，堂青伸手捂住了湖烟的嘴，笑道：“别在意别在意，我……我开玩笑的。”

　　湖烟睁开眼，只看到一只萤火虫在黑暗里明灭。隔着发带，她看不清楚。堂青移开手，转瞬气息便消失殆尽，连着萤火虫一起没入了黑暗。
　　伴随着湖烟哭喊的一声“堂青——！”，崖后的水面上传来水花声——堂青跳进了黑水湖。

　　原来他早就知道了。
　　湖烟的眼前依然是一片黑暗，却仿佛又出现了荧光。

　　是夕阳余晖下在树梢装睡的紫衣少年，是在杭州段府抱着小猫兴奋转圈圈的傻瓜，是引诱蝰蛇时握着刀、流着血、临风而立的白衣背影，是他洗净茶花、修剪装瓶的手，是他挥着剑拼命挡在桌前的青色衣袂，是他被自己咬出血痕的厚实的肩，是他流着口水靠在床边打的小呼噜，和满头乱七八糟的松果。
　　是他笑眼弯弯瞳凝秋水，映着萤火璀璨明灭不熄。

　　他像云曜，又完全不像。相似的脸，完全不同的眼神和笑容。

　　——为了追逐一颗早已湮没在记忆里的星辰而放弃眼前的萤火，真的值得吗？

　　一直以来，她都孤身奋战，仿佛从出生以后她就永远是只能一个人背水而战的战士，为活下去而战，为报恩而战，为平复自己的愧疚而永远奋战，永远步履不歇。
　　直到有这样一个人出现，问她事出可愿，问她承诺可许，为她缝衣绣符咒，为她折花做寿面，看透她的愧疚和坚强，替她踏过纠结和犹豫。

　　原来这一路还发生了这么多，竟然从来没有真的在意。目标和前路太过坚定，以至于忘了看一眼路上经过的风景，忘了此时拂面而来的春风，原来就是为她而来。

　　原来他是为我而来。

　　泪水已经浸透了发带，湖烟平生第一次爆发出这么巨大的力量，狠狠地冲破了禁锢着她的定身符，也冲破了十九年来为自己画下的牢笼。

　　湖烟纵身跃进黑水，喊声化为气泡浮出水面，潜入更深的黑暗中，却看不到堂青的身影。
　　直到冰冷刺骨的湖水灌满胸膛，黑暗嘈杂的水鬼声充斥耳畔，到几乎失去呼吸的时候，湖烟才看到那个白袍的少年，却怎么也捉不到他的衣角。

　　刹那间，水面上有火光燃起，湖烟感到有人一把捉住了自己胳膊，又上前一步捉到了堂青的头发，接着一个上蹬猛地钻出了水面，大喘着粗气儿。

　　钟晤一手拽着湖烟的胳膊，一手揪着堂青的头发，将两人甩到岸边，自己趴在岸上吐了一大口水，接着怒骂：“你俩整啥玩意儿呢！怎么大半夜的来捞鱼，差点找不着！有没有点常识！不知道鱼晚上也要睡觉吗！”

　　湖烟吐完水，挣扎着去看堂青，哭道：“堂青……他没心跳了……”
　　钟晤甩甩脑袋上的水，爬上了岸，喘着粗气儿，道：“他本来不就没心跳。”
　　湖烟又趴上去试了试鼻息，急切道：“他身上好冷，像冰一样……”

　　钟晤撸起袖子，道：“你等会儿啊！”说完便往树林跑去。
　　湖烟伏在堂青的胸膛上压了会儿水，见他还无反应，只好捏开他的嘴，试试吹气儿。

　　在唇齿相接的瞬间，堂青陡然睁开双眼，翻身覆上湖烟的唇，笑道：“所以你选择了我，对吗？”
　　堂青哽咽道：“你不忍心看我消失——哪怕因此会失去复活云曜的机会，对吧？”

　　湖烟掉下两颗泪，骂道：“总是自作主张！”
　　堂青笑出了声，慢慢地靠近……

　　钟晤抱着一摞柴火冲出树林，停在堂青和湖烟身旁，惊诧道：“咋回事儿？咋你醒了，湖烟又晕了？”